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向飞在澳大利亚整整读了五年的书。先是上了一年的预科，随后念了四年的土木工程本科，直到2001年，陆向飞26岁，才得以毕业回国。

在那个大学生稀缺的年代，有着国外留学经验的海归大学生就更加稀缺了。毕业后的陆向飞跟几个国外认识的大学同学一起来到了天津滨海。这里靠近首都北京，而且正是新城区建设的阶段，有着大把的工作和机遇，只有有能耐，有本事，飞黄腾达指日可待，那位家住天津市区的同学这样说道。

陆向飞很快就适应了天津的生活，在国外留学时他已经习惯了自己照顾自己。他和朋友林毓生一起到人才市场找工作，各自找到了钟意的公司。陆向飞进的是一家建筑设计单位，主要负责做建筑结构设计，也能做一些简单的平面设计，效果图设计等等。待人真诚，能吃苦耐劳的陆向飞在公司里很受同事和老板的喜爱。

陆向飞的为人处世之道是跟他父亲陆明海学的。陆明海只交了他一招，凡事要能忍，气量要大，肯能吃亏，才能在外面立足。这仅有的一招是陆明海在生意场上摸爬滚打了多年后总结出来的经验。父亲陆明海初到县城做生意时，就是因为不肯吃亏，暗中丢了不少潜在的大客户，被同行挤兑的险些关门。后来他咬着牙忍痛割爱，将自己爱贪小便宜的性格一点一点扭转了过来。之后他惊奇的发现，每当自己给客户让利一分，那客户随后又会给他带来一毛的利润，使得在农村生活了半辈子的陆明海，人生观、价值观都发生了巨大的转变。

于是，陆明海送儿子陆向飞出国的时候，说的就是这句话。这看似老生常谈的一招，却足以让陆向飞受用无穷。

陆向飞跟一个同事在公司不远的地方合租了一间房子。房子不大，被分成了两室一厅。远在老家的陆明海听说儿子在天津租下房子以后，隔天便买了火车票奔着天津而来。陆向飞当天专门请了假，去火车站迎接父亲。在澳大利亚读书期间，为了节省机票，陆向飞五年当中只回了两趟家，放假时就到学校就近的餐馆里端盘子。陆向飞最后一次见到父亲，是两年以前的事情了。

陆明海此时已经是年过半百，长期的生活和工作双重压力使得他比同龄人更显老，身体也是每况愈下。不过，照他的说法，他的任务已经完成一半了，供儿子读完了大学。眼下就剩下一件大事，那就是坐等儿子结婚生子了。在出租车上，两鬓斑白的陆明海笑眯眯地对司机师傅说道。那司机好像是没听懂陆明海的带有方言味道的普通话，只是点点头，随口应付了一声，陆明海听了也不以为意，依旧笑个不停。

“这房子这么小，一个人住着不憋屈吗？”来到出租屋里，陆明海看着拥挤的小屋中，连个落脚的客厅都没有，不免有些心疼儿子了。

“爸，我和同事一起租的，这里房租贵，两个人一起租划算，再说地方也够用，厨房也挺大，就是厅小点。”陆向飞一边帮老父亲整理行李，一边说道。

陆明海听了儿子的话更加惊讶了。他一进来就看了下卧室，卧室小的仅能容下一张双人床，然后便只有过道的地方了。他问清楚了哪个是儿子的卧室之后，赶忙把随手丢在隔壁的衣服捡了回来。

“咱俩睡一张床啊？”陆明海问道。他现在知道了这房子不是属于儿子一个人的，便谨慎了起来。

“恩，床挺宽敞的，能睡下。”陆向飞回应。

陆向飞收拾完行李之后，便走进了厨房。他昨天特意买了些新鲜的蔬菜。陆向飞在厨房炒了两个小菜，闷了一锅米饭，然后从卧室的角落里拿出两瓶啤酒，就喝父亲在厅里的小餐桌上吃了起来。

陆明海近年来身体不怎么好，有些需要起早贪黑的生意，也就照顾不到了，渐渐的门市也变得有些冷清了，只是靠着几个多年结下感情的老客户维持着场面。眼看着同行的生意做得越来越红火，老两口也不羡慕，也不嫉妒，毕竟岁月不饶人了，长江后浪推前浪，这个道理，陆明海还是懂的。父子俩久别重逢，陆明海边吃饭，边说起一些老家的逸闻趣事。

