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八月天里，天山尚处在一年当中不错的季节中，但这毕竟地势高险，虽说雪菊还未凋谢，可夜里依旧冷风飒飒，吹得人由内而外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灵霄宫中，邱师父闭关不出，对外面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我们也不好去打扰她，只好自己动手处理苏盏的浑身大伤小伤新伤旧伤各种伤。好在我跟楚辽都是练武的人，虽说平日打斗都是点到为止从不会发生激烈的冲突，但舞刀弄枪的难免有所伤害，所以对这些也不是特别陌生，加之天山上总是有不少珍贵稀少的花草可用来疗伤解毒，延年益寿，所以苏盏在我们的一番处置之下，终于可以说是性命无忧了。

我们觉得大功告成之后，便也放下了心，各种回到房子呼呼大睡去了。谁曾想过，外面便有几位绝世的高手，正在暗夜之中沉静地捕捉着这苍茫大山上的生息。

帝都。毕方城。孙丞相府。

“丞相，据探子回报说，二皇子一路追着那杀手上了天山，可不知怎么就追丢了，二皇子也筋疲力尽了，如今便倒在天山上人事不知了。”

一位紫衣华服的女子迈着婀娜的步子进入后书房中来，将黑衣蒙面的探子刚刚汇报给自己的讯息传给那位负手站立在窗前的男子。那男子看起来在五十虽左右，头发已露斑白，但精神看起来依旧矍铄，目光隐隐透着不知所以的光芒，听到女子柔美的声音响起，便回过头来，笑吟吟地看着她道：“好！黛香，一切都按我们的计划进行。”

说话这人便是当今卫国丞相孙荣了，二十年前他便跟着当今卫高祖走南闯北，也算是开国功臣了。大卫建国后，他恐惧王上会效仿前人一般将他们这些有功之臣斩草除根，便拱手让出兵权，只挂了个丞相的名号，常常以身体不适为由不参国政，看起来当真是不理俗事一般。卫高祖见他如此，知他有心保命，又念在他多年苦劳，倒也不为难他什么。却不想这人虽然看起来清心寡欲，但内里却另有一番阴谋。

“恭喜丞相，”那名曰黛香的女人浅笑着道，“大业完成之日指日可待矣。”这女子看起来年龄并不大，不过也是二十左右的妙龄女子，却有着不相符的老成与事故，眼睛又黑又亮，黑夜中泛着点点的光，犹如夜空中的繁星，看起来实在在妩媚至极，动人至极了。

那老者仰头大笑了一声，伸手将她揽进怀里，轻轻摩挲着她的背，道：“黛香，你这样聪明，于我来讲当真是如虎添翼一般，日后我一定会给你天下女人都羡慕的殊荣。”

“黛香在这儿先谢过丞相了。”她将头枕在他的肩上，柔声道，“可丞相千万不能轻敌呀，这卫轻尘自小便练就了一身好武艺，等闲之人是万万奈何他不得的。”

“不妨事，虽说现在就治死了他倒也干净，可这么突然的事情多少会引起人的怀疑，况且朝中二皇子的耳目众多，他经营这许多年也绝非一朝一夕就可以除尽的。倒不如我们慢慢来，抓住他的把柄，让王上对他起疑，激太子之怒，这样一来也不必我们亲自动手，不也干净？”

“还是丞相考虑得周到。”说着，黛香便自然地双手环绕住了他的脖子。

邱师父几个月前便已闭关不出，她是一个重情谊的人，按说苏盏的消息应该通禀她一声才是，但是想到她入内室时说的绝不许打扰的话，我想了一想也就算了。

可没想到，几日后，邱师父她便出关了。更令我惊奇的是，邱师父一出关，她那一只不知跟了多少年的海东青便扑凌凌地朝着灵霄宫飞了过来，眨眼之间便落在了她的右手小臂上。这海东青生得骁勇强健，却有一个十分不威风的名字——小黑，因为它全身通黑，正是上等的品种。我和楚辽认得邱师父时，这小黑便已在这里了。那时候它自然就成了我们俩最好的玩伴，因为海东青这样的猎鹰，最是刚毅而激猛，所以常常会捕杀一些银狐之类的小兽来给我们玩乐。不过小黑生性放荡，虽会定期回来找我们，但它还是最喜欢往外面跑。此时见到它，我跟楚辽都是开心不已。它也向我们扑凌这翅膀，但仔细一看，小黑的嘴里却兀自叼着一个缎子的布条，显然是有什么人专门捎话来给邱师父的。

