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平静了一下自己，对大嘴妇人说：“大妹子，你这本书你从哪儿收来的？”

大嘴妇人白了我一眼，嚼着冬枣对我说：“你管谁叫大妹子？你应该叫我大姐或大嫂，——哪儿来的？收来的，怎么啦？又不是偷的，你也不买，问那么多干么？你要买几本书，我给你说书的来历。”

我嘿嘿嘿干笑了两声，赶紧挤出笑容讨好她：“行，大姐，我买几本书吧。”我挑选了《上下策》、《毛泽东选集》第一卷，还有一本焦国标的《我为卿狂》，早听过焦国标的大名，书写得怎么样，暂且不论，这本《我为卿狂》很容易让人想起寂寞的深宫怨妇，和焦国标北大新闻学院副教授的名头并不相符，我翻了一下，并没有感到有什么惊艳的地方，但还是挑了一本，匆匆付账，笑着问道：“大姐，你现在可以说了吧？”

中年妇人又往嘴里塞了一颗枣子，抿嘴笑道：“书上不是有电话号码吗，你找老朱，书是他的，他让我代卖，你赶紧打，老家伙神经兮兮的，天天问我有没有人买这本书，总算有了。还说只要有人看这本书，肯定会给打电话。”

我心里一动，越发感到此人心思非常缜密，但还是笑着问道：“他在哪儿呢？”

“盐山。”

我嗯了一声，正要打电话，一个老头儿走了过来，气急败坏，他着急地扫了一眼书摊，问道：“《鲁班书》呢？卖了吗？”

老头个儿不高，有点驼背，还带着一个大的椭圆形墨镜，看不出是好人还是坏人，女人指着我，遗憾道：“哎呀，刚被他买走。”

老头儿摘了墨镜，眼屎都没有擦干净，他的眼里几乎喷出火来，我心说，不就是买了一本书，还没有内容，至于吗，难道还想打架？我一脸冷峻看着他，他的底气明显不足，指着我手里的书，小心说道：“小伙子，这本书能不能转让给我？我出双倍的价格行不行？”说完又懊悔地跺脚道：“我昨天没带钱，要不这本书是我的了。”

我当然不能转让，我又不缺这十块钱，看到我态度如此生硬，他讪讪说道：“我翻一下该可以吧？”我从车筐里拿出来递给他，老头皱着眉头翻了一下，抬脸问：“小伙子，你年纪轻轻的，怎么也喜欢看这个书？”

我没有说话，老头儿自讨没趣去，但毫不在乎，他嘿嘿一笑，抽出一支烟递给我，这下我不能小气了，堆了笑脸婉言谢绝，老头儿悄悄说道：“你想知道朱宝成的事？”我心里一动，微笑着看他，老头儿也呲着发黄的大门牙对乐着。

我推着自行车，跟着他边走边聊，老头儿是盐山小营乡望姑娘庄的，叫张小田，辈辈都在农村，早年读过几年书，算是文化人，只有一个独生女，大学毕业后留在了沧州，结婚后，没人照看孩子，只好跟老伴儿来沧州女儿看儿子，闲得发慌，又喜欢读书，几乎跑遍了东塑附近所有的报亭书摊，《鲁班书》是他昨天看到的，掏钱买时，又忘了带钱，回家取钱的时候，外孙子又哭又闹，惹得老伴儿心烦，死活不让出去，耽搁了买书。说话间到了他家小区门口，张小田请我上去坐坐，我本来做好了上去的准备，但他刚才的一番话又让我有些犹豫，他老伴儿的脾气似乎不太好，我临时改变了主意，在小区街心花园的一条干净的长条椅上坐了下来，张小田客气了一番，也挨着我坐了下来，开始跟我聊朱宝成的事儿。

他首先说盐山县有家渤海饺子馆，是朱家的生意，朱宝成常去那边吃饺子，如果我想见朱宝成，不妨去那里了解一下。我曾经和朋友在渤海饺子馆吃过饭，饺子确实很有特色，却不知道与朱宝成有什么关系，张小田唠叨了半天，最后才说到正题，开始给我讲了朱宝成其人的故事。

朱宝成是盐山韩集人，是当地很有影响的风水先生，有通灵的本领，他是他们家的第四个孩子，人称朱老四，小时候一点也不起眼，既不是聪明绝顶，成绩优秀的好学生，也不是那种笨头呆脑，不知道四舍五入的落后生，停课闹革命的时候，朱宝成对《古文观止》很感兴趣，子乎者也能来几句，在当时的情况下，几乎没人能听懂，小伙伴们喜欢嬉闹，结果落了个“小半仙”的绰号，一开始还挺得意，感到有点“文化人”的意思，但运动一开始，马上不一样了，感到拥有这个绰号不是什么幸运的事儿，想要正名已经晚了，结果“小半仙”被打成了小“牛鬼蛇神”，整天和一帮老“牛鬼蛇神”厮混在一起，在当时的情况下，老“牛鬼蛇神”是沧州最有文化的群体，那时候有文化的几乎都是“反革命”，

大老粗才是真正的革命者，但并不所有的“牛鬼蛇神”都像“伤痕文学”写的那样，是灰暗模糊地一群，整天沉默寡言、神情沮丧，好像在集中营呆过很久一样，其实任何恶劣的环境都会有革命的乐观主义精神，战争年代如此，文革也一样，在众多的“牛鬼蛇神”中有一位“老油条”，据说是盐山中学退休的历史老师，叫张雨田（我一直怀疑此人和张小田有某种关系，截止现在也没搞清楚），这个张老师有学问不假，但没有知识分子的文质彬彬的样儿，整天嬉皮笑脸，除了在批斗大会上，能保持半小时一本正经外，其让他任何时间都咧着大嘴傻笑，他出身好，口才又不错，对毛**语录更是倒背如流，有时候还和红卫兵头头插诨打科开几句玩笑，人家板起脸来非常严肃的教育他，他马上引经据典用毛**众多的语录应对，弄得谁也说不过他，他又不是严重的刑事犯，不偷不抢不乱摸，不贴反动标语，所谓大错不犯，小事不断，气死公安难死法院，造反派在革命的旗帜下还是有点道德底线的，弄得谁也拿他没办法，有时候批斗他的大会开的长一点，红卫兵头头看时间差不多了，预感到会咧着笑出来，弄不好会惹得革命群众哄堂大笑，影响会场团结紧张的革命气氛，故意派一个民兵站上台去踢他几脚，让他滚到后面继续接受革命群众的批判。

张雨田遇到“小半仙”的时候，据说两人一见如故，一拍即合，张雨田欣赏“小半仙”的古文基础，朱宝成崇拜张雨田的学问，两人自然有了师徒关系。

张小田讲到后来，几乎是重复原来的内容，翻来覆去叨叨的还是这个意思，我找个理由给他笑了一下，表示歉意，匆匆告别。我在沧州没有什么朋友，张小田便成了我很谈得来的朋友，他日后为这本书做过很多事情，这是后话。当天上午11点多，我回到家里，和北京的编辑在网上做了简单的沟通，然后坐在椅子上准备给朱宝成打电话，该怎么说呢？我平静了一下，想好了措词，准备拨通电话试试，一阵嘟嘟的声音过后，电话通了。我的心不禁狂跳起来：“喂，您好！”我假装彬彬有礼问道。

本章已完结，下一章内容更精彩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