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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山半仙刘瞎子神神乎乎说了句话,让菜子沟下河院东家庄地做出重要的决定。他要给十五岁的儿子命旺成亲。
菜子沟下河院少东家命旺不行了。半月前管家六根从沟外请来六个道士,杀了三只羊宰了一头猪,白杨椽子搭起三丈高的道台,大有做一场空前绝后的道场的架势,引得一沟人跑来看热闹。谁知说好五天的道场做到一半时道士惊跑了,连银子都没顾上要。晕死在道台上的命旺半夜里一个猛乍醒来,奇怪怪打道台上跳下,瘫到院里,口吐白沬,鼻孔流血,两手冲天上乱抓一气,渐渐垂软下去。更奇的是裆里猛地一柱擎天,其势非骡马能比。惊得众人做鸟兽散,六道士更是惊魂落魄,四散逃命。
谁都知道,少东家命旺是庄地的命线线。东家庄地前后娶了三房老婆,每一房都如花似玉,能把半条沟照亮,却独独生下这么一个儿子。许是老天真不开眼,命旺打生下来,就病病恹恹,不像是东家庄地的种。庄地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将他养到现在,没想,一场大病下来,就成了半丝气。
东家庄地原本是把希望寄托到管家六根身上的,六根说,沟外的孙老道塞过神仙,驱鬼安神样样儿精,年前他亲眼望见过,沟外刘麻子家的老二就让孙老道救活了。刘麻子庄地知道,他家老二也是个病秧子,死了好几回,有次做道场,庄地也在场,那阵势,庄地还是头次见。只是道士不姓刘,姓方。如今听说刘家老二真让孙老道给救了,前几日还娶了媳妇,庄地忽就抓住六根的手,这事你去办,只要能把我娃的命救下,钱花多花少,不在乎。
管家六根领命而去,道场是设了起来,没想,事情成了这样。
当夜,菜子沟下河院乱成一团,东家庄地更是六神无主,差一点急过气去。若不是奶妈仁顺嫂,场面怕是不可收拾。
大惊过后,奶妈仁顺嫂抱着气息奄奄的命旺,泪溢满面,躲在西厢房不肯出来。一沟人顿叹东家庄地不幸,菜子沟百年老院将面临断子绝孙的险境。谁知后山半仙刘瞎子无意来到沟里,病急乱抓医的庄地即刻磕头相迎,后山半仙刘瞎子进了上房,黑魆魆的双眼煞有介事地环顾了下四周,支开管家六根,关上门攘眼了一夜。二天早起,后山半仙刘瞎子神神秘秘冲东家庄地说,娶新人冲喜,越快越好。
风声传出,沟里沟外养女子的人家纷至沓来,大有挤破门的阵势。他们忘了先前骂过庄地的话,也忘了曾蹲在菜子地埂上对下河院的诅咒,更是不顾女子前脚进门后脚就成寡妇的危险境地,使出浑身解数讨好庄地。东家庄地这一次倒是冷静得很,打定主意肥水绝不外流,后山半仙刘瞎子关于姻路在后山一带的指向很快让他将目光锁定在十年未曾谋面的后山老舅身上,经过一番慎思,后山舅家大女子灯芯就摆到了桌面上。同样因了刘半仙一句话,东家庄地多少还有些犹豫。后山半仙说,冲过来他就是条龙,冲不过来,怕也是天意如此,往后……后山半仙闭了眼,半天,突然道,不管咋样,新人只许进不许出,做牛做鬼都是她的命,再者,一次冲不进二次冲,二次冲不进三次……后山半仙做了个果断的姿势,面目一冷,斩钉截铁地说,要想保住这院,就不能怕麻烦。说着,悄悄塞给庄地一道符,有了这东西,遭殃的只能是娶进门的外人,你家命旺,伤不到的。记住,想救你儿,就不能心软,更不能怕多几个替死鬼!一句话惊得,东家庄地差点没栽过去。毕竟同是骨肉,要真应了半仙的话,咋个跟死去的三房交待?!谁知命旺他舅坚决得很,媒人一来二去的撮合中,他表现出空前的积极,连掐八字送聘礼几抬花桥迎娶等这些至关重要的事都一一省去了,只急着让妹夫定日子。
庄地直叹,老舅就是老舅,虽说过去恨过怨过,到了关键时候,心还是向着他的。
一切准备就绪,管家六根带着二拐子和四个轿夫,天一黑上了路。这一天是民国十六年阴历四月初五,后山半仙特意交待,花桥天黑出发,四更前进门,两头都不能见日,这趟路顿让人沉甸甸的。管家六根最先也不想去,老婆柳条儿要生了,弄不好就在今夜,他急着知道结果。要是能生个带把的,再险的路他也不在乎,可老婆肚里的货实在难说,他没一点信心。柳条儿嫁过来五年生了三个带叉的,弄得管家六根谈生色变。无奈东家庄地说得坚决,非要他去,说对二拐子不放心,凡事还是交给他稳当些。管家六根不好推辞,一上路他便心事重重,跟二拐子一句话都不说,那样儿就像东家庄地硬逼他踩上了鬼门关。二拐子倒不在乎,早就听说后山的灯芯美得跟妖精一样,恨不得立马飞到后山,自个背了回来。