陆向飞的同事是晚上九点多钟才回来的。陆明海的父亲热情的去开门时，看到的是一男一女，男的各自高高的，有些消瘦，但还算英俊。女的按照陆明海的观点，是非常时髦的。卷曲的披肩发，浓浓的香水味，高高鼓起的**半隐半现的藏在短衫里。两人和陆明海先后打了招呼，然后相拥着走进了隔壁的卧室。陆明海看到那女孩刚走进屋子，就点起了一根烟叼在嘴里。

陆明海回到儿子的屋里，掩上了门，然后表情丰富的指了指隔壁。

“哦，刚加班回来，正常，以前我也总加班。”陆向飞继续玩着电脑。

“我看那女孩……”陆明海欲言又止，“唉，甭管咋地，结婚了就好，他们两口子没买房子啊？”陆明海小声的问着。

“哪就两口子了，我同事跟我一样，刚大学毕业，他在国内念得大学，比我小两岁呢，那是他女朋友。”

“没结婚？没结婚就住一起了，家里人不管哪。”陆明海睁大了眼睛问道，却也忘了隔墙有耳的事。

“这都啥年代了，爸，这是城市，不是咱那小县城，更不是赤桥村，人家民政局都不管，你操那心干啥。”陆向飞有些不耐烦的说道。

陆明海“哦”了一声，便再不敢吱声了。他看着儿子电脑屏幕上复杂的游戏画面，瞧了半天也瞧不出个门道来；又看看窗外光怪陆离的城市夜景，远处的高架桥纵横交错，桥上是一辆辆疾驰而过的小轿车，各种颜色的霓虹灯将城市照的通亮，而外围则是看不到边际的黑夜，加上天空中浓黑的云团，好像一只巨大的怪物，张着血盆大口要将城市瞬间吞噬。

陆明海突然想起了，大概是十多年前，又或是将近二十年前的样子，陆明海夫妇带着两个儿子，跟着村里人一起到县城里去过元宵节。一家四口白天在县城逛了一天，陆明海作为家里唯一见过世面的人，给两个儿子讲着县城里各种稀奇百怪的事物。到了晚上，一家人吃了顿便宜的饱饭，然后坐在露天的广场上看城里的舞狮表演。那天晚上，陆明海记得两个儿子都高兴坏了，对于县城的一切都充满了神秘的好奇和欣喜。作为父亲，他当然也很高兴看到两个儿子都长了见识。就像今天，他看着窗外车水马龙的热闹景象，一边感慨自己老了，一边欣慰这就是儿子的生活。

陆明海把自己对这个城市所有的陌生，都归咎于自己的年老无知。而且，他希望能看到更多的惊奇，能见识到更多的陌生，好将自己和陆向飞之间的差距尽量扩大。他高兴地看着儿子的生活，就像一个孩子欣喜的望着一只放飞了的氢气球一样，越飞越高，越飞越高，直到阳光刺得眼睛发酸，发痛，直到自己潸然落泪。

然而，有些事情，他是不愿意和陆向飞之间有分歧的，比如说成家的事儿，比如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问题。

“成家立业，传宗接代，这是咱们中国一代一代人的根本，甭管到了啥年代，科技发展到啥水平，这个观念应该是不会变的吧。老家的赤桥村里边，跟陆向飞同龄的孩子，几乎有百分之九十，不，应该是百分之九十五的人，都已经是几个孩子的爹了。”陆明海这样想着，于是他不远万里来到了天津，来到了儿子身边，打算探探儿子的底。

陆明海就是这样一个复杂的爹。他一面告诉儿子要肯吃亏，一面又为了面子，不肯在村里人面前落下笑柄。他给客户让利一百元钱，是为了从客户那里挣到一千元钱，他施舍给乞丐一碗面，是为了听到乞丐在别人面前夸他的好。因此，他的“吃亏是福”原则，是建立在他费尽心机的生意经上的，一旦遇到了“面子先生”，便无所遁形了。

