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绿苑

闷热的夏天还没有完全过，冷冷的秋意也没有完全到来，中午热而不闷，晚上温而不寒，正是高川一年中最舒服的时候。俯瞰高川大地，千沟万壑的并不能把这里概括，而纯粹一马平川的华北平原还要再往南才能完全体会。地处黄土高原和华北平原地带的高川正坐落在黄土高原的边缘，如同在悬崖边一般，美则美矣，交通却不甚方便，总共两条二级路勉强连着市区，然而大部分人们不愿外出，火车的铁轨竟一辈也没见过。

郑丽就是其中的一个代表，她活了四十五岁，从来没去过高川以外的任何地方。按她自己的话说“好好的去外面做什么，在家千日好，出门万事难，守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比什么都强。”她也的确是这样做的，每天里除了做家务，就是去自己的地里精耕细作一番。她眼见人们一个个出去工作赚钱，却始终不为所动，她想世道再怎么变，种地吃饭总是没错的。在她女儿郑杨眉看来，她就像古墓里的女鬼，只有在说起那一家人的时候，她才会有些反应。

明天就是九月一号了，高川一中一年一度开学的日子，郑杨眉说家离学校远，要住宿舍，郑丽百般不舍也没办法，就想今天给她做点好吃的。眼见十一点半了郑杨眉还不回来，正坐在院子里发呆，可巧邻居李家妹子来了，俩人在院子里家长里短聊了会儿，李家那位突然说“你知道那谁带着小媳妇儿回来了么？”

“什么时候？”郑丽一惊。

“也就前几天吧，不行呀，大省城混不下去，老爷子一死，日子就过不下去啦。”

“可不是，只那野种就够给他败光的啦。毕美霞那个贱人能生出什么好货来……”

门嘎吱一声响了，郑杨眉手提一个快递包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郑丽霍地站起：“眉儿，你终于回来了，饿吗？”也不等她答话径自上来看她手里东西“这是什么？谁寄给你的？”

郑杨眉淡淡地说：“没什么？我进屋去了。”说着向屋里走去，走到门口时突然转过身，有意无意地瞟了一眼李家阿姨，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他们家的事跟咱们无关。”转身进了屋。

郑丽不知一向乖巧的女儿好好地怎么了，李家那位无奈地看看郑丽，尴尬地笑笑，说：“我也得走了，哪天再聊。”

郑杨眉进了屋，也不拆快递，坐在沙发上发呆。这是一所十五年前的房子，一进屋子就可以看见十五年前的桌子，十五年前的茶几，十五年前的沙发静静地落在地上，旧，却整洁异常。十五年前的茶几上摆着发了锈的托盘，发了锈的托盘上竟摆着十五年前的茶杯，在茶几对面的桌子上摆着十五年前的老彩电，这就是这个家客厅的所有大件，饮水机冰箱全都没有。只有两扇老式旧窗时而发出一声嘎吱声响，房子背阴，上午十一点都照不见太阳，给人阴森寒冷的感觉。

“眉儿，吃饭了。”郑丽端了一盆排骨一盘土豆丝进来，郑杨眉忙去厨房舀了两碗米饭端来。说：“妈，好好地买排骨做什么？”

“唉，你明天就收假了，再怎么妈也得让你吃点好的，妈没本事，都没怎么给你买过菜……”说着竟哽咽了。郑杨眉笑笑：“你说哪儿的话，咱们菜园子里夏天多得是菜，冬天也有白菜萝卜土豆，足够吃了，买什么菜?”；“妈是说……”“来，看看哥哥给我寄了什么。”郑杨眉怕郑丽难过，急忙打断。说着就动手拆起快递来，只见一个绿边白底的书包出现在眼前。“睿儿给你寄的吗？”眉儿点点头，“哥哥总是这样……”不待说完，发现书包里有一张字条，照例念给郑丽听：

眉儿，妈妈近来好吗？上次你说你要住宿，静心学习也好，只是留妈妈一个人在家孤单，你劝她别再种地了，出去随便找个工作，不管多少钱总比一个人在家强……

郑杨眉念到这里停住，说：“妈妈，完了。”然后连忙看下面，只见下面紧接着写着：

爸爸带着凯凯回来了，听说也要在一中读书，如果碰见千万不要只顾小时候的情谊随便相认，让妈妈伤心。唉，哥哥也很为难，你也大了，自己权衡吧。

郑杨眉看了一眼郑丽，郑丽正呆呆地坐在沙发上，似是在思念哥哥。干枯的头发，发黄的脸，身上还穿着十年前的旧衣服，忍不住鼻子一酸，想到刚刚自己因为她说凯凯是野种的事生她的气，暗自后悔。闷闷地吃了饭，收拾了碗筷，午睡不提。

下午三点，阳光正好，郑杨眉信步来到了高川一中，她来一中却不是想要看看自己即将上学的校园，而是为了——绿苑。她十年前和凯凯、哥哥他们一起玩耍的地方。她绕过教学楼，跨过操场，来到职工宿舍的后面，这里露着一个约有操场一半宽的围墙，围墙尽头，有一个小小的古老木门，那木门上着锁，不知经过了多少岁月,那木门上有一个木制的门匾，上面写着绿油油写着绿苑两个大字，似是年代久远，那绿竟有些发黑。郑杨眉早知这里锁着，转身绕过木门，来到离木门五米远的一棵大柳树后面，那大柳树后面长满一米来高的杂草灌木虫丛，郑杨梅拨开杂草走了五六米，径有一条小路，说是路也不算路，路两旁树木成荫，中间野草丛生，郑杨眉也不在意，顺着小路大踏步进去。

小路曲曲折折向里纵深，不一会儿，面前现出一个大屏障，郑杨眉绕过屏障，面前现出好大一个水池，年久没人来，那水竟似深山里的湖泊一般干净，原来这水池虽是人工修建的，下面却有一道活水引进来。郑杨眉也不看风景，径自坐在池边发呆，那池边有一圈一尺来高的水泥台，是当年祖父怕她跟哥哥玩耍跌进池里去，专门找人修的，她六岁时还得靠别人拉才能上来，想到这里，神色不禁黯然，原来在她六岁那年，祖父刚去世，那女人便带了凯凯来要妈妈签什么字，她当时不懂，只一心要来绿苑玩，谁知凯凯也跟了来，她和凯凯在这里玩了许久，耳听得大人来寻，却怎么也不敢跳下台阶去，这时杨正宁也就是她的爸爸来了，只见他一个箭步冲过来把凯凯抱了下去，连声说：“谁带你来这里玩的，以后不许一个人来这里玩。”

“爸爸，我不是一个人来的，我跟姐姐一起来的。”凯凯说。这一声爸爸让郑杨眉吃了一惊，他明明是我的爸爸呀，可是转念又想，我的爸爸为什么不抱我，随即向杨正宁看去，恰好触到杨正宁痛苦羞愧的眼神。这时妈妈走了过来，一把将郑杨眉抱下，说：“眉儿，我们走。”

她以为这个走是回到绿苑西边的家，谁知道却是彻底离开了那个家。想到这里郑杨眉冷冷地向那绿苑西边望去，远远的有一个红点，那便是郑杨眉六岁以前的家。郑杨眉正兀自出神，突然听见有声音传来，心下好奇，这园子荒废了好久，会是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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