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程舟的办公室里悲喜难抑。

程舟替我打印签约文件，签好后传真过去，听公司安排参加新员工培训。

看着雪白的纸密密麻麻的从打印机里吐出来，我倒犹豫了，此时爸爸如何？

爸爸桃李满天下，我现在就沾着他的光，我若铁了心，爸爸不会横加阻拦，但必定凉透他的心。

“程舟哥哥，你说是当老师好还是当公司白领好？”

“这是由你决定。你看着文文弱弱，做事倒有不露痕迹的狠劲，装得了纯，吃得起苦，拼得起命，这是职场白骨精的先决条件，你都做到了。”程舟一边忙，一边说。

岂敢岂敢，我本善良。

“签好约就去报到，培训期间不领工资，公司只负责伙食费和住宿费，试用期间2000块工资不算什么，但是在这个小城却能买很多东西！试用期完，前程大好。不过有一点必须说明，港资企业工作期间人性化服务，休息间隙，喝咖啡吃水果随便你，一旦卷铺盖走人，前一秒通知你，后一秒你手中的磁卡刷不进厕所大门。”程舟把话都挑明了，选择在我。他不会把一个目前为止能力未知的新人揽到身边，即使干得好，也不能一时半会回家照顾年迈的爸妈。

我心情沉重，不是伤老父的心就是伤我的心。

“程舟哥哥，你说我爸这辈子到底有没有开心的日子？”

程舟整理好打印好的文件，给我找了支笔，略一沉思道：“有啊，我们那个班本来数学平均分40多分，袁老师教了一年，统考时平均分93多分，成了龙湾镇第一名，把第二名都甩出十多分。许多老师嚷嚷着要袁老师请客，袁老师说叫校长请吧，我没钱。不过后来还是买了一斤糖分给我们大家吃。”

程舟笑笑，略惋惜道：“代课老师未必不能培养出人才，我84年初中毕业，后来考到上海复旦，是龙湾镇第一个重点大学的学生。那时大学生少，整个村子都觉得光荣。逢人打招呼都由‘饭吃了吗？’变成‘程家的儿子考上大学了。’这其实袁老师功不可没！”

我鼻子发酸：“我爸爸失业了！”爸爸先在镇中学代课，过不了几年又到小学，最后到自己所在村子的村小，现在村小也没的呆了。

程舟“哦”一声表示惊异，却也无法。

我拿着笔沉吟，想到爸爸的“就一年，说不定明年就好过了”的话，迟迟动不了笔。我吸了吸鼻子道：“程舟哥哥，我能明年来签吗？”

程舟失笑。

“明年，明年我若是再考不上，爸爸就无话可说了，我也可坦然去当职场白骨精。”

程舟将签约文件扔进粉碎机，郑重道：“袁老师把这一生的希望都挂在你名字上了。”

话很真，却也凄凉。

“程舟哥哥谢谢你！”

程舟叹口气：“袁老师会很高兴！”

我走出开发区大门，五粮液的电话又打来了，今天是回复的日子，我倒是忘了。

我接起，寒暄几句，表示赞同来凤溪镇小学。

五粮液很是开心，笑个不停，隔着电话线也能闻到酒味。

8月25日，我来校报到。

今天是正式报到的日子，凤溪镇中心小学的暑假班却已经开学12天了。

会议室里静悄悄，各个老师都累得趴在桌子上一动不动。

人群里，姜珂朝我招了招手，搬着凳子坐到了我边上。

她一脸惊喜：“真没想到我们又凑一块儿了。”

我若无其事一笑，转着水笔以消遣。

姜珂絮絮叨叨：“这几天累死人了，最烦暑假上课，早8点，晚四点，吃的饭也不像话，教室里没一台像样的电风扇，我朝五晚九苦巴巴的等城乡中巴车，快冒火了。老师和学生都遭罪！”姜珂指了指额头，原本光洁的额头上，一片痘痘欣欣向荣，丰收在望。

