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台的角落里，立言狠命地抽着烟，一支接着一支，五分钟，已连抽了四支。每次和老婆吵架，立言都以这种方式排遣内心的愤懑，在往常，夫妻不管吵得多凶，只要抽上两根，立言思想也就通了，可这回，他怎么都想不通。

上个月，立言老爸郭老汉来了电话，说身体大不如从前，希望来广州和立言他们一起生活。父亲朴实的几句话，却字字如刀，插在立言的心窝上好疼好疼，按理，这话应出自他这个做儿子之口。

前年，立言老妈撒手人寰，郭老汉一个人干活，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生活孤单寂寞。立言每回一趟家，就要落泪一回，他几次跟老婆欣然提起此事，欣然总是说：“要来，我老爸老妈也得来。”一句话就把立言撞到了墙上。

这回，绝不退让，要坚持到底，立言心里如是想，他把想法压在心底一个月，选择在儿子顺杨的生日那天提出。顺杨满三岁，欣然心情大好，立言趁机大献殷勤，一会给儿子夹个鸡腿，一会儿给老婆来一块蛋糕，然后幸福地说：

“杨杨的生日，爸爸为杨杨唱首生日歌，好不好？”

“好！‘顺杨拍着小手。

立言提起嗓门，学着喜洋洋说话的腔调，哼完了《生日快乐歌》，顺杨小手一合，掌声鼓起，欣然附和着，稀里哗啦的掌声完毕，欣然接着说：

“让妈妈给宝贝切一块蛋糕，祝宝贝健康快乐！”

“谢谢妈妈！”

“宝贝真乖。”欣然说。

一家三口，吃着蛋糕，谈天说地，觥筹交错，其乐融融，立言见时机已到，便说：

“老婆，老婆，和你商量个事？”

“儿子生日，什么屁事，明天说不行吗？”

“不行，非得今天说不可？”

“真扫兴，说吧！”

“爸爸动不动就感冒，要不咱们把他接到广州来？”立言说。

“你怎么知道？”

“前些天电话上说的。”

“谁没感个冒，有那么严重吗？”

“一个人在乡下，怪可怜的。”

“不是说等换大房子再说，就这么屁大点地方，让你爸睡阳台吗？”欣然涨红着脸。

“把顺杨的床改成上下铺，不就解决吗？”立言说。

“我爸、我妈，他们也想在我身边，怎么办？”欣然说。

“你爸妈是两个人，我爸就他一人、、、、、”

“要过来，外面租房去。”欣然说。

“亏你还是喝过墨水的人，如此不讲理呢？少见。”立言扬起了巴掌。

“我就这样，打呀！朝这打！不打你不姓郭。”欣然把脸凑过去。

立言怒目圆睁，像一头发疯的狮子，大声地咆哮着，但他的巴掌始终没有抡下。欣然当仁不让，拿起蛋糕就砸过去，弄得立言一脸蛋糕，她的声音盖过立言的声音。顺杨哇哇大哭起来，哭声一阵阵，三种声音此起彼伏，像演奏着不和谐的乐曲。

立言一个弓步，准备向老婆扑去，是顺杨尖叫似的哭声让他清醒，他僵持原地像一只斗败的公鸡，随后拿起火机默默向阳台而去。

都是钱惹的祸，六十来平米的居室，首付基本上跟岳父母借的，所以立言处处得让着老婆，看着老婆脸色行事。每回吵架，欣然就那句话：嫁给你郭立言，我倒八辈子霉，要钱没钱，要权没权，当初老娘瞎了眼，跟你这穷光蛋跑到广州来。老婆一上劲，立言就沉默，他知道老婆刀子嘴豆腐心，过过嘴瘾就算了，虽然夫妻之间碰碰磕磕，但从没提到“离婚”两字。

立言狠狠地抽着，抽到空盒为止，午夜的钟声响起，他才知道自己在阳台上呆了三个多钟。

厅堂的灯熄了，卧室里也一片漆黑，黑暗中，欣然睁大眼睛，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她回忆立言种种的好，回忆他们患难与共的日子，心渐渐**，此时，她更希望立言如往常一样，给她送上甜言蜜语。

