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上传言荀大先生病重了。荀二先生几次想去看他,但一来碍于自己是大队革命干部,大先生是搞封建迷信的坏分子,二来他怕大先生提及那个檀木箱子,终于没去成。
一个早上,他刚准备上班,荀大先生的小孙子大勇来了,说爷爷想见他。
他跟着大勇到了他家。大先生坐在院里的大槐树下的藤椅上,态度安详,叫他在傍边一个杌凳坐下,叫家人到屋里去。
“大伯身体还好吧?一直想来问候,只是穷忙,脱不了身。”二先生满脸堆笑说。
“生死有命,非人力可为。今天请你来,有句话如鲠在喉,不吐不快,中听不中听,也别在意。”
“大伯请指教。”
“凡事有阳有阴,有盛有衰。如果今后生活不如意,可以去捞鱼摸虾,甚至可以偷鸡摸狗,但切记不能捉狐捉鬼,否则有性命之忧。出了事,别怨我言之不预。”
“是,谨记在心。那我告辞了。”二先生心里老大不高兴,大清早的触了这个霉头,但碍于大先生的威望也不好发作。
二先生起身要走。
“慢。”
荀二先生心里一怔,莫非老爷子要要回那些书。在路上他就想好了,如果提到那些书,就说当封资修的东西烧了。
“大伯还有什么吩咐?”
“你那套华山神鞭是谁教你的?”
“华山神鞭?什么华山神鞭呀?”二先生一脸茫然,摸着头上的疤痕问道。
“就是你每次批斗会上的那三鞭子。”
“哦,那个呀,是万书记教的。他说叫革命鞭。”
“高人呀!”荀大先生扬了扬手,示意他回去。
没吃中饭,荀大先生家传来哭声,大先生在藤椅上坐化了。
继批林批孔之后,文革中又有两件大事,一是反击右倾翻案风,一是毛**逝世。反击右倾翻案风时,我有幸又一次参加荀二先生主持的对右派分子的批斗会。毛**逝世那年,荀二先生结婚了。
反击右倾翻案风那年,我读小学三年级,一天学校黑板通知,下午去大队礼堂参加批判右派大会。大队礼堂平时用来放电影,是林医生父亲派人来修建的,高高大大八九间,很是巍峨宏伟,这也是我们大队在别人面前炫耀的资本。
听说开批斗会了,一个个兴奋不已,以为又可以看到二先生的那三鞭子了。但那天没打,一直到万书记确实宣布会议结束了,人们还是不动身,最后万书记有点发火了,重复了几遍散会,人们才悻悻离开。
不过那天也有个新玩意,后来小朋友做游戏时常常会模仿,那就是给右派分子戴纸手铐。
所谓纸手铐,就是把半张报纸挖两个拳头大的空洞,叫右派分子把双手伸进去,会议没结束前,这手铐不能弄坏。
前几年高右派来村上免费为农民做白内障手术时,还有人笑谈到这个纸手铐呢。高右派骂道:“这个荀二先生不得好死,什么刁钻做什么,这纸手铐比真手铐还难受,总担心弄破了。”
毛**逝世的情景,想必现在上了年纪的人还能想起来那份悲痛,那份哀伤。那天下午,大队的高音喇叭一遍又一遍的播放《国际歌》和哀乐,接着就是那低沉悲哀的讣告。
没想到在这低转回还的哀乐声里,荀二先生迎娶了自己的新娘;更没想到的是,这新娘子竟然是四类分子的狗崽子马小兰。
马小兰的祖籍不在我们村,是北山区人。她爷爷在这里买了一块田,在用水施肥等方面老受本地人的气。有一年麦子熟了,竟然夜里被人割走了。
一天,村上来了一个骑着高头大马,身着军官服,腰上左边东洋刀,右边盒子炮的高个子男人。他骑着马先在村里绕一圈,然后就到马家那块田里插上一块牌子,上写道“谁割我的麦,我割谁的头。”当天夜里,就有人把打好的麦粒送过去。
