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年,我将代课所得除生活必须外尽数交给家里。助学贷款已还一半,总算负担稍稍减轻。
我又听到爸爸说:“咱村偏得很,是最后一个村小撤并点,况且其他村小撤并以后又有补充上来的老师,中心有的是正式老师,哎,下个学期恐怕没得教了。”
“送点东西给校长。”姆妈介意道。
“送什么东西才拿得出去?人家啥都不缺,人家要是缺的,咱也给不起!”爸爸叹息道。
我落泪无声。爸爸因为近四十年的教龄,好歹一个月是800块钱,比不上最低工资标准,至少不会失业。如今村小一撤并,爸爸成了50后下岗工人,到哪里去再就业?恐怕去扫大街都嫌老。
“那家访还要不要去?”
“当然得去!”爸爸决绝道,“还有几个没想通,得再去做做工作。”
“袁老师在家吗?”屋外传来喊声。
袁老师,应该不会是找我的,一到寒暑假来探访爸爸的故旧学生络绎不绝。爸爸听到声音走出屋外,院子里一阵闹哄。
我已在**不知躺了几天,趁此下床走走,摸着暗,梳头,换衣服走出房间。
巧不巧,院子里站着的竟是前几日相遇的一家三口。
爸爸晃了一下神。孩子爸爸上前自我介绍道:“袁老师,我是程舟。我读三年级的时候,冬天掉进荷塘里,是你下水把我捞上来,又把身上的棉袄**来给我穿,后来还把我衣服烘干了,送我回家……”
爸爸脸颊泛红,羞赧道:“这你还记得!”
爸爸虽然教书多年,看上去就像一朴实的老农,憨厚得不会应酬寒暄。他把所有精力都省下来给他学生了。
我曾听爸爸说起过,他有个学生在上海一家港资企业混得春风得意,几年前把父母也接到了上海,一家人在上海安居乐业。
程舟大笑道:“我这次回来是替公司考察一个投资项目,这会儿终于有空过来看看你。”接着向自己的老婆孩子很郑重的介绍爸爸道:“这就是我经常和你说起的袁老师。囡囡快叫老师!”
囡囡的稚气引得众人很是欢快。
我亦和他寒暄,帮妈妈烧水倒茶。程舟能记得爸爸,说不定能解决爸爸的燃眉之急。
程舟大悟道:“我说当时怎么看你和袁老师这么像呢!你是大丁还是小丁?”
“小丁。”我腼腆笑笑,我还有一个姐姐。几人坐在老屋客厅聊起陈年旧事。
程舟感慨道:“袁老师,我记得当年老师都骂我说,‘程舟程舟,怎么你脑袋就坏得像一锅粥,’我记得就你没骂过我。”
爸爸笑得脸上皱纹绽放如花。今晚又少不得在灯花下翻阅他那些宝贝学生写给他的信和卡片了。
“这么多年,我就想来看看你,现在心愿已了。”程舟道,“现在都找不到像你这么好的老师了。囡囡从读幼儿园小班起,就要给老师送礼。”
爸爸挥手道:“那是个别老师,乡下老师还是和从前一样。”
“袁老师,你快退休了吧?”
这戳到了爸爸的心病,程舟要是能趁回乡给爸爸找份工作,那该多好。
“我哪有退休啊?”爸爸笑笑说,“我就是个临时工,人家要我,我就去,不要我,我就回家种田。”
程舟惋惜道:“袁老师,你这么好,怎么就给忘了呢!”
爸爸几次错失教育局组织的民办教师转正考试,如今连代课都要被扫地出门了。我插口道:“爸爸,村小撤并,没了学校,没了学生,还是赶紧另找个活儿好。”
爸爸叹气道:“只要校长没说让我走,我就得呆着。再说,我又能上哪去!”
程舟黯然道:“那小丁呢?”
“我接我爸的班!”
“老师总算不错的,稳定!”
“我也代课!”我坦然。我很感谢父母给我生就一副云淡风轻处事不惊的面容。在山村小学里无数个孤寂的夜晚,我不止一次自恋的想,自己是做大事的人,谁敌我天生淡定。
程舟一阵吃惊,颇为关切道:“好事总是多磨,找工作也一样!小丁是个人才,总有用武之地!”