这些暑假班学生是上学期期末老师冒着酷暑辛辛苦苦家访所得。我在村小没有此任务，听中心老师提起过。我有必要打断姜珂的口无遮拦，否则惹祸上身。

我道：“我还不知道是不是在中心呢，说不定让我来中心报个到，等会又流放边疆。”

姜珂眼里闪过一丝失望，凑到我耳边爆出一个更惊人的消息：“我听说好像有谁顶替了你的名额。”

我示意她别声张，口说无凭且我不是第一次碰到这样的事。

人群里突然传来一阵清脆的笑声，一个衣着靓丽的年轻女孩款款走进来，妩媚一笑，目光落到我这。众人的目光跟随着她游走，晦暗的会议室霎时明媚起来。

温旖旎笑着也在我身边坐下：“两位大美女，原来我们在同一个学校啊！”

姜珂趴在桌上道：“我不是，她是！”她指着我。

我笑。

“原来校长说的那个生病请假的老师有一位是你啊！”姜珂道。听语气还有一位，今天全体教师报到，不知道会不会来。

温旖旎撇撇嘴：“这暑假班么点钱，我才不要！”她撇嘴漾出的小弧都很有风味。

温旖旎纯粹就是个自来熟，很快又和周围老师混熟了。旁人真不敢相信她今天是第一天来。

我心事重重，意兴阑珊，勉强应酬，直到那个矮胖身影出现在会议室，会议室的“嗡嗡声”才算平息。

照旧是五粮液主持召开学校开学工作安排等例行会议，令我吃惊的是我居然被留在了中心。我抬头难以置信这一消息，然还是不动声色。

五粮液的理由是村完小拆拨并，四到六年级并到中心，一到三年级年龄较小还是在村完小。

教导雷建国安排教师课务。我除了要上四（2）班语文当班主任外还要代五（1）班一个月的数学课。听说五（1）班数学兼班主任许老师是本地人，刚从外乡镇调回来，如今骨折请假。难怪今日不见此人。

和这许老师搭班的语文老师是教科室主任顾兰新，中层领导，忙校务还要忙班务，想必班主任也由我兼了，只是领导不好直接说出口而已。听闻这一安排，台下立刻窃窃私语，老师们以一股无比同情的目光看着我。

我微微一笑，再繁重的工作能比得上第一次被告知已考中发榜时才知被愚弄来的痛苦吗？再痛苦能够比得上第二次考中第三关体检被刷下，被告知大三阳来的绝望吗？在家整整吃了一年的药，不仅赚不到分文还在烧钱。此后几年我活得麻木。

我本是代课老师，任由人支使，五粮液急吼吼地招我回来，想必就为此。

会议结束，循例发下一张“凤溪镇中心小学未来展望表。”五粮液开拓进取，集思广益，这样的表格每个学年开学都少不了一张。照例是“你对本校未来发展有何设想？”“你希望本校对教师的职业发展提供哪些学习途径？”等等。

我早已习惯**尾巴做人，循例是“学校为每位教师提供适应个体的发展平台”，“校领导关心每位教师生活”等之类的套话。我的意见无足轻重，但稍有出错又是罪该万死。

按照惯例写好后亲自交到五粮液手中。交一个看一个，这情景颇有点像旧社会地主头子向佃户收租。

姜珂磨磨蹭蹭，问我写了什么？

我道：“你就拣好听的说。”

姜珂为难道：“我刚来这里，什么情况都不熟悉，真要收集意见，也等我情况明了再说。我这么交上去，不是说屁话吗？”

“就是要你说屁话。”我道。

姜珂表示大惊，在纸上画了几个“暂无。”

这下轮到我大惊，果然姜珂还没溜下首席，五粮液就举着那张纸道：“以后这种东西不要交上来！”五粮液是出名的火爆脾气，那副凶神恶煞不逊钟馗，他瞪眼瞧着姜珂又望向座下众人，大有杀一儆百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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