路是山路,崎岖得很。日前偏偏又下了雨,路上的泥泞还未干,走不多远便有轿夫摔了跤,二拐子喝叹着,让轿夫脚底绑了麦草,说等会到了山上,万万不能摔,摔了山崖就是收命的地儿。轿夫们本就心虚,通往后山的路白日里走都让人脚心冒汗,黑夜加上泥泞,还不让掌火把,就有了撂挑子的心。管家六根只好说,一趟算两趟。轿夫们这才狠着心,往前走。摸黑走了一个多时辰,还不见月亮探出头,浓黑的乌云压了一切,山气湿扑扑的,说不定雨很快又要来。
管家六根止住步,很想卷根烟抽,黑灯瞎火的,怕只有烟能给人提精神。管家六根显然缺少某种精神,这段日子他总是神神经经,表现跟往常大为不同。人们说他可能是让柳条儿的肚子给弄慌了,也难怪,像他这样的人,要是真生不下个带把的,这日子,可就算是奔到了头,他总不能也学东家庄地一样,二房三房接着地娶。要知道,在沟里,讨一房老婆并不是件容易的事,纵是管家六根,怕也只有守着柳条儿,过一辈子的命。管家六根手在衣裳里摸半天,才发现洋火用光了,只好掏出烟末,放鼻尖下闻了闻。身后猛然爆出二拐子的笑,尖丝丝的,像鬼叫。大约又讲了晕曲子,轿夫们也跟着笑。管家六根是不喜欢二拐子的,尤其他嘴里一天到晚喷的那些粪,能把管家六根熏死。二拐子别的嗜好没有,讲晕曲儿说下流话,一绝。下河院四处传播的那些个炕上被窝里的事,怕都是他说的。管家六根其实不喜欢下河院每一个人,包括东家庄地,可他喜欢下河院,所以他装出喜欢他们的样子,对二拐子更是这样。
二拐子也不理他,只顾跟轿夫们讲晕曲。他真是有精神,后晌喝了三碗糊糊,按说一泡尿就该放空了,到这时他也没喊肚饿。幸亏有他,管家六根想,这山险路滑的,又伸手不见五指,没他讲曲儿,轿夫们要是一丢盹,不敢想。
二拐子赶上来说,要不歇缓歇缓,吃点腰食。六根收起烟,说,两个时辰的路走了这长时间,再缓赶四更能回去?二拐子不屑地说,赶不上不赶,迟了能咋的。六根很不高兴,一听二拐子说这话,六根想起上路时东家庄地说的话,这趟路跑回来,打发二拐子走,这人指靠不住。六根并没想过要打发二拐子,东家庄地的话他也只是听了听,他有自己的主意,现在看来,这牛日还真是靠不住。
许是没让歇缓,二拐子有了脾气,嘴里的话稀落了,后来索性闭了嘴。面前就是黑鸡岭,路更是陡峭得很,鬼见愁。没走几步,一个轿夫就踩空了,要不是二拐子眼疾手快拽住他,怕就到沟底了。管家六根说小心点,过了这岭就到了。话刚说完轿子就翻了,这次摔的是二拐子,他妈呀一声,半个身子已到了崖下,手死死地抓着桥栏。六根闻声折回来,自己一慌张也绊了一跤,头重重磕地上,还好,他摔在了路里边。路滑得使不上劲,几个轿夫手忙脚乱,嘴里惊喊着,想把二拐子拽上来,轿子咯吱咯吱,栏杆一断二拐子就完了。这牛日,死到临头还说要摸新娘子屁股,六根真想让他摔死,可他更想让新娘子摔死。一想新娘子抬进门命旺就有可能活过来,六根的心猛就黑了。这是六根的秘密,下河院怕是没人知道。更没人会想到,请孙老道做道场也是个阴谋,本来说好了要让命旺死在道台上的,大约事到中间孙老道怕了,这才多出娶亲这档子破事。六根站在黑夜,心思恍惚了一会儿,突然就坚定了。他**衣裳,让二拐子抓住,嘴里骂,你个牛日,看你还敢想女人,几个人合力一拽,二拐子爬了上来。
终于翻过岭,远远听见咳嗽声,管家六根说放慢些,叫他们多抬段儿。二拐子心里不乐意,恨不得能三步两脚过去,又怕管家六根骂他,便佯装撒尿,站在了山坡上。心,却早让对方轿里的新人给捉了去。
迎娶的方式都是事先说好了的,新人不在娘家上轿,怕娘家的三魂四鬼跟上,娘家负责将新人抬上道,边走还要拿铁锨把路斩断,千万不可留回头路。中间换轿更要小心,一不能回头,二不能落地,一一事项东家庄地都再三做了叮咛。六根这阵像是突然给忘了,迎了头,头件事就是跟对方讨洋火,点了烟,还想多要几根,对方恨恨说,当是芨芨棍?六根心里骂,黄花闺女往死路上送都舍得,几根洋火你就心疼?把你个猪脑子家的!
