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4月30日(二)
我的头轰地大了,一年半?就这几天的感受,我承受不了这个数字。
“我的案子已经检察院起诉科了,只要再一提审,就是法院送检察院的起诉书了。现在我真的什么也不想了,就想着法院早一天把起诉书送来,法院早一天开庭。平时我就是极力让自己忘记自己还是个人在活着,只要生命能延续下去就行。不再幻想有啥奇迹,一切都是注定的事情。命运怎样安排,我就怎样承受。我现在不属于自己,就根本没有权利和机会去选择。”马力很悲哀地叹了口气。
看着马力有些颓废无神的脸,感受着他那份沉重的悲哀,我的心在发酸。我不敢想象,会不会有朝一日别人也会看到自己的脸神也是这样颓废,自己的感受是不是也会这样悲哀?我不愿意别人看到自己颓废的面孔,不愿意自己的感受是这样的悲哀。但此时我已经不能向自己保证了。
“谁都避免不了会犯错误,如果我们能把自己把握得点错不犯,那我们就是神仙了,何况神仙也有犯错的时候。我们不是神仙,也不是圣人,犯错是避免不了的。”我想说服马力,可我觉得自己说出去的话竟然是那样的苍白无力。
“这样的话我也会说——犯了错误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我们还一味地错下去。现实像我们想象的那样善良吗?从我知道自己已经翻了错时起,我就时时刻刻地提醒着自己,不能再错下去了。每向前迈一步,我都小心翼翼,唯恐自己会重蹈覆辙,可结果怎样?不是一样因为以前的错栽进来了吗?社会部原谅我,法律也不会原谅我。如果社会能给我一份宽容,法律能给我一份宽容,以后我一定要活得问心无愧,上对得起天,下对得起地,中间对得起自己的良心。”马力的心里有很明显的积怨,“道理,我们没个人都能讲得很透彻——不管以前我们错过什么,更不要问如何荒唐,过去已经成为永逝不回的历史,‘过去属于死神,未来属于自己’。那么,我们现在的一切又属于谁呢?”
“是的,现在的一切不属于死神,也不属于自己,总有一天它会属于死神的。”我为马力感到了心痛,“要么在灾难中泯失,要么在灾难中升华。不管现在的伤有多深多重,我想,对于一个有志气的人来说,应该选择升华。至于创伤,至于别人的评价,都无关紧要,关键是我们如何评价自己。只有我们自己,才最有权力最有必要为自己重新认真设计。这个时候,我们应该静下心来,仔细反省,更好地自知,自尊,自爱,以便日后我们重新走向社会之后更好地自力,自强,自立。”
马力苦笑了一下,似乎不屑地摇了摇头,说:“你刚从学校出来不久吧?”
我怔了一下,理解不了马力为什么会这样说。
“但愿你能一直保持着这样的心情。”马力又变得面无表情了,“一年前,我刚进来那阵,也像选择的你一样,可眼下,我再也找不回那时候的心情了。”他顿了顿,叹了口气,接着说,“我真的不知道自己选择是什么样的心情了,想哭没有眼泪,流眼泪的时候又哭不出来。想跟人诉诉心事吧,又没有什么话说,有话想说的时候,又不知道跟谁去说。回过头看看自己活过来的这二十多年里,各种接踵而来的不幸让我措手不及。我知道,过去已经不可捕捉,历史不会重演,这一点我真的很懂。可以后你考虑过吗?你现在还感觉不到,也不会考虑那么多,现在你还可能抱着能够出去的幻想,就不会想得太多太远。迟早你会往后想的,并且会想得很多很多,到那个时候,你就不会跟我说这样书本上的话了。要说书本上的话,我也问你一句,记得初中英语课本上有这么一课——Onceathief,alwaysathief?(一次做贼,永远是贼吗?)不光我们这个国家的人这样,世界各地的人都是这样,习惯用一成不变的眼光去看这个世界,去看我们每一个人。说句凭良心的话,我感觉自己并不是一个坏人,即使算不上什么好人,也不是坏道十恶不赦的程度。但就目前的情况来看,我不敢保证以后自己就不会变坏,好人会在这儿变坏,坏人会变得更坏。如果我真的要背判了五年以上的刑期,将来回到社会上的时候已经是三十几岁的人了,那时候自己手里有什么?什么也没有,两手空空的。妻子孩子在家等了这么多年,回去后自己什么都不能给他们,相反,自己给他们带回的是耻辱。多少次我写信要妻子去民政局办个离婚手续,如果现在她走了,我倒少了一些心理负担。可她不肯,说死心要等着我回去。也难为她了,为了跟我生活在一起,她背叛了她的父母。