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村复旧职，黛玉进京都

子兴见他说得这样镇重，便问他是什么缘故。

雨村道：“天地生人，除了大仁、大恶，两种人外，其余的就没有什么不同了，大仁者，是应运而生的，大恶者呢，就是应劫而生的。像尧、舜、禹、周文王、周武王等等，都是应运而生的人；像蚩尤、桀、纣、秦始皇、秦桧等等，都是应劫而生的人。当邪气遇见正气时，两股气便不相让，打了起来，要是谁接受了这股特殊的气，就既不会大仁大义，又不会大奸大恶，但是他会聪明伶俐，举止怪异。这样的人，要是生在王孙人家，就会成为多情的人；要是生在清贫的读书人家，就会成为隐士；要是生在穷苦人家，就会成为有名的乐手。像陶渊明、崔莺莺、唐伯虎等等，都是这样的人。”

子兴道：“照你这么说，那不就是成者是王侯，败者是奸贼了？”

雨村道：“我正是这个意思。你不知道，我从革职以来，这两年游遍各省，也曾遇见两个奇怪的孩子。金陵中的甄家你可知道么？”

子兴道：“当然知道！这甄府和贾府就是老亲家，而且还是世交，两家来往极其密切。”

雨村笑道：“去年，我在金陵时，也曾有人推荐我到甄府当老师。只有一个学生，这一个学生说起来更可笑，他说：‘一定要两个女儿家陪伴我读书，我才能读好，不然的话，我自己也读糊涂了。’而且，他还常对跟他的小厮们说：‘这女儿两个字，是极其尊贵、极其高尚的，比那些神啊佛的宝号还要尊荣呢！你们这些臭嘴，万万不可随意说这两个字。要说时必须先用清水香茶漱了口才可以，这孩子，脾气暴躁，平时痴痴呆呆；但要是见到了女孩，就性情大变，而且还变得聪明伶俐、温文尔雅！因为这个，他的父亲打了他好几次，一打他，他就乱叫，叫的不是什么别的，而是满口的“姐姐，妹妹，”他说，只要这样叫着，就不疼了，他说好不好笑？你说这样的人将来会有什么作为？只不过，他的几个姊妹，倒是世间少有的聪明乖巧的孩子。”

子兴道：“就是贾府中，现在就有几个不错的女孩。这政老爹的长女叫元春，因为聪明贤惠被选入皇宫中做女史去了；二小姐呢，是赦老爹的妾生的，叫迎春；三小姐，是政老爹的妾所生，叫探春；四小姐是宁府的珍爷的妹妹，叫惜春。因为这史老夫人非常喜爱孙女，所以都跟在祖母这边一起读书，一个个都不错。”

雨村道：“咦？这别的大户人家的女儿都是跟着兄长取名字，为什么贾府要用‘春’、‘红’、‘香’、‘玉’这种俗气的字来给女儿取名呢？”

子兴道：“贾府当然不是俗气啦！因为这个大小姐贾元春是正月初一生的，所以叫元春，于是，这比她小的，就用了‘春’字来取名。而上一辈的，也是跟着兄弟取名的而来的。你看啊，当今你教的学生的父亲林公的夫人，就是荣府中赦、政二公的妹妹，在家时叫贾敏。”

雨村笑道：“怪道我这女学生写字时遇到‘敏’字时，少写了一二笔，我心中就有些疑惑，如今听你说了，我就明白了！难怪我这女学生言语举止不和现在的女子相同，原来是荣府的外孙，只可惜，她的母亲去世了！”

过了一会儿，雨村又道：“刚才，你说这政公已经有了一个衔玉诞生的儿子，又有长子留下的孙子。那这赦老公没有一个儿子吗？”

子兴道：“那赦公，也有两个儿子，长子叫贾琏，现在已经二十来岁了，为了亲上作亲，就娶了政老爹的夫人王氏的内侄女，现在已经娶了两年。这位琏爷也是不肯读书的人，所以如今只在叔叔政老爷家住着，帮着料理些家务，谁知，自从娶了他的夫人之后，这府里上下没有一人不称赞他夫人的，琏爷就更没有地位了。”