说话间,二拐子跟轿夫吃了腰食,开始接人。夜墨黑,二拐子寻着香味儿,掀开帘子,颤着手往里一摸,软绵绵触到一个嫩人儿。这差事真是美极了,美得二拐子永远想做这差事。沟里谁家摊上这事儿,二拐子跑得比狗还积极。迟疑间他忍不住就探了一下手,吓得里面差点叫出声。二拐子也不敢太过放肆,咽了口唾沫,伸手抱了新人,说勾紧点,话刚出一双手就揽了他脖子。二拐子猛地一悸,顿觉一片酥软,骨头都发着**,新人儿触到他身子的感觉竟是那般奇美,那般妙不可言,二拐子一路等的就是这一刻,所以接人时间就多了点,看不清他做了些甚么,但摸一把大腿是绝然少不掉的,这点管家六根想得出。管家六根咳嗽一声,二拐子这边的动静就快了点。等放好人,换了礼品,再上了路,二拐子话就多了。他**地守护着轿子,说出的话跟轿子的气氛十分地吻合。管家六根却想,二拐子的手一定在轿里,在她腿上,趁颠轿的空,窜到裆里也说不准。去年抬沟里一个新媳妇,他就摸了人家一裆水。
这牛日!
管家六根突然就没话,有意跟轿子拉开距离,远远跟在后头,像是在等甚么事。
一路艰险。
许是新娘子命大,管家六根这晚的想法没能实现,他十二分的沮丧,这时候他再次想起自个的女人柳条儿,一股不祥涌上来,不知怎么突然就认定这次又是个带叉的。管家六根呸了一口,恨得鼻子都有些歪。
下了山,顺沟往上走一袋烟功夫,突然就望见一片火,轿子抖了起来,轿夫们精神骤起,二拐子狼野着嗓子,吼起了花轿歌:
我抬呀抬,我把你打娘怀里抬过来
我抖呀抖,我抖得让你合不了口
我唱呀唱,我唱得叫你骚又浪
我颤呀颤,我颤得你心肝肉儿酥又软
……
熊熊火光中,菜子沟百年老院充满了期待。
雨恰是在这时落下来,沥沥淅淅,裹着油菜花的清香,很好闻。管家六根怕也是被火光中那气势宏伟的深宅大院给震醒了,忙忙地收起心思,脸上堆出他旧有的殷勤,跑前跑后,跟轿夫说笑着,进了村。
奶妈仁顺嫂早早等在火堆旁,她今天也是格外打扮了一番,一袭大红棉袄十分的艳,衬托得丰腴的身子越发饱满,胸脯儿更是高耸如挺。头上还裹了块红头巾,火光一映,那张脸儿便红扑扑诱人。巅着一双小脚,手里挥条红方巾儿,忙里忙外地指挥着下人。这个下河院最有成就的奶妈此时已完全一幅主人架势,她的利落和对婚事的熟谙引得沟里看热闹的人群接二连三发出赞叹。有人就喊,仁顺嫂,是你娶媳妇儿啊?就是,眼热了?奶妈仁顺嫂大大方方回过去一句,让那个心怀不轨的喊话者反讨了没趣。也有人想讨她便宜,仁顺嫂,看上去你倒更像个娇娘子。像吗?仁顺嫂故意拿捏了个姿势,丰腰一摆,鼓鼓的臀往后一扭,哧一笑,嗔骂道,馋死你个属猫的,朝后看看,你家屋里的盯着哩。
说笑间,轿子到院门口停下,管家六根还没来得及跟仁顺嫂打招呼,就听柳条儿生了,果真是个带叉的。脸色瞬间僵了。仁顺嫂跑过来,问路上平安吧?管家六根没好气地就说,没死!
