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江南

因为心里记挂着楚辽和苏盏，我跟书玦办妥了颜晔的事情之后便匆匆动身想要回到原来的河上。可我不会水，所以走不得原路，于是两个人便又摸摸索索地顺着山路而行，按着书玦所说的，翻过了山头，又走了半日的光景，竟奇迹般地看到了那大河的影子，下了山后，又辗转了几条崎岖路，方才看见一家简陋的客栈。

走进去便看到一位缠着灰色薄衫的年轻人和一位白衣书生坐在一角，看起来谈笑风生，眉眼间磊落分明，正是楚辽和苏盏二人。

我诧异地很，心里想着怎么他二人知道我和书玦会到这里来，而且看这情形，他们分明是在等着我们。

“我去找你的时候耽搁了些日子，又怕他们着急，便把霜儿唤来传了个信儿。”书玦果然是个善于察言观色的，一眼就看出了我在想些什么。

我愣了愣，不知道这信儿是怎么传出去的，“……你也有海东青？”

他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看着我说，“颜姑娘有几只家养的信鸽，念之你就没有注意到么？”

我回想了下，恍然大悟地对他说，“对哦……还可以这样。”

这方圆十几里大概只有这么一家客栈，想必那些鸽子定是熟悉地很了。楚辽他们也不是傻子，一时没有我们的消息定会先去找歇脚之处再做打算。这样一来，当真就可以很容易地得知对方的状况。

此时我真的不知该暗自骂自己笨还是该赞叹书玦的机智。

正巧楚辽看到了我们，一伸手很有姿态地招呼着我们过去就坐。我白了他一眼，朝着苏盏笑了一下。

“念之你们这几日的事情我听书玦提起过了，不过……”楚辽对我眨了眨眼，“对于具体内容还真是好奇得很呐。”

我早就料到他会这么问，当下就吩咐了小二领着我们四人一齐上了楼上的一间屋子，给了他几两银子，他高兴地什么都不在乎了，只管说着让我们慢慢商谈之类的话。书玦楚辽的神色在瞬间变得凛冽，那小二一看他们便知是遇上了有来头的人，更是大气都不敢出就滚下了楼去。

“念之你略讲一二即可，若是有什么难为的，不必理他。”坐定之后，苏盏悠悠地扇着扇子道，“我们只知道你碰上了一个很有来头的女人。”

“唔……不错，是很有来头。”

我正犹豫着要不要当着书玦的面便把这事的来龙去脉讲清楚，他便已经发话，“几位先商讨着，我去门口放风，毕竟这荒山野岭的，保不齐会有什么样的人。”

说完转身就去了，苏盏警惕的神色松了一松，我心里则有几丝惭愧，事实证明，书玦到目前为止对我们都是很好的，尤其是对我，可我却仍旧不能完全相信他，于是便暗暗下定了主意，改日挑个时候，把瞒着他的也都说了吧。

当下便把来龙去脉都跟二人讲了，我们彼此知根知底，说起来也很快，没一会事情就已经全部清晰了。

这事儿直听得苏盏一个劲儿地皱眉头，楚辽眼珠子瞪地都快要掉下来了一般。说完半晌都没有人出声。

我突然又变得很难过，我直接感受到了颜晔的内心，她的情绪自始至终都在影响着我，先前赶路时脑子里便一直还想着，这下再给他们复述一遍，就好像又看了一遍她的梦境，这前前后后总有三遍了，实在是不能不感伤。

“大抵命运就是这样，颜姑娘一生活得都不像个公主，只有和亲这一次，她终于爱上了所嫁的男人，可也因为自己，他最终以这样的方式离开了她。”苏盏淡淡地说。

“她现在还是不像个公主啊，王室成员的人也不过都是平常人罢了。”我低着头，想着自己的事，顺口就说出了这句话，他闻言看了看我，欲言又止的样子也没能让我再作出什么解释。

末了，楚辽才木讷地开口，随即压低了声音，道：“你是说师父告诉了你怎么样找到宝藏是吗？”

果然比起那些，他这个人还是比较关心这些实际的，王室贵族，爱情盟誓在他眼里都算不得什么，他把它们看成是过往云烟，而对他来说，或许真的就永远都是过往云烟了。

我无声地点了点头，然后看着他张大了口，简直能塞下一个馒头。

“卫氏的人找了它不知多少年，难道这么容易就被我们给挖掘出来了？”他的双眼都在放着光芒一般，“现在我们可要小心行踪了，万一暴**去，损失也是很大的啊。”

“哎……岂止是卫国人，我们大靖后人一样找寻了几百年，可你越是想得到它，就越没有头绪。邱师父也不知从何处得来的消息，竟是这么大的一个秘密。”

“果然师父还是偏心的，你明明比我晚拜入门下……”