雨村听了，笑道：“我说的不错吧？只怕刚才的这几个人，只怕都是受了正邪两气的影响。5”子兴道：“邪也罢正也罢只顾算别人家的帐你也吃一杯酒才好。”雨村道：“正是只顾说话竟多吃了几杯。”子兴笑道：“说着别人家的闲话正好下酒即多吃几杯何妨。”雨村向窗外看道：“天也晚了仔细关了城．我们慢慢的进城再谈未为不可。”于是二人起身算还酒帐．方欲走时又听得后面有人叫道：“雨村兄恭喜了！特来报个喜信的。”雨村忙回头看，可巧，这个人不是别人，乃是被革职的张如至，他是本地人，他被革职后，听说上司要用旧官，非常高兴，就四处寻找门路，今日刚好遇见了贾雨村，就特地上前来道个喜，冷子兴听了，就对雨村说，让林如海给他的亲家写一封推荐信即可，雨村听了，也觉得这样很好。

第二日，雨村就去见林如海，把这件事告诉了林如海，林如海道：“真是太巧了！因为我的夫人去世了，所以我的岳母怜惜小女无母，特意派了一支船来接小女过去，我正愁着还没有报答先生的恩德呢，就碰见了这个机会，太好了！我这就给亲家写一封推荐信，助先生官复原职，不必先生劳心了。”

雨村一边道谢，一边问：“不知道海兄的亲家现在当的什么官，我就怕不敢去求见。”

如海笑道：“说起我的亲家，还跟先生有亲缘关系呢！大内兄现在是一等将军吗，名赦，字恩侯；二内兄现在是工部员外郎，他为人谦恭厚道，不是什么纨绔子弟，否则，会玷污了内兄和先生的清白呢。”

雨村听了，便非常高兴，又是一阵道谢。

如海又说：“我已经选定了二日送小女进京，先生也跟着去岂不方便很许多？”

雨村听了，心中十分得意，如海送他的礼物，他也一一收下了。

那女学生也就是黛玉，身体才痊愈，本来不忍心丢下父亲去外祖母那儿的，但是如海说：“黛玉啊，我已经年过半百了，你自小就体弱多病，现在你母亲去世了，又没有兄弟姊妹扶持你，倘若你去了外祖母那儿，我也会轻松很多！”黛玉听了，才洒泪拜别随了奶娘，和荣府几个老妇人登船而去，雨村则坐在另一只船上依附黛玉而行。

到了京城，雨村便拿着林如海的推荐信去了荣府，贾政见雨村身材魁梧，言谈不俗，又是妹夫推荐的，不到两个月，就帮雨村复了职。

那天，黛玉下了船，早就有了荣府派的轿子在码头上等她，她早就听母亲说过，外祖母家与别人家不同，便在心里暗暗告诫自己，要步步留神，不要让自己的言谈举止惹人讥笑。

黛玉上了轿，进了城，见城内街道繁华，人来人往，走了半日，看见街的北边蹲着两个大石狮子，有三间兽头大门，门前坐着十来个衣冠楚楚的人。正门上有一块匾，上满写着“敕造宁国府”五个大字。正门没有开，只有两个侧门让人进出。又往西走了一会儿，也是三间大门，不用说，这就是荣国府，轿子进了角门，又走了一会儿，换了几个穿得很干净的小厮来抬，婆子们便跟随着，到了一扇垂花门前落轿，小厮们便退出，让众婆子上来打起轿帘，扶黛玉下轿。

林黛玉扶着婆子的手，进了垂花门，两边是游廊，正中间是穿堂，地上放着一个紫檀架子大理石的大插屏。

穿过插屏的三间房，房后才是正房大院。

里面有上房五间，上房都是雕梁画栋，两边是穿山游，厢房挂着各种鹦鹉、画眉等鸟雀。台阶上坐着几个穿红戴绿的丫头，丫头们一见她们来了，便忙迎上来，说：“刚才老太太还念着呢，可巧就来了。”于是有三四人争着打起帘笼，回话：“林姑娘到了。”

黛玉进入房时，只见两个人搀扶着一位鬓发如银的老人迎了上来，黛玉便知道是她的外祖母，正准备拜见时，就被她外祖母一把搂入怀中，“心肝儿肉”地叫着大哭起来。黛玉也哭个不停，众人劝住了，黛玉这才施礼下拜。接着，贾母把在场的人一一指给黛玉：“这是你大舅母，这是你二舅母，这是你已故珠大哥的妻子珠大嫂子。”黛玉一一拜见了。

