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无辜之人

真木奉朝一直规矩地跪坐在侧旁，沉默不语地看着榻榻米，陷入了长长的思考。

十二年前，上杉政虎的名字还是长尾景虎。刚刚稳定越后不久的长尾景虎与北信浓的旭山城主真木景绦达成了同盟关系，为巩固两家的关系，长尾景虎命麾下大将柿崎景家将他的妹妹柿崎杳嫁给真木景绦。在乱世之中，这种类似的政治联姻不胜枚举。柿崎景家和真木景绦同为一城之主，这门亲事也算门当户对。但景绦已经娶了自己的母亲青姬，所以杳姬只能是侧室。一年后，自己的第一个弟弟出生了，父亲给他起名叫瑜若丸，意在希望他像玉石一样没有瑕疵。在瑜若丸三岁的时候，第二个弟弟也降临了人世，父亲给他起名叫百葵丸，因为他出生在葵花满山遍野的季节。

而随着长尾景虎的势力越来越强大，真木家和长尾家的平等盟友关系渐渐变成了从属关系。父亲为表示忠心，把十二岁的曙千代、六岁的瑜若丸、三岁的百葵丸全部送往春日山城充当人质。他的人质生活只持续了两年，就获许回到旭山城。那两年里他一直担任长尾景虎的近侍，在“军神”的日夜教导下学习军略与武艺。也许是他的成长已超过景虎的预期，也许是景虎认为两个孩子做人质已经足够，三年前长尾景虎亲自为曙千代元服，赐名奉朝，便让他回旭山城了。两个弟弟仍然留在春日山城，和他们的生母杳姬住在二之丸，柿崎景家在城中的宅邸。

不过一直以来，自己的父亲景绦却从来没有表现过对两个弟弟的思念，即使是每年新年到春日山城觐见上杉政虎大人参加新年贺拜，也从未去二之丸探望过杳姬和两个小家伙。个中原因奉朝并不清楚，他认为父亲是为了让两个弟弟更加坚强，不被亲情所羁绊，所以才对他们如此冷淡。

“景家大人，瑜若丸和百葵丸带来了。”门外传来老妈子的声音，把深思中的奉超拉回了现实。

“进来吧！”景家叫道，门被拉开了，两个小男孩躲在老妈子的背后，扯着她的袖子，各**一半脑袋，眨巴着眼睛，望着景绦和奉朝。“哈哈哈，快过来！”景家笑道，“这可是你们的父兄啊，害羞什么！”两个小家伙战战兢兢地从老妈子身后探出身子，年长一点的比较胆大些，拉着弟弟的小手走了进来，两人有模有样地跪拜在地，用稚气的声音请安：“父上，兄长。”奉朝面带微笑，瑜若丸已经十一岁了，比三年前长高了不少。百葵丸八岁，比他的哥哥低一个头。不过奉超略感惊讶的是，这两个弟弟虽然还小，但长的和他们的父亲已有七分相似。而兄弟两人更是如孪生子一般，都有着清如山泉的明亮双眼，圆圆的小脸上，天真无邪，不染世俗。景绦的表情有些复杂，他似乎很想抱抱两个小儿子，但手臂颤抖了一下，终究没有抬起来。憋了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嗯，免礼。”

这，就是我们日后的主角，真木贤羽，和他的弟弟真木筱羽，最后一次以亲人的身份和他们的父兄面对面。

景绦平静地问道：“瑜若丸，百葵丸，你们在春日山城中，有没有勤奋学习文武之道？”瑜若丸的语气让景绦和奉超都颇感意外：“回父上，瑜若丸和百葵丸每日研读兵法，操练弓马，还经常向舅父大人请教，丝毫不敢懈怠。”景绦不禁微微张大了嘴，这几句话和他片刻前对景家介绍奉朝时用的措辞几乎一模一样，难道他们父子连性格也如此相似吗？“兵法？”景绦问道，“都读些什么兵书？”瑜若丸脸上浮现了亲切的表情：“回父上，?司马法?，?孙子?。”仿佛这些一般孩童都不感兴趣的枯燥兵书才是他的亲人一样，瑜若丸的眼中放着光。一边的百葵丸明显比哥哥害羞得多，低头抠着榻榻米中间的缝隙。景家颇为骄傲地说：“这两个小家伙可不简单啊，好学又乖巧，进步快地连直江山城守都赞叹不已呢！”景绦微微一笑，也不多问，只是望望堂外庭院中的枫树，沉默片晌，起身对景家行礼：“承蒙兄长美酒招待，愚弟不胜酒力，况且还要回旭山城整编军士，以备讨伐武田之战。容在下告辞。”柿崎景家仿佛预料到了似的，也不强留：“妹婿军务繁忙，快回去吧。日后若有闲暇，一定要来越后找我喝两杯呀。”“一定一定。”景绦答应着，“兄长不必相送，后会有期。”奉朝也向景家行礼，他低头的瞬间，看见两个弟弟满脸失望的表情，心中竟有些不忍，“父亲…”奉朝还想说什么，景绦头也不回，只是挥了挥手，奉朝识趣地闭上了嘴，跟随景绦离开柿崎府邸后，忍不住问道：“父亲，你为何要对他们如此冷漠呢？”景绦似乎没打算回答，只是抚mo着座下马鬃，半晌过后，突然开口，语气显得十分疲惫。“我有愧于他们…别问了。”

奉朝便不再说话，回头望了望柿崎的宅邸，发现两个小家伙在大门口呆呆地站着，望着他们的方向。“父…”奉朝刚张开嘴，景绦就打断了他：“赶路。”

永禄四年八月，越后之龙上杉政虎与甲斐之虎武田晴信，在北信浓的川中岛展开了第四次交锋。这次战役被称为第四次川中岛合战，是整个战国时代最为惨烈的大战之一。

信浓旭山城主真木景绦，率旭山众一千，在上杉政虎大军挥师南下之时与其会合，加入战阵。然而在两军对峙之际，武田晴信却命麾下重臣饭富虎昌率领两千兵马，夜袭空虚的旭山城。旭山城中仅不到一百名守军，很快便陷落了。景绦的正室、奉超的生母青姬被扣为人质。真木父子擅自率军回救，却中了真田幸隆的伏兵，被团团围住。万般无奈之下，父子二人放下了武器，投降武田晴信。

消息传到上杉军本阵的时候，柿崎景家直接跳了起来：“旭山那混蛋，竟然为了一个女人做出这等蠢事！”家臣们议论纷纷，直江景纲道：“万没想到晴信居然会出此阴损计谋，这样一来，我军失去一员猛将。”上杉政虎沉默良久，说道：“景绦并非不忠不义之人…想必他投降也是迫不得已，不要伤害他的家眷，”政虎长叹一声，“流放出越后吧。”

投降武田后，真木父子并未与上杉军为敌，在大战中始终保持观望。川中岛合战以双方又一次平局落幕，但晴信折损了麾下大将、亲弟弟武田信繁和军师山本勘助，士气低落。双方各自退兵，回到领地。景绦从此成为了晴信的麾下大将，和青姬、奉朝一同留在甲斐。

而回到春日山城的上杉政虎，并未为难景绦的两个小儿子。一是因为他们都算是自己重臣柿崎景家的外甥；二是他们都是与景绦变节毫无关系之人，佛心仁厚的政虎实在不忍下令处决两个无辜的小孩子。但为了杀鸡儆猴，政虎用城外两个病死的孩子的尸首示众，暗地里却放走了两个孩子，命令他们终生不许回到越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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