邱师父展开一看，微微皱紧了眉头，此时却也看见苏盏从卧房里缓缓踱出步来，他见到邱师父，低了低头表示恭敬。我和楚辽心下都有些狐疑，她好像看穿了我们在想什么似的，把我们几个一齐叫进了大殿内。

“为师不下天山已经有很久了，对世事也早已看淡了许多，”邱师父用这样的口吻说话，不知道为什么让我心里莫名地一紧，“可是多年前欠下的人情却不能不还。”

“师父，你果然遇到什么难处了吗？”楚辽又摆出了那一副忧国忧民、心怀天下的样子，可眉目之间却依稀有些我看不懂的神色，转瞬即逝，我只以为自己是恍然看错了。

“师父，他是想说他可以帮你摆平，您尽管交给他好了。”我插嘴道，顺便瞥眼看了看楚辽的模样，果然他朝我这边白了一眼。

“哎……”邱师父用手扶着额头叹了口气道，“贫就贫吧，为师也知道你们平时太闲了，除了耍贫嘴也没什么正经事可以干……”

我刚想反驳，可邱师父抬手制止住了我的话，接着说道。

“你们两个呆在这里的时间也太久了些，人一生当中最美好的岁月是不应当这么度过的，也许过去的事情让你们过早地对人世失去了信心，但……太可惜了。”

她摇了摇头，又提起了过去，而且她还有意无意地向我们这边瞥来，我倒是已经没有什么了，于是便得了空歪头看向楚辽，此刻他面上也没有了什么太大的变化，冷冷淡淡，平平静静，就好像我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样子。

其实平日里他倒常常是个玩世不恭的样子，他这种表情倒让我心下凉凉的。

就在这我盯着楚辽的时候，苏盏则若有所思地看着我们俩，手中还摇摇晃晃地把弄着一把折扇，这灵霄宫的地势险峻，又不是夏季，我真的很想开口问他，请问大哥你到底在扇什么啊。

“所以……你们想不想下山啊？”邱师父见我们都没有什么反应，果断地又开口道。

原来您是在这儿等着我们啊。

“师父……您老想说什么就直说吧。”楚辽无奈地看着师父，我则蓦地涌起一股我们要被逐出师门的感觉。

“呃……其实是这样的，”邱师父郑重地看着我们说，“师父年轻时的一位故人，叫做南乡子，他的徒弟，我虽然只见过一面，但是看得出来，那是绝非池中之物的。现在，他的徒弟有难，我不能坐视不管。”

“邱师父你是想让我们去帮助他的徒弟么？”一直都没怎么说话的苏盏这时开口道，“去哪里？”

“这个……我并不知道。”

楚辽：“……”

我：“……”

因为邱师父不想再踏足尘世的缘故，这救助故人的传人的艰巨任务就落在了我们几个的肩上，苏盏与我们向来很合得来，况且他原本也不算是灵霄宫的人，邱师父顺便也把他打发下山了。

五日后，我把从邱师父那里拿来的日月双剑小心翼翼地塞进了行囊里，和衣物放在一起，背在身上，便和楚辽苏盏一起出现在了天山脚下。

虽说路见不平，需要我们拔刀相助，可临走前邱师父曾仔细告诫过我们，说在江湖上行走还是尽量少惹麻烦的好，该出手时可以出手，但不该出手时最好走为上策，行侠义之道必须量力而为。这我们都懂，于是便掩了兵器，一路上装作普通百姓，不过我身边这两人看起来甚是风姿俊逸，即便是我想低调，那也低调不了了，一路上竟吸引了不少女子的眼光，其中自然不乏向我投来的羡艳和嫉妒之色。我看得多了，便也没有了起初的惶惶不安，继而堂而皇之理所应当，昂头挺胸摆出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

