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像在福尔马林中浸泡过似的，如同保存完好的生物标本躲在实验室般躲在我心底的某个角落，色泽鲜艳、光怪陆离，让人踌躇着想要逃离却又不忍不住被它吸引想要凑近瞧瞧。

一直觉得阳光是一种很神奇的东西。这些金黄色泽的光线不辞辛苦从亿万光年的远方赶来落在你的身上，可是任你将手伸向浮空怎样用力去握，你都不会握到实物。但你却能感受到它们带来的温暖，这就足以说明它们存在，只是你永远都触碰不到而只能用心去感受罢了。

宛若灿阳，回忆也时常让人觉得不可思议，它无声无色、无味无嗅，对它你永远都说不清、道不明，但它却是真实的存在。它让我在不经意间就会触碰到过去，那些曾经熟络的人们或者熟悉的情节在流年似水的洗涤中慢慢模糊明灭，让人徒生一种恍如隔世的时空错乱感。而回忆不会在意这些，旧日离我而去渐行渐远的悲欢离合一不小心就会浮出脑海，宛如一条不甘寂寞的鲸，不时跃出海面激起巨大的浪花，提醒我它还在这儿，静静等待我去开启。

我承认，我是一个喜欢回忆的少年。刻意保留着过去的痛苦或欢乐，像收藏家把玩心爱的藏品，我习惯在每个有着温暖阳光的午后细细品味那似水的年华。

午后的阳光总是让人慵懒得不想动弹，在这种状态下寻一处角落，塞上耳机便可坠入回忆中，一梦三四年，毕竟回忆深沉如海，没有人能在有生之年泅得过去。

一直都记得六年级时一个叫作孙浩的家伙。之所以称他为“家伙”是因为我们曾经的关系好到可以让我这么称呼他。那时学校的顶楼除了我们班就没有其他班级，教室旁边没有修建任何东西，留下一片宽旷的空地。每天的午睡时间我们都溜出教室趴在边缘的围栏上眺望远方。学校外面是一片一望无际的麦田，夏天的风从田野上走过，所到之处就会呈现出与金黄的麦穗不同的颜色，远远望去就像风在上面留下了足迹。在我看了北京奥运会开幕式的脚印般的焰火时，我突然觉得麦田里的脚印只不过是多年以前风与我们做的一个小游戏，只是在这个游戏中我们走丢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们会习惯中午不睡觉，却望着一大片没有边际的麦田发呆，有一句没一句地对话，就好像那时的我一直都不明白风为什么会在麦子上留下脚印。远离了纯真的年少的时代的我，只能给那时的我们无法被现在的我理解的差强人间的借口——我们是麦田里的守望者。

不管现在的我如何看待当时的举动，反正那时的我们就这么度过了儿时午后最安静的时光。因为安静而纯粹，所以即使平淡无奇，却也值得铭记。

与他最后的交集随着小学的结束而消失了。记忆中照毕业照时，他好像像站在我旁边，穿着深蓝色的水手服，带着小孩子特有的纯真笑容，让人一眼看上去就有一种将他的小脸捏几下的冲动。毕业那天，他送了我一整套游戏王的卡，我则将爸爸从远方带回来的小军刀给了他。再然后就没有交往了，虽然有他家的电话，却在整个暑假都没打过一次，等到记起时却不知将带有电话号码的小纸条弄到哪儿去了。而那套卡则让我高兴了好一阵，升上初中后渐渐对其失去了兴趣，不知最后是送给了邻居家的*弟弟还是被自己弄丢了。

当时年少，对于毕业想到的仅仅是令人热血沸腾的暑假，而不是再也遇不到的诀别。现在想来，小学最后一个暑假所残存的记忆除了生过一场大病之外别无其他，反倒是孙浩向我挥挥手然后和他爸爸走向公交的场景欲愈发清晰起来。那天没有风，没有雪，没有一切可以有来渲染离别的东西，有的只是和煦的阳光和初夏便已聒噪的蝉鸣。

纵然我如此喜欢回忆并且乐此不疲，然而记忆总有出现断层的时候。

和青涩看完电影出来已是十一点多，漆黑的夜空让人猜不透乌云将其遮盖了几重。我不记得为何会与她去看电影，也不记得看的是什么影片，反正我们从电影院里出来，路过街边的奶茶店顺便进去买了杯奶茶捧着继续走。

