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上次梦寅被他爹诓回来时，倔强的老父亲，本没有打算那么快就放他回去。他想，无论如何也得让梦寅这次回来续下张家的香火才行，这件事不能再由着你小子的性子来了。父亲看来，现在世上再没有比这件事更重要的了。可当梦寅爹看到梦寅那牛头不倒的样子时，真是气不打一处来。骂儿子不听，继而就又把怒气撒向了梦寅妈，气急败坏地连同老伴一同骂。就在梦寅妈伤心落泪的时候，媳妇悄悄地告诉了婆婆说，梦寅开始对她好了。梦寅妈破涕为笑了，梦寅爹从此对儿子的态度也是好了起来。在后来的一个月中，细心的婆婆，竟然没有发现媳妇洗身上的脏衣服，便真的以为是媳妇有了。还是媳妇默认了婆婆的询问后，又一再地求情，这才使得梦寅爹松口放走了梦寅。

母亲说到这，梦寅莫名其妙地说：“没有啊妈，这是怎么回事？”梦寅妈摇了摇头，歇了歇又继续地说了下去。

梦寅走后，当老两口得知儿子这次又是无功而返时，才如梦方醒。梦寅爹气得更是七窍生烟，把梦寅、梦寅妈、梦寅媳妇逐一骂了个遍。骂他们不该枉费他的一片心思来欺骗他，他们应该知道这是接续老张家香火的大事呀！末了，老头急火攻心，躺倒在炕。

此时的梦寅媳妇可吓坏了，跪在公公的炕前，声泪俱下地恳求公公不要生气。梦寅爹手指着儿媳妇斥责道：“你呀，这个傻东西，你就是不为张家想，你也要为你自己想一想啊，怎么就能诓骗我们放走了这个小兔崽子哪！他这一走，你哪年哪月能再摸到他的边呀！”

媳妇战战兢兢地对公公说：“爹，都怨我，是我不好，惹得梦寅嫌弃，也害得你们二老也跟着生气。爹，你们就不要再逼梦寅了，强扭的瓜不甜呀，我也想过了，梦寅就是留在家里再长的时间也没有用。如果再把他憋屈出个好歹，还不如及早把他放回去。爹妈，你们也别再怪他了，我们俩是有缘无份啊，就让他在外面再去找一个吧！”梦寅爹瞪大了双眼问媳妇：“那你怎么办哪？”“只要他不休我，二老不嫌弃，我就在你们跟前，伺候你们一辈子。”“他敢！”梦寅爹又是一声呵斥。说到此，媳妇已是泣不成声了。梦寅妈急忙扶起了地上的媳妇，搂在怀里哭着说：“可怜的孩子，张家对不住你呀！”梦寅爹则是躺在炕上，一声长叹！

通过此事，父梦寅爹算是形槁心灰了。从此，再也不提让梦寅回来的事了，就连后来的弥留之际也不肯让人提起。一向以儿子为荣为傲的他，仿佛失去了精神支柱，一时间元气大伤，整个人也一下子衰老了许多，身体更是每况愈下。儿子是指望不上了，但是，能就这样中断了老张家的接续香火吗？那样的话，老人是死不瞑目的。梦寅你小子，以后爱咋咋地吧，我管不了，也不管了。但我至少在闭眼之前，一定得看着这个家有个续香火的人吧！梦寅爹心里又开始了另外的盘算。

事也凑巧，梦寅有一个本家堂哥，大梦寅八岁，叫张来。就住在离梦寅家有一条胡同之隔的对门。此人好吃懒做，好推牌九，而且是逢局就上，逢赌必输，逢输就必回家打老婆孩子，人们都叫他张赖。家里让他输得老婆和五个孩子是吃了上顿没下顿。张赖媳妇为此也没少找梦寅爹这个本家叔叔诉苦。当然了，梦寅爹也为此没少骂张赖。然而，每每骂过之后，张赖依然我行我素。无奈，梦寅爹除了给他老婆孩子一点接济之外，也是毫无办法。

有一年，到了年根腊月二十九了。家家户户都在忙活着蒸大饽饽、年糕，宰鸡洗鱼等年货。张赖媳妇只能将家里唯一的一点地瓜面拿出来和了，包上萝卜丝的包子。算是应付五个孩子对过年那眼巴巴的祈盼了。

正在孩子们高兴地等着吃包子的时候，门突然被撞开了，几个男人像提了小鸡一样，拽着张赖回来了。不用说，又输钱了，人家这是掐着脖子上门催赌债了。孩子们见状，都很习惯的跑到了张赖媳妇的身后，惊恐地看着即将发生的一切。

