一九六九年九月二十日，我回到了油田，住进了油田招待所。二十一日我先去了学校，发现学校已是人去屋空，除了一个看门人，再没有找到任何人。二十二日我去拜访了几位同学，同学们建议我去钻井指挥部人事科看看。

二十三日我到了人事科，工作人员查看了有关档案，却没有找到有关我的资料，建议我到人事处找找。

二十四日我到了人事处，工作人员却对我说他们最近很忙，现在顾不上处理这种小事，让我耐心等等。我只好隔一天就到人事处问一下他们是否有时间过问我的事，如此一等就等了半个月，等的我越来越着急，心情也越来越沉重，使我不得不放弃了彬彬有礼的态度。我开始坚持一早就到人事处门口等待，门一开我就到接待室里坐着，一言不发，一直坐到下班。如此一连坐了三天的冷板凳后，终于引起了处领导的注意，老处长问我到底有什么事找他们，我简单扼要地介绍了我的情况，要求尽快查到我的资料，要求在油田给我安排一个力所能及的工作。

处长答复说：马上叫人查你的资料可以，但安排工作吗！我个人说了不算，需要研究研究拿出个意见，然后汇报给油田革委会领导，按革委会领导的意见处理。

我等了约十分钟，一位干事就查到了我的资料，他对老处长说：这份资料是钻井报上来的，上面注明人已死亡，所有关系都给注销了。

处长一听大为恼火，立即给钻井人事科打电话，严厉训斥了几句，并叫他们立即把我的资料拿回去重新填写，再尽快报给他。

看到处长对我的事如此重视，我的心里感到了些须安慰，处长让我回去耐心等待，过一个星期再来看看，他说要先把我的材料弄好，然后才能汇报给油田领导。

我回去等了一个星期又一个星期，处长却说他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机会给领导反映此事。我对他说：我回油田已经四十五天了，身上的钱只够再吃半个月的饭了，您如果不能在半个月内解决我的工作问题，我就没饭吃了。

“半个月怎么能解决了你的工作问题？还不知道革委会领导同不同意给你安排工作呢！”处长显得有些不耐烦。

“您不要生气，我不想惹您不高兴，但我有些理由还是想说出来，不知您让不让我说？”

老处长往后坐直身子说：“今天我正好不忙，我倒要听听你都有些什么理由和想法，意见也可以提，你说吧！”

终于有了说明自己意见和要求的机会了，我立刻把早已准备好的说辞挑最重要的讲了出来。大意是：

一、为了石油工业的发展，我考入了石油专业学校，曾在钻井队实习一年多，可以说对油田的发展也曾出过力；

二、受伤后，我曾坚决反对医院抢救我，当时的油田领导曾下指示要医院“发扬革命的人道主义精神，坚决执行毛**的革命卫生路线。”他们要救活我的目的应该不是为了将来给油田的马路上增添一个讨饭的；

三、我的户口在油田，学的是石油专业，油田的工种那么多，给一个残疾毕业生安排个力所能及的工作应该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再说给一个伤残毕业生安排个普通工作，我认为人事处完全有责任、也有权力做出决定和安排，没必要请示上级领导；

四、如果您认为上级领导会反对人事处给我安排工作，那您也就没有必要让钻井人事恢复我的各种关系了，户口注销了也就算了，反正都不免一死吗！我已经决定了，再过半个月，如果还没有安排工作的话，我就自杀。

老处长听我说到自杀就皱起了眉头，语气和缓地说：“你这小鬼！我也没有说不给你安排工作吗！你怎么会想到自杀呢？我这不正在想办法吗？半个月不可能做出决定，怎么也得二十天以后吧？！”

“我就是不自杀，二十天以后我也就饿死了！”

“这怎么说？”

“我身上只有六块钱了，我一天只吃两顿饭，需要三角五分钱，算下来也就够吃半个月的。”

“一天吃两顿饭怎么行，以后吃三顿饭，我给你十块，你先拿去用。”老处长掏出了十元钱推到我的面前。

“不，我决不接受任何人的施舍。”

“这怎么叫施舍？应该叫帮助；就算我借给你的，你以后可以还我。”

