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第五十八回，芳官的干娘，迫不及待要替芳官给宝玉吹汤：“他不老成，仔细打了碗，让我吹罢。”边说边抢，却被晴雯喝道：“出去！你让他砸了碗，也轮不到你吹。你什么空儿跑到这里槅子来了？还不出去。”一边又骂小丫头们不告诉她规矩，小丫头们也趁势一边骂一边推，把她赶了出去。出来后又遭同伴奚落：“嫂子也没用镜子照一照，就进去了。”羞得那婆子又恨又气，只得忍耐下去。

此时，里面却是另一番光景：芳官吹了几口，宝玉笑道：“好了，仔细伤了气。你尝一口，可好了？”

同是服侍，一边是上赶着却遭羞辱，一边是懵懵懂懂还被软语呵护，怕累着。其实书里尝过宝玉饭菜的不止芳官一个，白玉钏就被宝玉连哄带骗尝过莲叶羹，袭人晴雯们更不用说，早都习以为常了。这是她们才有的特权。

女人老一点，别提尝，就连给主子吹汤的资格都没了。在男性为主导的世界里，女人的青春美貌是筹码，当岁月一块块拿走，女人自然要贬值。宝玉既是男性，又是主子，他的价值取向决定了职场阶层。因此，婆子们要识趣，要尽快转换角色，昨日黄花要主动让出舞台，给那些正在盛开的四月蔷薇。

这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职场潜规则，没道理可讲，芳官的干娘不遵守，自取其辱，在别人眼里也是活该，只有忍下去。

也有不忍的。身份特殊一些的，比如宝玉的奶妈李嬷嬷，不拿自己当外人，时不时进入怡红院找茬，仗着宝玉吃过她的奶，倚老卖老摆老资格，唠唠叨叨把宝玉饮食起居功课一并过问，俨然一副长辈的样子。奈何人家宝玉早烦她了，因为一碗三四次才能泡好出色的枫露茶，他有事出去没顾上喝，李嬷嬷来了，她要喝谁敢不给？那不是找骂么！宝玉回来后知道了，便大发雷霆，迁怒于当值丫头茜雪。茜雪无辜，愣是因此被撵出贾府开除了公职，可见宝玉对李嬷嬷的厌恶程度。对这一点李嬷嬷也并不是不知道，但是她实在气不过自己当年的阵地被占领，不甘心就此退出历史舞台，便时不时弄出点动静来显示自己的主权：宝玉留给晴雯的豆腐皮包子，她偏要拿走给自己孙子吃；宝玉留给袭人的酥酪，发狠一气吃完，还口出狂言：“别说我吃了一碗牛奶，就是再比这个值钱的，也是应该的。难道待袭人比我还重？难道他不想想怎么长大了？我的血变的奶，吃的长这么大，如今我吃他一碗牛奶，他就生气了？我偏吃了，看怎么样！你们看袭人不知怎样，那是我手里调理出来的毛丫头，什么阿物儿！”

她以一个退居二线老干部的身份，专拿现任的部门负责人袭人开刀，指着病榻上的袭人破口大骂：“忘了本的小娼妇！我抬举起你来，这会子我来了，你大模大样的躺在炕上，见我来也不理一理。一心只想装狐媚子哄宝玉，哄得宝玉不理我，听你们的话。你不过是几两臭银子买来的毛丫头，这屋里你就作耗，如何使得！好不好拉出去配一个小子，看你还妖精似的哄宝玉不哄！”话语里充满了一个阶级对另一个阶级刻骨的妒恨。回过头又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数落宝玉：“你只护着那起狐狸，那里认得我了------把你奶了这么大，到如今吃不着奶了，把我丢在一旁，逞着丫头们要我的强。”好不伤心。

二

不是所有的婆子都能像李嬷嬷那样，有机会有权利哭喊着宣泄一番的，更多的是只能憋着一口恶气。

年轻的丫头们风头日盛，婆子们不甘心自己的群体被边缘化，沦落为底层一族，成为衬托光鲜亮丽角色们的褪色背景，不免大力打压或奋起反抗。“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斗争就此纷起芳官的干娘和芳官因为洗头顺序争吵；司棋和柳家的因为一碗炖鸡蛋大动干戈，带领一班小丫头砸了场子；在夏婆子撺掇下，没脑子的赵姨娘更是和小戏子们打起了群架------一时间鸡飞狗跳。五十五回往后，大观园里就没消停过，两派势力此消彼长，总的说来，丫头们一方处于上风。

婆子们伤不起，淤积了满腔说不出的的尴尬嫉妒恨。在磕磕碰碰中，与年轻丫头们之间的矛盾，终于到了爆发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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