张赖媳妇当时就想，家里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抵赌债了，找不着东西，男人这次肯定又脱不了一顿胖揍。她还没想完，只见几个人，把张赖往地上一扔，就“呼啦”一下子来到院子角的一仓子玉米芯旁，七手八脚地捅开了仓子，往麻袋里装玉米芯。这还了得，家里让张赖输得，只剩下这点在她看起来还能换点钱的东西了。天再冷，她和孩子都舍不得烧它，就等着张赖回家推到集上去卖俩铜子好过年。可张赖好几天都在外面推牌九，没有回家。没想到就连这点东西都留不下。急了眼的张赖媳妇，赶忙上前拦着不让人动。为首的那个男人见状，皱皱眉头，看了看张赖。此时的张赖，象一条接到主人嗦唤命令的狗一样，立刻朝着媳妇扑了过去，一手拽着媳妇的一只胳膊，扬起另一只手，对着媳妇就是两个大嘴巴。嘴里还骂着：“你这个丧门星娘们，就让你把我妨得老输，你还给我瞎闹，我打死你！”说完，又是两脚踹向媳妇。张赖媳妇一下子被踹倒在地上，几个孩子立刻跑了上去，娘几个抱在一起，哭成了一团。

送走了来抬玉米芯的一帮人，张赖回到了屋，吃完了媳妇刚蒸好的地瓜面包子，就上炕睡下了。他推牌九已经三天三宿没和眼了，就在他睡下不久，张赖媳妇上吊自尽了。终于，给他留下五个没娘的孩子撒手走了，最小的只有六岁。死了媳妇的张赖，望着五个啼哭不已的孩子，这下才傻了眼……

他用一张草席子包卷着，把媳妇掩埋后，又领着五个没妈的孩子，来到了梦寅家，站在梦寅爹的炕前，望了望半躺在炕上的梦寅爹，耷拉着个脑袋说：“叔，你看孩子他妈想不开也走了，留下这五个孩子，我也实在是没法养活。我现在说句不好听的，就连我自己也吃不饱，那能养活了这五张嘴呀。我想跟你商量商量，先卖一个孩子，换点粮食，救救急，你说这样行不？叔？”

等待梦寅爹回话的张赖，实际上是有他自己的小九九的，他很了解梦寅家现在的状况，知道梦寅爹正想为梦寅媳妇过继个儿子，不过一直也没遇到个合适的。如果是把自己的儿子过继来，老头肯定愿意。一来，都是未出五伏的本姓张家，二来张赖觉得自己的孩子除了瘦点（那都是没给他们吃饱）外，论长相什么的，梦寅爹肯定中意。要是那样的话，他不仅可以使家里少一张争食的嘴，孩子将来还能得到梦寅家的一分家产，当然了，孩子也不会受么罪的，最关键的就是，眼巴前还能从梦寅爹那多少弄两钱花花，这可是一举数得的好事呀！不过，如果单是说过继儿子，按规矩，除当事双方立一张约书、吃顿饭，最多再给点食物做礼品之外，是没有金钱上的交易的。如果是这样的话，岂不是便宜了这个老家伙。所以，张赖就装愣冲傻地领着孩子来商量这个叔叔卖孩子了。

看着五个可怜的孩子，梦寅妈一边流着泪数落着张赖，一边让梦寅媳妇拿出一些枣饽饽、豆包及年糕之类的吃食给孩子们吃。五个孩子象群饿狼一样，抓起东西混吞乱拉地吃了起来。“看看把孩子给饿的，”梦寅妈说：“你真是的张赖呀，哪还有你这样的，好好的日子，好好的媳妇都找你作了。你挨冻受饿不说，可怜这帮子孩子，也跟着你受苦啊，你真不是个人！唉，摊上你这样的爹，孩子算是都倒大霉了！你说你四十岁的人了，除了推牌九，你还干点正事吗？”

张赖对于梦寅妈的叨咕，才不往心里去了，但表面上还是低头称是的，心里却急着看梦寅爹的反应。他斜了一眼炕上的梦寅爹，只见梦寅爹还在炕上半躺着，朦胧着眼，抽着旱烟袋，也不做声也不看他。张赖有些着急了，自己从进门到现在，一直都没见老头弄出点动静。这个时候，哪怕你骂两句也成啊！老家伙，你今天又不骂又不说，心里想的什么东西呢，难道你不愿意要我的儿子了？想到这，张赖连忙抬起头，对梦寅爹可怜兮兮地说：“叔啊，我可是真没有法了，总不能眼看着他们都饿死了吧！你老帮着打听着，看看谁想要的话，我就贱卖吧！”