“那都一样，在没有工作以前，我不会借任何人的钱，因为我不知道以后是否有能力还债，我不想在死的时候还欠着人家的债。”我把钱给推了过去。

“吆——你这小鬼还这么有骨气！好吧，你回去等着吧！我想办法给你解决就是了。不过，你这样的身体能干个什么工作呢？”

听到处长这样问，我的心情有了些好转，赶紧回答道：“我受长辈影响，自小对中医药有兴趣，如果让我到医院跟中医师学徒，一年就能出徒；我上学时数理化成绩很好，可以做个教员，中学不行的话，可以去教小学；还可以让我去做会计、售票员、门诊挂号员、图书管理员等，其实我能干得了的工作很多，您是人事处长，肯定明白什么工作适合于我，您看着安排吧！我现在急需有个吃饭睡觉的地方，只要快安排，干什么都行。”我停顿了一下又加了一句：“虽然还没有安排工作，但您已准备给我安排工作了，对此我表示衷心感谢！”说完，我站起来给老处长鞠了个躬。

处长连忙说：“你都谢我了！看来我不尽力是不行的了！不过，给你安排的工作不一定合你意，你要服从分配。有了工作后不要谢我，你应该感谢党、感谢毛**。”

我回去等了十天后仍没消息，心中又火急火燎起来，只好再到人事处办公室坐等。老处长听别人说我中午也坐在接待室里不走，就问我原因，我告诉他：“我只有一元钱了，只能一天吃一顿晚饭了，所以中午只能在这里睡午觉。”

“这是我的工作没有做好，我向你道歉，咱们先去吃午饭，下午我再给你联系单位。”老处长边说边要拉我去食堂。

“我不去！我来是为了找工作，不是来蹭饭吃的，没有工作，我就只能吃一顿饭，而且吃完这一元钱后，我就不再吃饭。”

“你这小鬼的脾气怎么这么倔？我不是天天都在给你联系工作吗，你就不能耐心等等？”老处长叹了口气摇摇头走了。

下午两点种后，老处长当着我的面开始与几个单位进行电话联系，可这些单位的领导一听说我是个残疾人，说什么也不要。老处长就向我摊摊手：“你听到了吧！没人愿要一个残疾人，我也没办法了。”

我感到被人作弄了，感到被当做了废人，感到受了莫大的侮辱，我实在压抑不住愤怒，开始高声地斥责这些领导，我对着办公室里的人大声责问：“我们是社会主义国家，油田是国家所有，不是哪个人的私有财产，我们每个人都有在油田工作的权利，包括有一定工作能力的残疾人，任何人都无权剥夺其他人的工作权利，不是吗？你们上上下下的人为什么要如此歧视残疾人，难道在你们眼里残疾人就只有被施舍、或被饿死的份吗？我来找你们都快两个月了，在这两个月里，你们不是推就是拖，我看你们压根儿就不想给我安排工作，在你们的意识中，残疾人就该饿死，不然的话，你们为什么会对我如此地冷淡、厌烦？故意在我面前打电话联系工作，还不就是为了在我面前装装样子，让我无话可说，让我在饿死的时候还要感谢你们曾帮我找过工作？人事处是什么机构，你们清楚我也清楚，对下面各单位来说，人事处难道不算是上级领导部门？在人事安排上，人事处说的话难道一点也不算数？人事处没有安排人事的权力？下面单位可以不买人事处的帐？这样的话能骗得了谁？你们根本就不想给一个残疾人安排工作，就应该早一点明确告诉我，我也好及时去找油田领导，你们拖到现在才让我了解你们的真意，而我现在马上就要没饭吃了，我要是饿死了，或者自杀了，就是你们造成的，你们就不怕自己的良心会受到谴责吗？——除非你们根本就没有良心！……”

在我不断的责问声中，在场的人大都一言不发，只有一人劝我冷静，处长气的不知说什么好，脸也变了色，办公室外面还有一些人在看热闹，不免议论纷纷。

我把气话说完了，觉得再留在那里已没有用了，就回了招待所，情绪稳定下来以后，我开始写信，交代后事。

给父亲的信，大意是：我回到油田后很不顺利，找工作已是无望。儿子无力孝敬您，但也不想再拖累您，您就全当没有我这个儿子吧，望父亲多保重！我有一封给李燕的信，非常重要，一定要保管好，李燕来时，您要亲自交给她。切记！