灵霄宫周边直至天山脚下的几个小镇，都依旧还是流亡在外的靖国人民的聚集地，有许多原本就是这里的居民，还有一些是当年被卫国人发配过来的。这里苦寒艰难，最是流徙犯人的好地方。这些小镇子远在关外，卫氏当日曾派军代想要攻下这里，可是卫人生活在富庶之地多年，到了这寒冷之地极不适应，兵力大大减弱，又加之这些靖国人大多身怀武艺，雁回关士兵们作战有方，更是骁勇，一时间竟也不能拿下来。至于后来关主被卫人收买，弃关投降，那也是另外一回事了。可这天山边界下的靖国子民却一直都没有屈服在卫人的脚下，灵霄宫邱师父多年来也在极力守住这一片土地，由此便有了别人口中所说的“大靖国的最后一片土地”。

行了半日，终于过了雁回关，这几年来我一直呆在灵霄宫里，身边一直便只有楚辽和邱师父两个人而已，最多偶尔多了个苏盏，如今看见这么多人，还当真有几分恐惧，眼见着了些多年来都不曾见过的景象，心里当真是万般滋味一齐涌上心头啊。

因为大家的肚子都开始咕咕叫了，于是我们便挑了家看起来不是很张扬的客栈，打算先好好地吃一顿，再决定到底要怎么计划这个尚不确定的路线。

一进门却发现这店还真是够冷清，偌大的一个厅堂里，除了我们，便只有另外一桌客人了。

不过我们喜欢的便是这种清净，没办法，习惯了。我和楚辽心安理得的吃饭，却发现苏盏的左手一直隐在袖子中，估计是一直握着那沧澜剑，神色虽看不出什么来，但眼睛却时不时地往那除了我们之外的另一桌上的客人瞄去。

那是个一身淡蓝衫子的青年人，腰间挂着的玉佩看起来很是值钱，眉宇间甚是英挺，看起来的确是个样貌不错家境更是不错的人。待我仔细一瞧，却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为什么这人的神色看起来这样眼熟，就好像在哪里见过一样。似曾相识，可我怎么也想不起来。那人碰触到我的目光，却也并不闪躲，直直地便向我望过来。倒是我被他瞧得有些不好意思了，便转过了脸。

我再看看对面苏盏的神色，显然他也是在思索这人与自己到底有没有什么交集。整个厅堂里，仿佛只有楚辽在心无旁骛地对付着面前的一碟子菜。吃得那样心安理得，仿佛所有的剑拔弩张跟他半丝关系也无，我都替他觉得不好意思。

此时电光火石之际，只见房梁上突然跃下一个黑衣的蒙面人，手中执一个千斤坠，便犹如破竹之势一般朝那公子掷去。我们三个看到这等变故，也不由得吃了一惊，连忙跳起身来，楚辽和苏盏他们自然而然地挡在了我的前面。

却见那蓝衫公子把头稍微一歪，便躲过了这一击，随即也跳起身来。那千斤坠在空中划了个弧，便在那黑衣人的手臂力道下重新从后面向那公子击打过来。那人手中的千斤坠的锁链长得很，一时间没有靠近蓝衫公子，那公子想要以**他而迫使千斤坠扭转方向，却也是不能。我这样想着，却看到那公子根本没有攻击那黑衣人的意思，自己仰头朝天一倒，便眼瞪着那巨大的铁锤向后划了过去，双脚犹自**贴在地面上。

待得那黑衣人将千斤坠收回到手中，那蓝衫公子已得了空从桌子下方抽出了自己的长刀。那刀生得古古怪怪，有长又粗，通身泛着闪闪的银白色，让人不自禁地联想若是血溅在上面会是怎样的一番模样。

苏盏的心下一惊，那夜里袭击自己的人的身影在脑子中渐渐显现，虽然看不清面目，但是他手中的那把刀是绝不会认错的，不错，正是眼前的这一把！这个人怎会出现在这里，那一晚他虽将自己伤得不轻，可他也结结实实地把他身上刺了几个窟窿，简直要横尸在天山上！但他现在却这样勇猛地对敌，而且看起来他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苏盏内心不由得一阵阵骇然。