又等了片刻，梦寅爹终于坐了起来，将嘴里的长烟袋杆抽出来，把铜烟袋锅放在炕沿边上“嘣嘣”地敲了两下，然后放进了一只黑色的烟荷包里了，把穿在烟荷包口上的细绳拉了出来绕着烟荷包口缠了几圈后，将其扔在炕头上。这才朝着张赖说：“你呀，我是不稀疵费那个吐沫说了，你爱怎么作就怎么作吧。你爹多亏死的早，不死的话，活到现在也能让你给活活地气死。说吧，孩子你想卖多少钱？”

张赖就等着这句话了，他连忙盯着梦寅爹的脸色说：“五个……？三个……？两个大洋也成啊！”“这样吧,”梦寅爹清了清嗓子说：“过继一个孩子给你兄弟媳妇当儿子吧，过继是过继，我给你三个大洋，你看行，我就找人写约。”“行，行啊！叔，你侄都听你的。”张赖把头点的象鸡啄米一样，心里可是乐开了花了。三块大洋呀，可够我几天玩的。那时候一块大洋能换回一百多斤好麦子，三块大洋就能买一头好驴。这事情还真的按着他的心思去了。但在梦寅爹跟前，张赖还不敢表现得太露骨的兴奋，便放低了嗓音说：“叔，你看叫俺兄弟媳妇留哪个孩子好？”梦寅爹又依着炕上的铺盖卷半躺着，也不抬头看张赖，慢吞吞地说：“就把最小的留下就行了。他小，跟着你呀，两天就让你给摔打死了，放这跟着你兄弟媳妇。小，亲得还入骨。”“哎，好，叔就这样定了，你看咱什么时候找人来写约？”

真是想吃鸡，它就来个尖尖嘴的。张赖听梦寅爹说想要自己的小儿子，那真是求之不得，大一点的孩子能帮他干活，他还舍不得了，就是这个小的又累手，又不能干活，依他也是要给这个小的。他现在想快一点把事定了，好快点把那三个大洋拿到手。

“今我就找人写。不用急，我少不了你的大洋，可告诉你，我不会一下子都给你的。到你手里，还用等到明，早给我输光了。说好了，先给你一块大洋，去集上买点粮食和烧的回来弄饭给孩子们吃，花完了再来拿。”张赖一听，心里“咯噔”一下，“完了，这个老东西，还拿我一把。”“是没听见？”梦寅爹看张赖在那发愣，就厉声喝问。张赖又急忙点头：“听见了，听见了，叔，行啊，我知道你这都是为我好。”

就在当天，梦寅爹找来了证人和写约的人，与张赖写了一纸约书。约书大致内容是：民国四年腊月三十日，经双方协商同意，文登县泊子疃村张来自愿将其膝下的第五子张生（六岁）过继给同村本家兄弟张梦寅及其妻张孙氏名下为子。自此张生在张梦寅家享有其儿子的所有权利并担当张梦寅、张孙氏一家顶门立户、沿续香火及赡养之责。同时，解除张生与张赖的父子关系，张生不再享有张赖家任何财产，亦无有任何义务。落款处各写上双方的名字。

终于，双方在约书上按了手印。吃完过继儿子的酒饭，张赖带着梦寅爹给的一块大洋，和梦寅妈给的一些食物，领着其余四个孩子回到了家。

梦寅爹看着生儿，每天像个小尾巴似的跟着梦寅媳妇门里门外地跑，心里总算是了了一件心事，终于在他闭眼之前看到了一个可以给他老张家续香火的人了，这会儿死也瞑目了。

不久后，梦寅爹平静地走了。不过，直到死，梦寅爹也是不明白，梦寅为什么把个不当吃不当穿的模样，看的如此重要，宁肯不要家，不要父母，甚至是不要后代，也不回心转意。在他的世界里，成亲的时候，会有几个人能称心如意的，不管遇到什么样的，那都是命。人怎么能拗得过命呢？揭开盖头，媳妇女婿都一样，不遇着彪子傻子，拐腿瞎眼和病秧子那就不错了。梦寅媳妇不就是脸上有点麻子疤的，又不耽误吃又不耽误干的。谁家辈辈世世不都是这样过来的吗，就你张梦寅偏不行。想来想去，梦寅爹觉得，他后悔让梦寅去读书，更后悔让梦寅去大连，如果梦寅不读书特别是不去大连，肯定不会像现在这样让他撒手无钓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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