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忧伤,没有边境,外面落下了一层薄薄的霜,她的琴声有些哽咽。那是怎样的呜咽?
残雪凝辉冷画屏。落梅横笛已三更,更无人处月胧明。
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
轻轻流泻着橘红的天,无光的月有着恼人的憔悴,几个夜晚,她如此地寂寞。牧研揭开身上温馨暖香的素被,颠着步子,挪向凄冷的夜色。
咳,咳,咳……
“你不该下床的。”绿萝低低地叹息了一声,始终没有回转她那萧索的表情,可那声音,无论如何,总是冷了许多,就像那入夜的霜,冷得教人颤抖。
“回去吧,别弄琴了,这么悲伤,总是不好的。”牧研两手微微地搭在她的肩上,很冷,与那秋风中清冷的一抹白练似的,流动的悲伤。
忽然,琴音一转,轻舞夏风,花约蝶离,自她青葱玉指流出。
今朝花开
流水漫过青草地
有没有人听见我的梦外
雪不断不断落下来
阳光是一种遥远的假想
没有一缕不指向远方
没有一朵花不曾繁华如梦
没有哪一场邂逅不到别离
记忆若是一次疼痛
你不来
心底的伤不会轻启
守望或是无可名状
我要把诗开在你心上
以一滴水的姿势渗入岁月
寂寞的高度
无法攀附
绽放
是今生唯一不变的承诺
约定你我,微笑作离别
“走吧,小心着凉了,可又得吃苦了。”一曲罢,轻掩绿绮琴,搀着牧研直往里间进去。“怎样,还难受不?好些了,就下去用饭吧,饿着可不是个英雄的事。”绿萝一边说笑着,然而,那笑,分明只在唇角,眉间尚蹙着淡淡的愁。
“嗯,没多大事了,我也饿了。”牧研并没有说破,任凭她牵着,下了楼。
暖黄的灯光,你知道么?外面的城市里,挤满了多少可怜却炫目的霓虹灯?那些徘徊在路口的人们,他们的脸上何曾有过你说的笑容,都是木似的空洞。牧研忽然觉得自己是幸运的,至少,灯光也能够给予他温暖。
两人静静地相对,没有人开口,似乎,这许多年来,他们一直这么生活,你在我的眼前,我在你的身边,离开,好像是前世难以说清的噩梦。
“早点儿歇息吧。”你能听得出来么?绿萝的声音好像自大荒山下青埂峰中缥缈而来。
牧研没有推却,只道声好,便转身到了前厅。绿萝没有说明自己今夜该在何处下榻,还是等等吧!便到了前厅的竹编藤椅上候着,袅袅的烟淡在灯下,搁手的案上随意翻开一页,在一朵晕开的血花的边上,斜斜地写着两行字:世间无数有情事,满眼都是无奈人。牧研直过身子,正襟危坐地对着书卷,轻轻掀过下一页,是一首诗:
窗外的雨,
拧成,
你的衣服的透明的血。
叶子红了,
青石板如我的心,
涩涩的。
一个夜晚的人,
撑一把太阳的伞,
走来。
晴天,雨天,
那伞,
哭了。
我爱极这冷冷的风,
埋葬你的
土地闯入我的鼻中。
你笑了,
眉扬在树的梢头,
颦蹙缝补
在我的胸口。
一只鸟,
在你的坟头,
踩一截矮矮的天空。
践踏眼眸,
青灯一地,
飞蛾挠碎的伤口。
“怎么还在楼下?哦,忘了,你今晚便在宸间歇息吧。走,咱上楼去。”绿萝整理了厨房,妥当之后,回身却见牧研愣在曼曼的檀香轻烟中。这时过来招呼他,两人一并上了楼。
“飞蛾怎么挠碎伤口?”牧研借着绿萝的搀扶,两人走着,忽然想起诗的结句,便不由脱口而出。
“嗯?”半路杀出的不是程咬金,却是令人无法解释的迷梦。难怪,这是绿萝早些时候写下的,怕也早就忘了。
“刚才在那卷上看得一首诗,末句正是‘飞蛾挠碎的伤口’。我读的书也不多,所以,觉得奇怪,问问罢了。”牧研那时念得最多怕不是人性的丑陋?或者丑陋的中国人?
“那诗?哦,其实,我自个儿也不晓得飞蛾是如何挠碎伤口的。这是我前时去龟兹见过鸠摩罗什的面容时,它自己跑出了我的意识世界的。”陆机在《文赋》中称其为“天机”,刘勰在《文心雕龙》里说它是“神思”,然而,无论是“天机”,抑或“神思”,若不是心有所念,又如何空穴来风?只是,绿萝却是不知罢了。
牧研凝视着她,他是知道,西方的精神学家弗洛伊德曾提出“潜意识”的说法,她的心里一定深埋着一种化不开的情愫,或许,她不愿意承认也是有的。
“你如何去那荒远的沙漠?鸠摩罗什是一个怎样的人物?”绿萝推门,两人进了宸间,将牧研搀到床边,自己却立在一旁的书橱边上。
“你可曾愿意听我唱首歌?”说着,也没有等牧研的答案,径自走到窗边,推开紫菱花窗,一个人,倚着窗台,伴着沁芳的晚风,空灵的歌声飘荡在天地之间。
岩层下,细腻的壁画,
千夜风砂,愈粗粝线条愈温雅,
高城外,枯坐着舍利塔,
所有牵挂,封入一切有为法。
迷惘的,破译了心经,
幡然入定,还默负着相的罪名;
顿悟的,乱世中一意孤行,
谬赞诟病,洞悉如梦幻泡影。
最无常,是笔下须弥都应验,
苏幕遮灯,只绚烂昙花一现;
最如一,是清软研成浓酽,
重逢再见,本来如露亦如电。
这一程,从龟兹辗转到长安,
空寂伽蓝,曾追随徒众几千万;
这一场涅槃,劫灰从未腐烂,
支离的圆满,方应作如是观。
盛年时,曾踏过遍野骆驼刺,
凉州观日,晨昏莫辨望朱成紫;
残年时,读懂所有深邃文字,
岁月修饰的,不外一梦如是。
“他在那里,你说,我能不去那里吗?”眼神还在窗外,开口的只是声音,冷冷的,就像这墨黑的夜色。“他是那么一个干净的人,可惜,再也没有了,没有了……”那声音,渐渐地睡了去,沉入她一个人的梦里,而牧研,却还在她的梦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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