那黑衣人见他拿了兵器在手，更是想速战速决，粗大的手臂一挥，大铁球又一次向他疾飞而来，可是眨眼之间他便将那铁链缠到了刀上，内力一冲，竟生生将那铁链震断了去！

那黑衣人失了拿手的兵器，霎时便开始不知所措了，就在他出神之际，那已经从他手中脱了的铁球正朝他飞速地略来，正中他的胸口，他的身子被这力道打成了一只弯弓的形状，喷出了一口鲜血，随即便落在地下断了气。

我们三个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一切的发生，连呼吸都快忘记了。我看着那黑衣人的死状，那溅在桌子上地上的鲜血，觉得格外地刺眼，鲜艳的红色充斥着我的眼睛，好像与记忆里的什么如出一辙。

没错，如出一辙。我皱着眉闭上了眼睛，不想再看。楚辽则好像知道我在想什么似的，轻轻捏了下我的手。

而苏盏这时候竟蓦地抽出了一直藏着袖中的沧澜剑，剑尖直指那持刀的蓝衫公子道，“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要阻止我杀敦煌莫峰？你跟他到底是什么关系？”

说着他一步一步地朝他走过去，眼中杀气大盛，我从没见过这样的苏盏，这样杀气凛然不容小视的苏盏。那种温文儒雅的气质全然不知所踪，只有凛冽的杀气在他周身环绕，逼得我们都退后了几步。

这一连串的问句出口，我简直是一头雾水，也顾不上难受了，便愣愣地向楚辽看过去，却发现他也同样迷茫地看着我。原本我以为他俩的关系应该很不一般，所以他知道的苏盏的事应该多一些，可是现在我发现我估计得好像没这么准。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头竟有股莫名的欢喜涌上来，直将方才所以的不悦都冲走了。

还没等那蓝衫公子开口说些什么，一支力道十足的箭便“嗖”地一声从我们身后射来，那声响听起来简直就像是朝我射来的一样，就响在我的耳畔。

我什么都没反应过来，只觉得楚辽用力把我朝他怀里一拉，那支箭便掠过我的右肩过去了，瞬间我便觉得自己肩上火辣辣的，侧头一看，衣襟都给划破了，**白白的皮肤来，一道血痕赫然显现在上面。

疼痛，是这样真真切切的皮肉之苦，从我肩膀那里一阵一阵地传过来。

那蓝衫公子举刀挡开了那莫名飞来的箭，神色甚是不悦，苏盏倒也不继续追问了，转过头来盯着我看，皱着眉头道：“念之，你怎么样，有没有事？”

“哦……还好。”我的左手按着右肩上的伤口，腾出嘴来回应他一句，发现他听到这话好像松了一口气，道“那就好。”

楚辽则忙着从背包里找邱师父给我们准备的金疮药，听到苏盏说话竟莫名其妙地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然后什么也没说又低下头专心致志地搜寻起来。

这家伙的行动一直都奇奇怪怪的，我也见怪不怪了。

那射箭的人好强的臂力，看得出来，蓝衫公子那一刀的格档仍是用了不少气力的，而且准头还不差，既是已经掠过了我，便再也没有直直地射向他的道理，可是这支箭在划中了我之后依旧稳稳地向那人射过去，显然是事先设计好了的。虽然吃了他一痛，但是我心里委实还是很佩服的。不过我疑惑的是，我跟那人应当无冤无仇才是啊，他干嘛要射我呢？

原来方才被杀的那黑衣人还有帮手在外面，看见自己的伙伴被这样轻而易举地杀死不由得心下大骇，待又加之被苏盏插了这么一杠子，便萌生了坐收渔翁之利的念头，却不知又为何射出那不知所以的一箭，现在把我这么一个无辜的人给牵扯进来弄伤了，看来那蓝衫公子也有些不好意思。

可是他那看我的眼神中分明有种什么东西，是我所熟悉的却是不能说出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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