真不知道这家伙到底在心里不平衡什么，平日也不用心练剑，更别说什么内力了，充其量也只能会个一星半点，催动内力来令两剑齐断，我还真的无法想象他可以做到。

旁边一直沉吟着的苏盏突然说道：“邱师父说念之你若是不寻得四味神草，终有一日会失明，可为何如今我连一点异样的感觉都没有，我所中的当真是与你相同的巫毒么？”

我又低头想了一会，道：“应该是没有错的，当时我对它，可以说敏感地很了，况且一切症状都符合，连师父都这样认为，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念之你不要误会，我不是在怀疑你们。”他好像意识到了失言一般，连忙补充道。

我摆了摆手示意没有关系，想到这里便将刚刚从颜晔那里得到的图掏出来看了看，果然空空白白，什么也无，大抵神秘的东西都是这么不容易见到，此刻这里又没有现成的人血，总不能为了看个残缺不全的地图便故意弄伤自己吧。他们也懂这个道理，楚辽放着光芒的眼睛好像也不那么明亮了，我便又把它塞回了袖子里。包袱中装的是断剑和邱师父的信，既然已经如此了，索性就一股脑全都拿出来又看了个遍。除去颜晔，还有三人手中握着藏宝的地图，想来大概都是当年曾同谢氏祖先打天下的功臣后人吧。

当下便打开了那第二封，细细看来，只见其中一人是个男子，约莫三十岁左右的年纪，可仔细一看，那样貌却是极好的，可这样看起来却又有几分江湖浪荡子的模样，眉目间似是有几分凄苦总也抹不去，毕竟这是画像，要想要画得丝丝入扣，那也是极难的，毕竟不是所有画师都是像楚辽那样的人。

只见下面写的是“沈缺”，我觉得这名字当真熟悉得很，实在是太熟悉了，好像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一直记着它，但现在却是怎么也想不起来了。我伸手锤锤自己的脑袋，楚辽看了忙抓着我的胳膊问道：“怎么了？”

“呃……没什么，就是好熟悉，但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没关系的，念之，船到桥头必有路，不必忧心了。”苏玦安慰道。

我朝他们笑了笑，便镇静下来，心下却隐隐有些疑虑，这样一个人，身上也会有着那极为隐秘的宝图么？一颗心便一直系在那男子身上，一边努力地回忆着，一边猜测着他的故事过往，身世经历，眼睛飘飘渺渺，如同神游太虚一般。

果然我这个样子看得几个人都有些按耐不住了，他们又不好自己动手看个究竟，只好干坐在一旁等着，待我回过神来，便瞧得他们一副无所事事的样子，不由得笑了一声。

“估计马上我们就可以碰见一个很有意思的男人了。”我淡定地瞧着他们说道。

“为什么会这样啊……”楚辽一听便苦了一张脸，“我不在的时候是个美丽的姑娘，我一来了怎么就要去见个大男人啊。”

这话倒说得我们两个都笑了，我道：“奇了，你不是个断袖么，怎么会不开心呢？”

“谁谁谁……谁断了啊……”居然连话都说不齐整了。这不由得让我愈发怀疑了起来。

“哎？不是么……我看你对苏盏一直都很有意思的样子啊。”瞥眼就看见向来温文尔雅的苏盏脸上忽白忽红，手无足措地站在那里。

他看着我愣愣地道：“楚姑娘何出此言？在下……”

我一听便笑了起来，看来他当真是着急了，连说话都又变成了那种文绉绉的语气，听起来好玩极了。

“唔……”楚辽一副想要杀了我的样子看起来也不像是装的，我只好说，“那，若真不是，便当我是误会了吧。”

“……”

这几日虽说身处在大好风光之中，可真是有闲情逸致赏景的时候却不多，不是生命之忧，就是替别人分了忧，当时还未察觉，如今一松懈下来，当真觉得身上疲惫至极了。当下便在小客栈中沉沉睡了一夜，直睡到自然醒来为止，第二日起身之后便急匆匆地跑到下面厅堂中去吃早饭，只见楚辽和书玦已早早地等在了那里，却不见苏盏的身影。

“苏盏呢？”我好奇问，心想他绝不可能比我还要懒吧。

“今日一早就走了，说是还有要事。”楚辽埋在头扒拉着碗里的饭道，“我看他前几日便想走了，但是又不放心你，直等着你们回来才离开。”

我惊讶之余还是惊讶，“他都没跟我说一声就走了？这也太不够意思了吧。”

我撇撇嘴，虽然嘴上这么说，可是心里还是十分不舍的，他向来来无影去无踪，飘忽不定，这也是常理，况且刚才楚辽的话让我心里对苏盏涌起了一阵感动。可是我该怎么找到他啊，如果有一天我凑齐了四张地图，找到了需要的草药，可以医治我们两个了，他却还没有回来找我们，那该怎么办啊……若是他在这其中出了什么状况，那就更加不堪设想了。我想到这一节，心中不禁泛起了深深的忧虑，不知不觉地又难过了起来。