不记得到底走了有多久，也不记得到底走了有多远，也许那天的天气太过寒冷，以至于将时间和空间都冻结了，空旷的长街没有别的身影，仅剩我们在停滞的时空里移动，一直走到一个站牌下我们停住，手中的奶茶已经不能给我带来温暖，我仰起头咕噜了几口后随手扔进了不远处的垃圾箱，然后迅速将手伸进风衣口袋，以用自己的体温来暖和冰凉的双手。

“哇！好准！这么远的距离你都能随手扔进，太厉害了。”青涩率先打破了沉默，然后自己也尝试了一下。可惜没有进。

“没什么啦，平时比较喜欢打球嘛，这不算什么。”

“这样啊，那你记不记得你以前的那个同桌，就是和你逃掉自习课去打篮球的那个男生。”

“没印象啊，”我挠头，“你能形容得具体一点吗？”

“就是那个有着浅浅酒涡，薄荷味的笑容和两颗小虎牙的男生，平时习惯用左手写作业，打球时却用右手，常和你一起逃课，一起迟到，有印象吗？”青涩急切地看着我，路灯暧昧的光线映在她深墨色的眼睛里煞是好看。

“呃，抱歉，实在没印象了。”我迅速在脑海搜寻有关那个男生的一切，宛如大海捞针，我徒劳无功。

青涩好看的眼睛闪烁了一下便暗淡了，她低下头，蹲在路边嘤嘤的哭了起来，像一个受尽委屈的孩子，将头深深地埋进臂弯，以一种充满无助的姿势将心中郁积的伤心尽情释放。久违的大雪姗姗来迟，一片一片落在她柔顺的长发上。一阵风起，雪便纷纷洋洋，迷离了我的双眼。

站在她的身边，我手足无措。如果我是她的男朋友，我可以拥上去给她温暖，逗她开心；如果我是她素不相识的陌生人，我可以选择擦肩而过，抑或者是转身走掉。可是没有如果，我终究只是她的普通男友，只能以一种爱莫能助、无能为力的姿态守候在她身边，间接感受一下她的哀伤。

最后一辆公交渐渐从我的视线消失，藏匿进另一片浓郁的黑暗，而青涩似乎依然没有从伤心中释怀。我静静站着，笨拙的嘴不敢说出任何安慰的话，害怕一不小心又会令她不开心。良久，她抬起头，噙满泪水的大眼睛注视着我。

“其实一直都很喜欢他。”她的声音有些哽咽。

我知道她口中的“他”应该是指以前坐在我旁边的谦和少年，可是“以前”究竟是多久以前，我怎么会一点印象也没有呢？虽然不知道那个男生到底是谁，我还是附合道：“原来这样呀，那当初你怎么不向他表白呢？”

青涩带着哭腔：“我也正后悔，谁知道他会转校呢。”

伸手为她扫去了发上的雪，将她从地上拽起来，两上人继续向前走，她的情绪平静了很多，没有再哭，只是眼睛有些红肿。由于没有公交可乘，我们那天在雪中走了一个晚上，漫无目的地走，边走边说话，大部分时间都是她在说，偶尔我会插上一两句。她对我讲他们之间发生的种种交集。过了如此长的时间，她竟然能将其中的一些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

她记得他的学号是三十七，她记得他的鞋是四十三码，她记得他的身高是一米七八——虽然离她的标准差了两公分——可她却突然不在乎了，毕竟当理想和现实存在差距时，人们普遍更倾向于对后者妥协。妥协的结果是只剩下自己继续沿着灰色轨迹上单人旅途，没有人会真正地不能没有另一个人，纵然再心痛难忍，无比强大的时间终将抚平一切或深或浅的伤口。人的心本来就是一个易碎的水晶球，生命之初它们的主人是纯净的孩童，它们自身则晶莹剔透，随后在慢慢成长的过程中，裂痕不断出现在曾经光洁的表面，因为成长本来就是一个不断受伤的过程，可是时间不会理会，它只知道给那些伤口裹上坚硬而冰冷的外壳，直到最后当人成年时他们的心早已拥有了无比坚硬的糖衣，不再像孩童般的柔软。

