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能再说杨青了,再说下去他好像成了我的生命里的唯一。事实上我的生命里还有许多更重要的人,比如敏敏。
敏敏是有姓的,可是我不愿意提起。她的父亲是我这一辈子都不愿意提起的男人,他叫强子。不愿意提起但是无法忽略。没有他,我的生活不会是这个样子。我得去看他,这是义务。我一直没有明白我有多少权利,但我明确知道自己的义务。探视一个失去自由的人,这是我必须做的。圣诞节的时候,我坐上了回乡的长途汽车。
我先回了娘家,母亲在昏暗的房间里切萝卜丝,她说要做许多的腌菜,然后挑到集市上去卖。
“最近生意特别红火,”母亲说,“你姨父在镇政府食堂工作,我求他帮我销售一些,也不用沿街叫卖了。”
“哦,爸呢?”我其实只是想表达我的关心,我知道爸爸干什么去了,每次我问到这个问题,妈总是说他去上边屋里打麻将。
果然这次又是一样的答案。“你爸除了农忙时节干点儿农活,平时就在牌桌上度过,现在牌店里管伙食,他饭都不用回家吃了。”
“妈,我帮你。”我回里屋找了件围裙披上,弯下身给母亲洗萝卜。当我把手伸进盆里的一刹那,我感觉到了刺骨的寒冷。我下意识地想缩回来,然而忍住了。我把那些萝卜翻来覆去地洗着,直到母亲说可以了我才停手。
“梅子,你还打算结婚吗?你看你三十岁了,与强子也没有正式办理婚姻登记,你要看着有合适的,可不可以考虑一下。”
“哦,这事急不得。妈,我有敏敏就够了。”
母亲长叹了一口气,不再说话。我只听到菜刀“咚咚咚”碾过砧板的声音。
“妈,你为什么不打牌呢?看你都没有什么娱乐活动,”我说,“要不,明天我带您上街买衣服去,你看都快过年了。”
“梅子,你有钱留着自己花,敏敏将来用钱的地方多。”
“妈,”我顿了顿说,“我想把敏敏接回家,你看可以吗?”
母亲切萝卜的手停了下来,用一种狐疑的眼光看着我。她不会不明白我的意思。
“妈,那你愿意带着她吗?我没有时间带她,我得挣钱,养活她还有你们两个。”
“梅子,你管好你自己就可以了,我看你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的,我们两个,一把老骨头,活到哪天是哪天。”
“妈,你不要这么悲观,生活总得继续,相信我。”
“相信你?你总是说你会处理好一切,你让我怎么相信你,你已经毁了两个男人,你就不反省一下自己吗?”
我垂下头,母亲的话像一把刀,剜着我心头的肉。
是有两个男人被我毁了,一个在天国,一个在监狱。
我特意换上一件许多年前压在箱底的衣服,连续好几天没有往脸上抹那些护肤品,果然皮肤在凛冽的北风摧残下变得粗糙不堪,我对着镜子满意地笑了。我以一个饱经风霜的农村女人的形象去了省城的监狱。
强子在那里,也就是敏敏的父亲在那里。我递给他一些食物,不说话。他说:“梅,你老了。”
“谁会不老?”我说,“我老了也好,没有人再打我的主意。”
“梅,你如果离开我,我会死在这里。我每天都在数着日子过,你的存在是我活下去的唯一希望。还有十五年,你等着我。”他平静地说着,看不出他有多期待。
我没有回答。我不能回答。十五年,我现在三十岁,再过十五年,我更年期了。在那一刻,我自私地想,为什么强子不能对我说,梅子,去寻找你要的幸福吧,我祝福你。
“梅,你不愿意?你要是另嫁他人,我会死的。”强子再一次说到死亡,我不能不放在心上。
他总是这样,以死相威胁。我感觉自己是罪恶的,如果他真的死在这里,那么我就是凶手,尽管我不会直接结果他的性命。可是他会,五年前,他将锋利的尖刀捅上了别人的胸膛。
这个别人是林峰,信誓旦旦地说要把我娶到手的男人。他在酒吧里公然对我示爱,浑身酒气的他没有察觉到死神正在悄悄来临。
林峰倒在血泊中,他没有来得及和我说上一句话。我看到他眼里的泪光,在镁光灯的照射下,像地狱里盛开的曼珠沙华。
我是爱林峰的。如果说我这一辈子只爱一个人,那么这个人无疑就是林峰。可是他死了,许多年来,我只能靠着回忆一遍遍地温习我们之间的爱。可是到最后,我感到刺骨的冰冷。杨青说过,这世上最遥远的距离就是天人永隔。我在林峰的墓碑前痛哭流涕,恨不得强子的那把刀**了我的胸膛。
如果可以,我愿意代替林峰去死。可是,说这些都没有什么意义了,林峰再也不会听到这些,也不会再回来了。我知道我这辈子欠下了许多情债,无法偿还。欠林峰的,欠杨青的。
强子欠我的,我一直这么认为。他在我的饮料里下**,以卑鄙的手段得到我,然后有了敏敏,我屈服了。他现在失去了自由,我再也恨不起来。或许像他说的那样,活着比死亡更累。
我能想像他在监狱里干些什么,劳动,训练,或是遭受暴打都有可能。可是我应该去同情他吗,他是一个杀人犯,我最爱的林峰死在他的手里。
或许像他说的那样,那只是一场意外,他只是想教训一下他,给他点颜色看看。他说:“林峰,你这疯子,梅子是我的。”
林峰将他的拳头伸向了强子,同时像一头发怒的狮子一样咆哮起来:“梅子,我爱她,今生今世,生生世世。”
然后悲剧就上演了。谁都知道林峰是为了一个漂亮女人而断送了自己的性命。可林峰从来都没有说过我漂亮,他只是说我爱你梅子,不管是你天使还是魔鬼,我都爱你。
我曾经在他的自行车后座甜蜜地度过了许多时光,我的双手丈量过他的腰身,我的舌尖试探过他嘴里的温度。后来他去菲律宾上大学,再后来我听说他找了一个很漂亮的女朋友,就悄悄地淡出了他的视线,或者说逃避更恰当一些。
许多年后的重逢依旧是甜蜜的,林峰向我诉说了那些年追我的执着与苦痛。他的眼睛里有泪光闪动,我终于习惯性地抚mo着他的脑袋安慰他。他趁机将我搂在了怀里。他说他怀念那个时候的自己,为什么岁月一去不复返呢。
我说:“林峰,地球是圆的,我们绕了一周后,回到了原点。”
我终于在强子与林峰之间游移不定。事实上,我想摆脱强子的纠缠。我对他说:“强子,我根本不爱你,放过我。”我的语气里是满满的哀求。
“是林峰那小子勾引了你吗?你告诉他,他不会有好果子吃,你也不会。”强子将抽了一半的烟头熄灭,然后狠狠地踩在地上。
往事不堪回首。面对强子,我没有感情,恨也没有。
我在想像他形容枯槁的晚年。再过十五年,强子刑满释放,五十岁了,他要用什么生活?他的父亲和母亲也许都不在了。敏敏呢,也到了快要出嫁的年龄。
他会孤独终老。或许熬不到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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