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轻轻推开十五号病房的门，把从早点铺买来的那碗粥放在床头柜上。

老妈闭着眼平躺在中间的病**，脸侧向南面的窗户，迎着光看上去一点血色也没有。这间病房一共就安放着三张床位，其中的两张都空着。

我拿来凳子，在老妈的床前坐下。虽然不是第一次近距离仔细地观察这个一辈子都在省吃俭用，为了子女宁愿付出自己生命的女人，但每一次的注视都让我感到格外的心痛。记忆中，这个每天至少要亲吻我两三次的女人，现在已经变得头发花白，皮肤粗糙蜡黄，连抱一抱我的力气都很难使出来了。从术后的第一次化疗开始，她的头发就在不停地掉落，到现在已经稀疏的可以数数还剩下多少根了。是岁月催老了她，还是生活这块盘石压倒了她？我想，如果不是为了这个家，不是为了她的孩子们能过得更好一点，不是为了攒钱，她也不会一大把年纪了还到饭店里去刷盘子洗碗；如果不是为了省钱，她也用不着天天在饭店里吃剩下的冷饭冷菜，她的胃也不会吃出毛病来；如果不是舍不得花钱，她也不会在胃痛的时候连盒药都不买，硬是咬咬牙隐忍过去，更不会因此患上胃癌，然后将整胃切除。

“儿子，你来了，坐了一夜的车，累坏了吧？”

老妈醒了，看到我靠在床前，一把拉住我的手，心疼地问。

我说：“不累，在火车上坐着睡了一觉，一点也不累。”

“我不是让你爸打电话跟你说没时间就不要来看我吗？请假又要被公司扣工资的。”

“我这周有两天调休，不用请假的，就想来看看你嘛。”

“你老妈我没事的”，她说着就双手撑着床，吃力地坐了起来：“你看我这精神，都好着呢，本来都不用来化疗，都是你老爸硬把我给拉了来，白花了好几千块钱。”

都这个时候了，她还在想着省钱。

我说：“老妈，我们都知道化疗痛苦，老爸都把你化疗的情况跟我说了，你就配合下医生，咬着牙忍一忍好不好？”

“忍，我这不一直在忍吗？我要是真的不想活了，别说你老爸，就算是神仙也不可能把我给架到这里来。”老妈脸上**笑容。

老妈说这话的时候，老爸刚打好一盆水进来，接上话茬说：“你呀，那天要不是我发狠，你这一个疗程能坚持完？那家伙，针头一拔，穿着衣服下了床就嚷着要回家。这么大的一个医院，哪有像你这样的病人？”

“我就这样怎么了？谁让你硬把我拖到这里来的？针不扎在你身上，你当然无所谓，你的**吧嗒一声，我可要搜肠刮肚倒上个半天。”

“好好好，这个疗程化完，我再也不叫你过来了。”

老爸将床头的木板桌支起，端起洗脸盆的水，嬉皮笑脸地说：“你自己洗还是我来帮你洗？”

老妈斩钉截铁地说：“放下，谁要你逞能了，我自己来！”

老爸也不再跟她争，放下脸盆，转身面向我，有些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这一点我是最佩服我老爸了。他们这一辈子其实也没少争吵过，记得最清楚的就是每年的春节前后。农村人都有个习惯，平时田里地里，家里家外忙得连吃饭都顾不上，一到冬天，田不用种了，地不用耕了，闲来无事就喜欢吆喝到一起打打牌，赌点小钱什么的好打发时间。老妈最恨的就是老爸去打牌，输了钱她就会生气会心疼，所以每次只要老爸偷偷的去打牌，不论赢钱还是输钱，回来他们一定会吵闹个半天。不过还好，老爸自知赌钱理亏，每次和她吵架都是见好就收，从不给老妈爆发的机会。因为他知道老妈也就是嘴巴碎了点，对他的心还是好的。也多亏老爸这么多年养成的好脾气，否则老妈在这里化疗还真找不到合适的人来照顾她。

“儿子，快跟我说说我孙子小千，都快想死我了。”老妈连粥都顾不上喝，一个劲地打听她孙子的情况：“小家伙是不是能放开手自己跑了？”

看老妈此刻兴奋的劲儿，一点都不像正在接受化疗的癌症患者。

我说：“哪有那么快啊，十个月还不到呢，你以为你孙子是神童啊。”

老妈说：“这还真说不准，你不说别的，六个月大就会说话的宝宝我就没见过几个。你没听人家说嘛，这说话早的孩子都比一般的孩子聪明。”

幸好这病房里就我们一家人，要是让别人听到我老妈夸自己的孙子怎么样怎么样，那还不要笑掉大牙？不过老妈说的倒也是实话，儿子刚生下来那会儿，他们都说他长得像个混血儿，因为这个我还开玩笑似的问过杨裴佩是不是在我背后偷偷给我戴了绿帽子，结果一连好几天，她天天都在我身上种牙印，把我给折磨得生不如死。至于老妈说宝宝六个月会说话，那也就是会喊个“妈妈”，而且还是在打预防针的时候。

我说：“老妈，我知道你想你孙子了，但现在你必须听医生的，如果你身体不养养好，你怎么去看你孙子啊？”

“怎么？还非得我去看他？你就不能把他带回来让我看看？”老妈伸手要来拍我的脑袋，佯装生气：“我养你这么大都白养了我。”

我机灵地一缩头，朝她吐吐舌头，说：“这哪能白养了呢？要是白养了我，你还能有孙子抱啊？”

老妈贫不过我，一边乐一边用手指着我，并看着我爸说：“你看看，你看看，你怎么就养了这么个儿子。”

然后我们三就一起乐。

在医院的一整天里，我总是想尽办法逗老妈开心，从聊她日夜挂念的小千开始，到我跟她媳妇如何斗智斗勇，再到我在上海遇到的奇人怪事，一出接一出跟播连续剧似的上演着。临走的时候我把揣在怀里的那两千块钱掏给了老爸，并对他说先不要着急钱的事，等这个疗程化完了，如果医生说要来就一定要来，不能错失了良机，否则到时候后悔就晚了。老爸默默地点着头，眉头紧锁，神情凝重，好像要对我说什么，又好像什么都不想说。本来到了他这个年龄只要遛遛弯，抱抱孙子就把幸福的晚年给度过了，可自从老妈得了这个病，他肩上的担子不但没有卸下来，反而是加重了。也许这就是老爸常常说起的所谓的“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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