六年前，两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怀着美好的憧憬步入社会，现实却将他们的**浇成冰冻。欣然老爸是档案局的一科长，凭着关系，让女儿在湘雅医院当一名护士；立言无依无靠，只能分回他们偏远的小县当一名中学教师。

欣然恳求立言留在省城，随便找个事做站住脚跟，然后寻求发展的机会。郭老汉则认为不是体制内的都是瞎扯淡的单位，强烈要求儿子回来做一名教师。立言左右为难，他希望两全其美，既留在欣然身边，还能找个体制内的单位。

欣然将立言带到父母面前，告诉那是她的男朋友，希望父亲给男朋友找个单位。父亲上下打量着立言，冷不丁地冒出一句：

“长沙的吗？”

“伯父，我是湘西的。”立言回答。

“就是那个穷山恶水，出刁民的地方？”

立言脸上红一阵，紫一阵，不知怎么回答，欣然说：“爸，怎么那么说话呢？”

“年轻人，你和我女儿恋爱吗，能给她幸福吗？”

“伯父，我还年轻，只要奋斗，一定能给欣然带来幸福的。”

“年轻人，豪言壮语不能当饭吃的。”

立言没有回答，坐着发呆，他的脸由红变白，又由白变红，二十几年来第一次遭受奇耻大辱，羞辱他的还是心爱女人的父亲，他觉得自己比韩信受胯下之辱还要严重，他也像韩信那样忍住了。

第二天，立言不辞而别南下广州，这个有可能成为他岳父的老男人让他懂得了，尊严是自己靠自己树立的，不是别人施舍的。欣然的电话，不接；欣然的信息，不回。

三天后，欣然追到了广州，一天之内发给立言一百条信息，内容都一样：我爱你，知道你在广州，我追过来了，为什么躲着我？即使你逃到天涯海角，也要把你追回。

欣然的举动，立言感动了三天三夜，认为欣然就是孟姜女，是那个追着情人到天涯海角的孟姜女。他们做了三天三夜的爱，然后信誓旦旦去找工作，立誓在广州闯出一片天下。

欣然进了美裕医药公司做一名会计，立言的工作颠簸不平，做过老师，做过编辑，做过传销，最后成了叉车公司的一名销售员。

三年的艰苦拼搏，三年的省吃俭用，手头攒了一点积蓄，他们匀出了五千块，在广州最简陋的大排档，摆上了十桌，操办了全广州最简单的婚礼，没有亲人的祝贺，没有浪漫的洞房花烛，只有同事的噪杂喧闹。

爱情的结晶，在欣然的肚子里慢慢滋长着，立言却心如刀割，他欠欣然一个完满的婚礼仪式，得给她一个属于自己的容身之所，更不想让孩子来到这个世界上就面对着出租屋。立言把想法与老婆商量，欣然说她早有这种想法，可三十万的首付，却让他们陷进了沉默。

沐浴露改用日立香皂，硬白沙改抽了软椰树，专卖品牌衣服该穿地摊货，炒两个鸡蛋，老婆吃一个半，立言吃半个，欣然说立言干活累吃一个，立言说欣然怀小孩要加强营养，欣然再三推让时，立言拿起水杯，咕噜咕噜地灌水说自己饱了。欣然生气了：

“如此虐待自己，生活有什么意思？”

“忍忍两年，咱们首付就有啦！”

“咱们有了十万，你跟家里要个几万，我跟父母要个十万，亲戚朋友借几万。”

“我家的情况，你不是不知道。”立言一脸无奈。

“几万块都拿不出来吗？”

“我念书欠了一屁股债，我妹念书又一屁股债。”

“没有亲戚，没有朋友吗？”欣然说。

“要不，咱们缓两年再买。”立言说。

“你不看我，看肚子里的家伙，立言，你是男人说的话吗？再这样虐待自己，我都快发疯了。”欣然说。

“好，我问问。”

“我爸妈答应十五万，五万是给，十万算是咱们借的。”欣然说。

“我爸也凑个三万，还有两万怎么办？”立言说。

“问你舅舅、大伯、叔叔借呀。”

“这些都是跟他们借的。”

“真倒霉，都是一帮穷亲戚。”

“要不，叫你爸妈再借两万？”立言问。

“还能怎样呢？”

就这样，立言总觉得自己欠欣然的太多太多，夫妻之间的磕磕碰碰，责任他总往自己身上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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