或许这也就是成人与孩子的区别吧。

不管怎样，那夜的我终究只是青涩唯一且不合格的倾听者，然而自从那夜后我们之间更近了一步，彼此也会交流一些很私密的信息，只是那个男生渐渐淡出了她的话语。我不知是该为她走出过去而高兴还是该为她离成人更进一步而悲哀。

我开始看安托万·圣埃克苏偑里的书，不是他的《夜航》，也不是他的《战机飞行员》，而是他举世闻名的童话。青涩说我已经不适合看这么纯真的文字，我苦笑，却依旧拿着《小王子》爱不释手。

我知道我们早已错过了看童话的年代，看着这些干净而纯粹的文字无法释怀，总是希望自己能在满十八岁之前做点什么事缅怀一下。然而没有人能停止时间的脚步。在《挪威森林》中，主角渡边曾说只有死去的人才能永远都是十七岁。想想也对，活着的人只能随着时间垂垂老去，无一例外。

时间是人类最强大最恐怖的敌人，它打败了安徒生，它打败了普鲁斯特，它打败了塞格杜，它打败了村上春树……而现在它想打败我了，在它的面前，我毫无招架之力，它的一招一式都完美得无懈可击，我却破绽百出，只能黙黙看着它一点一点瓦解我的防线，撕碎我软弱无力的**，绝望地等待兵临城下的那一天。

离十八岁还有多久呢？六个月？五个月？不知道，应该说不想知道，我只知道十八岁离我是如此之近，我甚至可以听见它在我的耳边呼喊我，一睁开眼就可见，看见它在向我微笑。

不知道我的同龄者是如何想的，每天看着他们波澜不惊地从我身边走过，外表平静得可怕，让我猜测不出他们内心真实的想法是否有那么一瞬间和我一样。有时，我会以为自己置身于冰冷而遥远的寒武纪，独自漫步在汪洋大泽旁的低洼湿地上，脚边是兀自生长的蕨类，水中游动的是成群的三叶虫。天地虽大，却无人留意我的心情，这是一种不被理解的悲哀，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加剧，对此我无能为力，只好选择逃避。

所谓逃避，不过是在回忆中缅怀，即使那些细小如花的悲伤，在岁月的洗礼后再次品味，也会让人感动。

青涩说回忆不是自己纺织的梦境，而是无比美好的曾经。我喜欢她的这句话，就如同我喜欢那些温暖如春的情节。

冬天站在饮品店中和阿修捧着奶茶，闻着弥漫整个店的卡布奇诺浓香。周未跑到城郊的铁路上和小武沿着铁轨狂奔，一边畅想未来一边想象自己是追风的少年。

星期五旷掉早自习跑到篮球场和诚子一起挥汗如雨，累了躺在露水未干的草地上看天边云卷云舒。

……

时间堪比最伟大的导演，用流水般的刀刃，慢慢裁剪掉不太重要的片段，再将剩下的画面组合到一起，制成一部伤感怀旧的电影，让人在有生之年细细品味。

而我则沉溺于这部名叫“回忆”的电影中走不出来，如幼时坐在光线昏暗的电影院看别人的故事般目不转眼欣赏自己的故事，对那些烂熟于心的情节久久不能释怀。不会去思索太多，仅仅只是单纯地想寻回些什么，具体自己在寻觅什么却又不知道。看着自己从童稚到成熟，从不谙世事到洞析一切，从纯真得不食人间烟火到世俗得锱铢必较，对自己的成长说不出是喜是悲。却总感觉在褪变的过程中遗失了什么，越是努力去寻越是离其越远。

也许什么都没有失去，仅仅只是内心的不安在隐隐作痛而已。可是谁知道呢？就像没有人知道羊究竟吃没吃掉小王子的玫瑰花一样，没有人会知道时间让我们遗失了什么。

突然想起了博尔赫斯的一行诗：

我们是时间

是不可分割的河流

我们是乌斯马尔

是迦太基

是早就荒废了的马人的断墙

是这些诗行所要纪念的

那个失去的公园

本章已完结，下一章内容更精彩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