临走时,程舟留下一箱水果、几盒精致点心和一个电话号码,嘱咐爸爸说,要是家里有什么事,一定记得找他。
妈妈从里屋追出来,回赠两包莲子。
竹影婆娑,清风徐来,庭院中,昙花香浮动。
草丛中、半空中飞舞的萤火虫,耀如明星,月下荷塘,并作南风送莲香。
荷花开了,没日没夜剥莲子的时候已经到了。
姆妈的一只眼睛早就坏了,灯花下,手势依然很快。
爸爸在灯下翻弄着满满两抽屉的信件,抽出又放下,翻开这张,又小心翼翼叠好那张。翻完后,照例欢欣道:“当老师只要学生记得就好。你看,这些都是学生写给我的。”
“你把这个当宝贝,能换一家人的吃喝吗?”姆妈道。
父亲挫了气,不吭声了,抽出一根卷烟,吸了一口,丢开,去剥莲子。
爸爸早几十年前就戒了烟,说是怕教室里烟熏,影响班上学习成绩,如今又抽,爸爸已经心凉如水?
我打破沉默道:“爸爸,明天你还要去家访吗?我陪你去!”
爸爸欢喜地应了一声。
山村寂静,野猪时常出没,我走得提心吊胆,爸爸在前头健步如飞。村子不大,却很多,偶尔还要摇一摇船橹。
老林家最固执,爸爸这已经是第二次去了。
老林很爽快地说:“孩子到中心上学很不方便,要很早起床坐船,万一遇到山洪怎么办?”又道:“到时候家长还要向船老大叫过渡费,这是一笔不小的负担。”
爸爸耐心劝说道:“镇上是中心小学,教学条件好,老师多,学生多,让孩子有机会见见外面的世面也好。孩子长大了,总要走出去的。”
“大一点倒好说话呢,毕竟太小,才8岁……”
“袁老师,你下学期也到中心教吗?”孩子的妈妈问。
爸爸低头不好说话,含糊道:“这目前还不好说。”
我仰望蓝天,泪盈于睫。哭,又有什么用!
孩子的姆妈非常爽快道:“袁老师,要是你也去中心教,我们就放心把孩子交给你。除了你,别的老师带,我都不放心!”
这一辈子,很多家长都对爸爸说过这样的话。每次听到,爸爸都难以凝噎。这些话旁人听来无足轻重,爸爸一直当宝贝暖在心窝口。
我想起姐姐,想起我自己,心痛如冰戳。
孩子的姆妈看到爸爸面孔迟疑,利索道:“要是校长不让你教,我们村子里大伙一起和校长说。我和孩子的爸爸都是你一手教大的。有孩子的人家都信得过你。”
爸爸道:“乡里乡亲的,言重了。”
回来的时候,爸爸缓缓道:“七几年就开始代课,当时学校不鼓励代课老师进修,自己也觉得没那个必要,一天到晚就知道教书。后来政策下来,代课老师转正要师范专业文凭,想去学个文凭回来,学校却不准请假,再说家里也没钱,就没了那兴头。过了几年,县里说只要代课达到年限的老师就可以去报名考试转正,和几个老师兴冲冲跑去,却又说代课也有编内编外,不是编内,合同代课报名想都别想。后来函授了文凭,又没了转正的音讯,一晃就这么多年了。”
这事我第一次听爸爸说起这些事。爸爸的语气还是一如既往的平和,他佝偻着背,弯如满弓,却射不向期望的标靶。这么多天,我一直病着,没和爸妈多说几句话,爸妈亦没问我考试如何。想来,他们亦是担心,多问只怕加重我的负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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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发愤去函谷』
我和姆~不分白天黑夜的剥莲子,倒是暂时把恼人的教师招聘~忘在了脑后。爸爸家访结束后也在家里帮忙,有空~出烟,想~,又~不住放在鼻尖嗅嗅,一~烟拧成了~花又放回~袋。赶在收莲子的商贩~村之前,我们剥出了~够多的莲子~货,可惜的是今年莲子的~价比去年还便宜。姆~直叹气。村民愤愤道:“种个鬼,还是出去打工好!”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现实总是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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