给李燕的信，大意是：回到油田近两月，找工作已无望。迄今为止，油田还从没有给残疾人安排就业的先例，我的希望已完全破灭，我的生命已毫无意义。妹妹已经给了我很多很多，不必为我再做牺牲。无论如何，我都不能再返回青岛了，不能再让妹妹左右为难了。为了孩子，希望妹妹赶快结婚吧！我将永远为你祝福，为孩子祝福！……

第二天把信寄走后我又写了一封信，这封信是写给革委会的，我在信中叙述了找工作的全过程，对有关工作人员进行了强烈谴责，希望油田能向某些城市学习，关心一下残疾人的就业问题，不要以重工业为由而把残疾人边缘化，不要再把象我这样的伤残人逼到绝路上去。然后，交代了死后的要求等等。我把信装进了包里，用最后的两角五分钱吃了晚饭。

我住的是“干打垒”房子，这种房子没有悬梁。我只好踩在床边上把背包带栓到南墙最上面的一根镢钉上，系套时因心情很乱、思绪万千、悲愤不已，高度没有仔细计算，套又系的过大。我默默地坐了一会儿，大约八点钟，心情平稳了些，心一横，就站上了床边。

我感到了身子左右晃动，脑袋胀大，脖子被勒得不能喘气，脖子的皮肉如撕裂般疼痛，腹部与大腿因剧烈痉挛而蜷曲。当强烈感受开始迟钝之时，正当我盼望大脑赶快沉睡，一切快点结束之时，就在痉挛缓解、**垂下去的瞬间，却感到双脚可以勉强踩到地面，我使劲跷起了脚跟，绳套有了些须松动，我能丝丝呼吸，神志变的清醒起来，我下意识地用左手去抓铁床的床架，试图抬腿踩住床边，然而，挣扎却是徒劳，我逐渐筋疲力尽。

突然，我看到房门被推开，一个房客发现了我，立即叫来了隔壁的房客帮我解下了绳套。周围的人们不断地来看望我、安慰我，问我走绝路的原因。我向放我下来的房客表示了感谢，但要求人们不要传扬这件事，因为我仍在绝境中，未来还是死路一条。

有人上吊的消息还是很快传扬开来，我的一个同乡知道了此事，第二天中午就跑到老处长的家里告诉了处长的老伴。下午两点钟，值班员通知我：人事处来电话了，说是要给你安排工作，让你今天下午就到人事处去一趟。

十一月十八日下午三点钟，我到了人事处，老处长一见我就斥责起来：“你还真要上吊啊！这能吓得了谁啊？你这是自绝于人民，自绝于社会，自绝于油田，死了比鸿毛还轻，白死！知不知道？我们这里谁也没说不给你安排工作，是不好安排吗！你一个伤残病号，人家都不愿意要，也很正常吗！我们人事处总不能逼着人家要吧？得与人家慢慢地商量吗！”

我想缓和下气氛，就轻描淡写道：“我怎么知道您们要商量到什么时候，能不能商量出个结果来？我昨天也不是马上想死，我只是想试试在屋里可不可以上吊，做好准备，因为我不想被活活地饿死。我拴上带子试了一下，没想到就解不下来了。”

“你个小鬼——什么事都有理说！这事还有试的吗？怪不得你的同乡说你是个‘铁嘴’，性格倔得很，前天也让我们见识了，你把我气的够戗。不过！前天你发脾气的时候，碰巧张处长在门口听到了，他对你还挺欣赏的，看你走了就问我是怎么回事，我就把给你安排工作所遇到的困难给他说了，他说外宾招待所食堂的会计被撤职了，你要是愿意干，就到他那里报到吧。”

当天我就去报了到，然后到财务上领取了两个月的工资。老处长说我是九月份来找工作的，工资就从九月一日起计算。我心里清楚，这是他对我的照顾，是考虑到我身无分文，好让我在生活上先有个保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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