贾母又说：“快去请姑娘们来，今天有远客到来，不必上学了。”不一会儿，就有三个奶妈和五六个丫鬟拥着三个姑娘来了，第一个肌肤微丰，中身材，腮凝新荔鼻，腻鹅脂，温柔沉默；第二个，削肩、细腰，长挑身材，鸭蛋脸面，俊眼修眉；第三个，身量尚小。三人都是一样的装束，黛玉忙起身见礼，一会儿，丫鬟们斟上茶来。

贾母又伤感起来，说：“我这些儿女，最疼的就是你的母亲，现在，她比我先去了，不能够再见上一面，我怎能不伤心！”说着，搂了黛玉在怀又呜咽起来，众人忙宽慰解释，才止住。

众人见黛玉年龄虽小，但是举止言谈不俗，身体若不惊风，却有一股自然的风流态度，便知道她有不足之症。就问她：“常服是什么药？怎么不去治疗？”

黛玉道：“我从会吃饭起就开始吃药，那一年我三岁时，听说来了一个癞头和尚，说要化我去出家，我的父母硬是舍不得。他又说：‘既然你们舍不得她，那她的病一生也不能好了。若要好，除非从此以后除父母之外一概不见，或者一辈子过得幸福快乐，就可以平安了此一世生’他疯疯癫癫地说了这些不经之谈，就没人理他，我如今还是吃的人参养荣丸。”

贾母道：“正好我这里正在配丸药呢，叫他们多配一料就行了。”

话还没说完，就听见，后院中有人的笑声，说：“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

黛玉纳罕道：“这里的人，一个个都敛声屏气，生怕说错了半句话，恭肃严整，这个人是谁，这样放诞无礼？”心下想时，只见一群媳妇丫鬟围拥着一个人从后房门进来。

这个人的打扮与众姑娘不同，彩绣辉煌，恍若仙子：头上戴着金丝八宝攒珠髻，绾着朝阳五凤，挂珠钗，项上戴着赤金盘螭璎珞圈，裙边系着豆绿宫绦，双衡比目，玫瑰佩，身上穿着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外罩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下着翡翠撒花洋绉裙。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身量苗条，体格风骚，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起笑先闻。

黛玉连忙起身拜见。贾母笑道：“你不认得她，她是我们这里有名的一个泼皮破落户儿，南省称作‘辣子’，你就叫她‘凤辣子’，就是了。”

黛玉正不知道怎么称呼，只听见众姊妹都告诉她道：“这是琏二嫂子。”黛玉虽不认识，也曾经听见母亲说过，大舅贾赦之子贾琏娶的就是二舅母王氏的内侄女，从小就当男儿教养，学名是王熙凤。黛玉忙陪笑，以“嫂”称呼。

这王熙凤拉着黛玉的手，上下细细打量了一会儿，就送到贾母身边坐下，笑道：“天下竟有这样标致的人物！我今天才算见了！况且，这一身的气派竟不象老祖宗的外孙女儿，竟像个嫡亲的孙女，怪不得老祖宗天天，口头、心头一时不忘！只可怜，我这妹妹怎么这样命苦，怎么姑妈就去世了！”说着便用帕子擦泪。

贾母笑道：“我才好了，你倒来招我！你妹妹远道而来，身子又弱，也才劝住了，快别提前话！”这王熙凤听了，赶紧转悲为喜，道：“真是的！我一见了妹妹，一心都在她身上了，又是喜欢，又是伤心，竟忘记了老祖宗。该打，该打！”接着，又拉着黛玉的手，问：“妹妹几岁了？可也上过学？现在吃什么药？在这里不要想家，想要什么吃的、什么玩的，只管告诉我，丫头老婆们不好了，也只管告诉我。”一边又问婆子们：“林姑娘的行李东西搬进来没有了？带了几个人来？你们赶紧打扫两间下房，让她们去歇歇。”

说话间，已经有人摆了茶果，熙凤亲手为黛玉捧茶捧果，二舅母王夫人又问她：“月钱发过了没有？”

王熙凤道：“月钱已经发完了，这几天，我知道妹妹要来，预备了两匹绸缎给妹妹做衣裳，等太太去看了，就送来。”王夫人笑着点头，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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