这个骑着高头大马的男人就是马小兰的父亲,叫马志成。无巧不巧的是,这块地分家时,抓阄子分给了马志成,他带着妻儿老小就住进了我们村。
住下后,人们才知道,马志成根本就不是什么军官,那套行头是他一块大洋从一个国民党军官那里租来的。但解放后,村里人一口咬定他就是国民党军官,原先打算要镇压的,后来不知道怎么弄个四类分子,应该是从轻发落了。
但四类分子的帽子还是把他一家害苦了。到吃食堂那年,他老婆、大儿子先后上吊死了,他也于第二年因“营养匮乏综合症”病死了。临死时,他含泪把马小兰和一包玉米粉交给了二儿子马二蛋。那一年,马二蛋十岁,马小兰三岁。
马家兄妹为什么能够活下来,一直是我很感兴趣的问题,在没有写这篇传记前,我就关注过这件事。通过对村上好多人的走访,以及马二蛋吞吞吐吐的解释,答案是万书记的老婆万大娘时不时接济的。
这也是为什么文革后期,大队里建了一个砖瓦厂,那么多人想去而进不去,马二蛋却被安排去摔砖坯。
但做工归做工,马二蛋还是进了荀二先生的黑名单,因此也会轮流被拖去批斗,屁股蛋也会在二先生的皮鞭下**来。
毛**逝世那几天,二先生忙得不可开交,既要布置灵堂,又要四处走走,防止阶级敌人搞破坏。
一天晚上很迟了,到家时身上的衣服都让露水润**。快到院门时,看见路边站着一个人,是个女的,瘦瘦长长的个头。
“谁?”他上前一看是马小兰,“马小兰,这深更半夜的在这里干什么?”
“二先生,我求你了。”马小兰带着哭声说:“我哥要死了。”
“是不是生病了?那还不赶紧送医院?”二先生紧声问道。
“不是生病,公社这几天要批斗他,说是要往死里打,打死了还挂在街上示众。”马小兰抽抽搭搭的哭起来了。
“瞎说!”二先生赶紧上前捂住她的嘴,撞开院门,把她拖了进来,又出门看看外面有没有人。
“真的,我不骗你。毛**逝世了,每个公社要开万人大会,都要打死一个人,要打打坏分子的嚣张气焰。可怎么就偏偏选中我哥呢?”
马小兰的话或许有点夸张,但那开万人批斗大会是真的。开批斗会自然要批斗人,可这样的人一般是罪大恶极的,也轮不到马二蛋呀。
“你先回去,不要和别人说这件事,我这就去找万书记汇报。”看着马小兰出了院门,他又追了出去,叮嘱道:“最近非常时期,说话做事要小心些,多在家,少出门。”
送走了马小兰,他就去找万书记。万大娘说万书记还没回来,他又到了大队部。灵堂里亮着灯,几个人倚在墙边打瞌睡,万书记一个人坐在一角闷头抽烟。
“万书记,我有重要情况要回报。”他走到了万书记身边,尽管声音压得很低,还是把旁边的几个人惊醒了。
“出去走走吧。”万书记站起身,和荀二先生一道沿着公路向前走。
“万书记,刚才四类分子狗崽子马小兰到我家,反映一个重要情况。说这几天公社要开万人大会,要批斗马二蛋,还说要被打死。这不是造谣吗?毛**老人家刚去世,一小撮坏分子就蠢蠢欲动,你看是不是把她抓起来。”他小声又清晰的汇报道。
“我知道,正为这件事愁着呢。”万书记递了一支烟给二先生,自己又点上一支。说道:
“上午你出去了忙了,公社来电话说开治保主任会议,潘三也不在,我就叫牛书记帮你代开。回来后,他说,公社万人大会几天后就开,选中了马二蛋,说是公社指名定下的。”
万书记猛地抽一口烟,接着说:“这种会批斗,死多活少,不当场毙了就是恩典了。话说回来,与其在街上折磨而死还不如一枪崩了呢。这个马志成做的什么孽,弄了一套假军官服,害死了老婆儿子,自己也死了。今天马二蛋恐怕也保不住,你说,这马二蛋一死,马小兰还有命吗?”