“喂，你，你啥时候，也找个女朋友啊？”陆明海推了下儿子的手臂，指着隔壁说道。

“暂时没考虑。”陆向飞淡淡的回答。

“哦。”陆明海又无话可说了，两年来第一次见面，他不想和儿子闹得不愉快。

“别辜负了人家女孩子就行。”过了半天，陆明海嘴里又吐出一句话，像是对陆向飞说的，更像是对隔壁的同事说的。

转天一早，陆向飞和同事都出去上班了，屋子里突然安静了许多。陆明海在不大的房子里转了一圈，无事可做。他看看昨晚上儿子玩的电脑，静静的立在那里，不知道如何打开，然后又走到客厅，看见隔壁的卧室房门紧锁着。忽然间，里面似乎传出了一阵细微的响动声。陆明海有些慌乱了，忙带了钥匙，像个笨贼一样，迅速溜出了屋子。

陆明海先是在楼下的小区里溜达了一会，一名手持对讲机的保安问他住哪里的，他叽里呱啦的说了半天也没说清楚，最后说的那保安实在没有耐心听了，便转身走了。陆明海在小区里找了个石凳坐下，看着眼前走过的形形色色的人。坐累了又走出小区溜达，但又不敢走远，怕迷了路回不来。于是，他走出去，又走回来，向东边走走，又折回到西边瞧瞧，好容易折腾到了中午，折腾到了浑身发热的时候，他又悄悄溜回了家。

陆明海打开房门后，看到儿子同事那屋里房门大开，便长舒了一口气，暗自庆幸这下屋子里确实没人了，随即走到厨房去。陆明海拆开一盒新鲜的番茄，想要炒个西红柿鸡蛋。鲜红的番茄挤在一个塑料盒子里，用塑料薄膜封着，一盒里只有2个，他想不明白为什么2个番茄还用这么好的一个盒子封上，真是浪费，儿子究竟是看中了这盒子还是看中了番茄。他一边怀疑着，一边用清水洗着番茄。刚洗完一个时，他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快步走到了儿子的卧室，在角落的纸箱里翻出两包泡面。陆明海拿着泡面欣喜的走回了厨房，将番茄又放回盒子里，可薄膜已经破了。晚上吃吧，要不然不新鲜了，他这样想道。

陆明海在儿子租的家里，只住了不到五天，到了第四天的时候，陆明海鼓足了勇气，一个人摸索着到了火车站，买了隔天下午的火车票，准备返回老家南安。

“你妈一个人在家，我不放心，村子里还有你爷爷奶奶。现在交通方便了，我们得勤回去照应照应。”陆明海这样和儿子解释道。

陆向飞又请了半天的假，来到火车站送父亲。父亲原本不让他送的，要自己走，可陆向飞还是跟了过来。

“公司那头没事，有点活，晚上回家加加班就画完了，我这工作就这点好，在家也能做。”陆向飞轻松的说。

这回，父子俩没有打车，而是坐公交到了火车站。陆明海来买车票的时候，已经为今天探好了公交车的路线，他高兴的带着儿子上了公交车，奔着火车站而去。

“呃，这样，我别的也就不说了，你能在这大城市工作，家里我和你妈也都挺高兴的。虽说咱们老家那头说，养儿防老，村里人都说儿子不在身边，跟没儿子一样，但我和你妈想着你在外面有出息就行。只是，呃，那个什么女，……，女朋友的事情你抓点紧。我跟你妈这几年为你存了点钱，在农村娶媳妇要盖房子，在城市里结婚要买房子，这城市和农村毕竟还都是一样的，咱们中国人的传统嘛，有个家，嘿嘿。”陆明海努力的把一段完整的话说完，便乐呵呵的笑了笑。

“再说吧。”陆向飞听完，模棱两可的回答道。

父亲陆明海并没有嫌儿子的话简短，反而觉得儿子长大了，什么事情都能自己拿主意了，嘴上不说，可是心里明白的很，虽然他始终猜不透儿子是怎样想的。

“但是，肯定比我想得远，毕竟是国外回来的嘛。”陆明海这样安慰自己。

他觉得一个人老的标准就是学会了安慰自己。儿子小的时候，即便是到了高中，到了大学，父子俩有分歧的时候，作为老子的陆明海还是喜欢对着儿子咆哮。只是如今儿子出了国，见了大世面，国外留学回来，父子俩再见面时，陆明海在儿子面前一下子老了许多。陆明海发现追不上儿子的思想，于是甘愿老去，或者说自我安慰的老去。

“我走了，你，那个啥，抓点紧。”陆明海说完最后一句话，赶忙躲开了儿子的眼光，跳进了车厢内。

火车拉响了汽笛，载着老去的陆明海缓缓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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