在家时,我是家里的顶梁柱,我进来了,她怎么办?孩子又怎么办?这些年他们会过着什么样的日子?你没有家庭,没有责任,你也理解不了我们这样有了家庭的人的心情。不管这个社会承不承认,生在农村就是一种不幸。农村人只有那二亩地,旱涝也没个准儿,收成还要交公粮,你说,这几年我老婆孩子在家咋过?我要是城里人,待几年就待几年吧,反正每月都有口粮养着,最多老婆孩子手里的零花钱不方便,也不会像在农村那么累了吧。可我生在农村,农村的事情你又不是不懂,民风淳朴,容不得像我这样邪路上的人,就连我的老婆孩子,也会因为我在村子里抬不起头来。这几年,我不敢想他们会过啥样的日子。等我回去之后,脊背上由背了两个肉眼看不见而心能看见的两个大字——劳改,谁都会远远地躲着我,就是我有啥子打算,也不会有人愿意帮我。他们不帮我倒没有啥,就怕他们再背后踹上我两脚。为了生存,我不敢保证就不会故错重犯,去偷。现在,每当我想起老婆孩子的时候,我真的很后悔……(此处略去75字,因有对付审讯的办法,故而省去)。我相信政策,坦白从宽,我愿意为自己犯下的罪行负责,可是……(此处略去250字,此处语言描写不宜公之于众)”他很有些不平,愤愤地叹了一口气。
从马力的谈话中我可以断定,他决不是那种很烂的人物。
“戒严!”不知何故,躺着的号头一声令下。
顿时,整个号房里没有了声音。大约是人们的谈话打扰了号头养精蓄锐了,他才这样不近人情地吼。原本坐到一起的人们开始小心翼翼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唯恐不小心弄出声响来。我和马力也无可奈何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心里却有着一种说不明白的遗憾。尽管我知道以后还有机会跟他闲聊,可不一定就有这样的心情了。
戒严一直维持到午饭时间。我开始感到饿了,皱着眉头吃了几根面条。尽管肚子里仍感到饿,怎么也吃不下这样漂着菜虫子的面条,虽然别人吃得是那么香甜。打火机倒不嫌弃是我吃剩的,端起我的碗,三口两口就下肚了。我知道打火机是因为饥饿,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每天就是这样单调而欠缺并且缺少油水的三顿饭满足不了他身体的需要。其实,我看得出来,这里的每一个人都饿。迟志强的那首歌原来我以为是为了取宠,为了炒作而弄出来的东西。现在我真正知道歌里面唱的就是事实,只是我不知道是不是每个监狱里都是这样?
午休之后,整个监舍里的人一起动手清扫监舍,说是为了迎接节日期间上级监管科的来检查。全号房里的人几乎都在忙,可我发现,号头身边的那几个人倒轻闲自在,纷纷吆五喝六地指派别人咋的咋的。几块铺板都被掀了起来,大水冲了一遍又一遍,抹布擦了一遍又一遍,可以这么说,有生以来,我还真的没有见过这样打扫卫生的,别说一尘不染,这样打扫之后,恐怕蚂蚁在地面上行走也会打滑。
卫生打扫完之后,号头说话了,说是上级来检查的时候,任何人不得打报告反应问题,不然的话,就会有好果子吃,并且强调这是C管教的安排。
咋的了?上面来检查,不能打报告反应问题了?这中间还有什么见不得上级的东西了?我越发觉得这里的一切太不正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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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1993年5月1日(一)』
1993年5月1日(一)今天是国际劳动节。这个节日似乎已经不属于这里的人了。~午,果真有人来检查了,但谁也不知道是何方圣人,一群人前呼后拥地在~的走道~晃了一个来回,检查就结束了。至于他们从我们这个看守所里能检查到什么,那是他们是事情,我们这些在押人员是无法知道的,好像也没有权知道。倒是因为检查,今天的午饭变得有肉了,并且比以前稠了许多。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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