“看来他还是不放心在下吧。”书玦在旁边低声说了这么一句话，倒没有什么特别的语气。

楚辽与他向来比较冷淡，好像总有什么隔阂一样，一时间也没有说什么话。只是安慰我说：“没事，他定会再回来。”

而我想起了那一夜偷听到的他和书玦的谈话，隐隐也觉得有什么不妥，可是到底是哪里不妥，我又说不出来。所以也就闷头开始吃饭，这样一来，倒没了原本的食欲，一场饭吃得几个人都闷闷的。

根据画上那男子的衣饰装束来看，又想到姓“沈”的大多是江南地区的人，我们便搭了船向江南驶去，说起来我们也只不过是走走看看，茫茫人海之中找寻这么一个只知姓名的人，当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可除此之外又别无他法，想着之前颜晔是主动找到我的，便也抱了这男子自动送上门来的侥幸。几日后便到达了浙江，这里当真是风景如画，红花绿叶，那翠绿更仿佛要渗出汁儿一般，我一直是生活在长江之北的，后来辗转到了天山，更是不会见到如此景象，如今满目皆是偎翠倚虹的风情，当真令我开始有些目眩神迷了。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书玦轻轻吟出，我顿时觉得应景极了，这诗我也曾在某一本书上读到过，那时只觉是神来之笔，但在此情此境之下，唯有说不出的惬意。

杭州城里，街市之上，叫卖声也是不绝如缕，纷纷扰扰，熙熙攘攘，人来人往，络绎不绝。果然是江南一带的富庶之地，但看那些生意百姓，也是百态万千。

烈日骄阳，明媚无比，我有些不适地扯过了袖中来遮掩眼睛，却并不厌恶，这样热烈的阳光，不正是我所期盼的么，越是如此，我便越是想要靠近，越是会灼烧人，就越是不由自主，我眯着眼睛从五指缝里看着街道两旁的景象，觉得真是热闹极了。这才是人间，这才是我这个年纪的女子应当存在的世界。

当楚辽叫嚷着要去不远处檐牙高啄的酒楼搓一顿的时候，我和书玦却一直在注视着街旁一个普通的卖肉汤的老先生。他的头发是斑白发丝中参杂了几丝黑色，脸色沟壑纵横全是深深的褶子，身子也佝偻着，看起来真的是老得不成样子了，但唯有一双眼睛，放射着不合年纪的光芒，迥然有神，乌黑发亮，就如同黑曜石一般慑人心魄。

有一个瞬间他仿佛察觉到了我的注视一般，将眼睛定在了我的脸上，我心下一阵惊慌，连忙扭头把眼睛移开，由此却看到了书玦一脸严肃的表情。

我迟疑地开口，“这人……”

“很奇怪吧。”他抬头看着我，我用力点了点头。

对于普通百姓来说，他的确是瞧不出什么端倪来的，可是大概是书玦阅人无数，总有一种神奇的直觉，让他不得不留心。

“公子小姐……喝碗汤吧……”正思想着，那老者竟径自走到了我们身边，我偏头看看楚辽，他仍旧是一脸向往地瞧着那高耸起来的酒楼，只得默默在心里叹了口气，一手果断地将他的头扳了过来。

“我们去那里吃午饭吧！这几日一直在赶路，我都没怎么好好吃过一顿……”说实话，我也是这样想的，可是这老人家都卖到身前来了，又怎么好意思拒绝呢。

“哎……不如你们俩先去吧，我随后就到。”我对他们二人说着，看了看旁边一直在等着的老伯。

书玦眉头一紧，说道：“我还是陪你吧，反正也不差这一时。”

只见楚辽刚才可怜兮兮的样子变成了一脸的不解和愤懑，看了看书玦，欲言又止，又摸了摸自己已经咕咕叫的肚子，只好说：“那你们快点啊。”

我点了点头，看着他一溜烟就往那边去了，末了还含义不明地朝我们这边看了看。

书玦已掏出了些碎银子，给了那老伯，只道：“来两碗吧。”

我接过了他递过来的汤，喝了一口顺便问道：“老伯，怎么您老自己这做这生意呢？你的子女呢？”

他却叹了口气道：“我无子无女也无妻，孑然一身，只能自己养活自己。”

这话说的我心下凄凉，这样孤苦一人活在世上的人，挣扎到了这般年纪，心里大概什么都看得淡了吧，只是那目光却直看到了我的心里去，仿佛把我身上的一切都看透了一样。

正想着，却觉得眼前渐渐模糊了起来，周遭一切开始慢慢变黑，我心里一片惊慌，难道邱师父说的那迟早一日这么快就来了么……莫非我从此就将生活在黑暗之中？

失去意识的前一瞬，只听见了书玦摔了碗低吼了一声“念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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