“万书记,你是菩萨心肠,虽然阶级斗争不可不抓,但也不能让马家就此断子绝孙呀!那今后咱们大队批斗会不是少了一个名额吗?”荀二先生看出了万书记的心思,赶紧说道。
“二先生呀,现在救马家一门只有你了。”
“我?”二先生很惊讶。
“恩。你娶了马小兰。”万书记说得很平静,但对荀二先生来说,无异于平地一声雷。
“什么?万书记,你说叫我娶马小兰那个狗崽子?”
“不管什么崽子,救人要紧。只是委屈你了,这样会毁了你前程的。”
“万书记,我还是不明白,即使我娶了马小兰,那马二蛋该批斗还是要批斗。”二先生瞪着眼睛看着万书记。
“不会的,只要你娶了马小兰,公社就不会再批斗马二蛋了。就是不看马小兰面子,也要看你面子;就是不看你面子,也要看林医生面子。”
“林医生?这事怎么又把林医生搀和进来了?”二先生这次是彻底糊涂了。
“你参加市人武部训练是林医生父亲打招呼的,这个刘书记知道。要不是金政委那个反革命分子,说不定你早就去城里工作了。金政委当时催着要治你的罪,是刘书记拖延的,刘书记在等林部长的话。”
马书记接过二先生的香烟,继续说:“我看除了这着棋,还真是一盘死局。好在马小兰人还算标致,老天爷并不亏待你。”
说到马小兰标致,这倒是真的,虽然她不如刘红、林医生她们洋气、大方,但在整个村子超过她的不多,而且还多几分温柔和贤惠。
“万书记,这招行嘛?”
“行,肯定行!你回去就准备。明天晚上,哈哈,已经是今天晚上了,就进洞房。晚上我和牛书记、潘三到你家喝喜酒,别的就别请了。哦,马二蛋肯定要到场的。”
“万书记-----”
“白白的拣个大媳妇,也不知道谢我。哦,还有一点注意,明天叫马二蛋多陪牛书记喝酒。告诉你一句烂在肚里的话,当年偷割马志成家麦子的就是牛书记爷爷,老牛头。这次保不齐是牛书记下的套。”
“哦-----”
荀二先生就这样稀里糊涂的娶了马小兰。
不过那次万人大会还是准时召开的,批斗的人换成一个偷生产队粮食的地主婆子。
那地主婆子男人死的早,一个人带着三个儿子实在过不下去,就偷了生产队的稻瘪子,就是扬稻子下风落下的下脚料。
批斗的那天,人山人海,地主婆子肩膀上挂着一双破鞋,绑在木头上,两个大汉一边一个抽了几十鞭子,两只血呼呼的**都漏了出来,开完大会又在街上示众一天一夜。不过她并没有被折磨而死,回家没几天就下地干活了。
现在这个地主婆子跟着做律师的儿子在上海享清福了。有时我想,这女人的毅力就是比男人强。如果再搞一次文革,建议多批斗女人少用男人。
本章已完结,下一章内容更精彩喔。
下一章“第9章:第九章 马到成功”内容快照:
『第九章 马到成功』
~碎“四人帮”以后不久,万~向公社递~了辞呈,一个月后顺利批准了。~节后,荀二先生也离开了大队~,回到了家里。他被定~为“三种人”,自然没有万~那样又戴大~花又开会喝酒,还有一千元的退休费,不过也没有~什么罪,没有开批斗会,估计除了他没有人会~那三鞭子。荀二先生回家后,遇到了生计问题。马小兰一个人~着大~子~田~不了多少工分,二先生却不~地,他说不会~农活。别看他在大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