呸!仁顺嫂吐了一口,这啥日子,你也不嫌……话说这儿,突地就望见六根一张灰脸,这才想到了柳条儿。话一转说,还愣着做甚,快去看看你屋里的,是母是公还不知道呢。管家六根恨不得吐仁顺嫂一口,知道她这阵心里正笑得锅滚,这个寡妇婆,让你裆里捂住馊毛!独自恨了一阵,还是忿忿地走了。
这边就由了仁顺嫂,内心里巴不得六根挨刀的走掉哩。奶妈仁顺嫂虽是个寡妇,这种事儿上却少不了她,再说了,东家庄地那儿,她是有特殊身份的,这事儿,庄地能交给外人?管家六根大约正是恨这个,一直拿仁顺嫂当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天爷打个雷,把这个不守妇道的骚母猪给劈死。仁顺嫂却不拿六根当回事,养不下带把的赖谁哩,就你那个棒槌,能捣弄下个带叉的就算烧了高香,哼,还想子孙满堂哩,羞死你先人,也不想想你家先人死时裆里揣了个甚?奶妈仁顺嫂吓了一跳,忙忙把心里话咽下去,一门心思迎起了新人。她也毕竟见过世面,又跟着东家走南闯北的,指挥得还算顺当。二拐子吆喝着让轿子重新抖起来,四位轿夫此时也铆足了劲,知道挣赏钱的时机来了,晃着脚步,摆着八字,一起一伏地绕火堆转了三圈。仁顺嫂早已点燃香纸,跪地上,边烧边吟吟有词,燎三了,燎四了,冤魂野鬼燎尽了,新人进门冲喜了,下河院的风水燎旺了……
燎过三遍,宰过鸡,杀了羊,又从院里端出一火盆,稳稳当当放门中间,就等着新人下轿了。
众人忙乱中,奶妈仁顺嫂溜过去,左右一瞧,趁人不备,快快往火盆里丢了什么。然后装做不慌不忙的样子,溜出了人堆。
二拐子早已不耐烦,冲装模作样的仁顺嫂喊,抱人哩,抱人哩,三鸡儿早叫了,再磨四鸡儿又叫了。后山半仙再三叮嘱,新人务必四鸡儿叫前进洞房,错过这时辰,想冲也冲不了。仁顺嫂听见喊,这才转过身说,人哩?
按乡俗抱人是新姑爷的事,可少东家命旺躺在炕上,爬不起来。说好让油房新来的小巴佬七驴儿抱,七驴儿跟命旺同庚,个头也一般齐,且不知乡俗,这阵却没了影。仁顺嫂七驴儿七驴儿叫了几声,没人应,立刻就慌了,扯上嗓子骂,穿了衣裳拿了赏钱,这阵倒跑了,害人鬼,明儿非说给马巴佬不行。外面骂着,里面早等不住了,东家庄地一边边唤,四鸡儿叫了,四鸡儿叫了。仁顺嫂干急没办法,谁都知道半夜里抱新人不吉利,况且又是替命旺这么个半命星,弄不好惹祸上身,十万个划不着,这一沟的人,怕是没谁肯帮这个忙。
轿子搁在那里,谁都干望着。
轿里的人更是一片焦急。
东家庄地院里跳起了蹦子,大骂仁顺傻办事不利。奶妈仁顺傻急得要哭,七驴儿这挨刀的,害人没个轻重,叫他一辈子娶不上女人。
赏二斗菜子,谁抱?奶妈仁顺嫂一急就乱作起了主。
没人应声,人们全都失了声,心里头却窃笑,知道有好戏看了。
三斗,三斗抱不?仁顺嫂已经顾不上了,三斗菜子值三个月工钱,可还是没人应声。
天呀,东家庄地打里面喊了一声,他不是心疼菜子,再要拖延,四鸡儿真就叫了。
一石!仁顺嫂喊出了一个吓死人的数字。天老爷,抱个新人值一石,没听过!
人们一下让这个数字吓住了,连气都不敢出一声。死静!东家庄地急得想扑出来,恨不得自个抱了往屋里跑。
就在这时候,突然炸出一声,我抱!
声音还没落,仁顺嫂已惊得掉了手中的包袱。喊这话的不是别人,正是二拐子。奶妈仁顺嫂妈呀一声,她可就这一个命线线,平日里胡作非为倒也罢了,要是真敢犯这个忌,那不是要她命哩。仁顺嫂刚要阻止,二拐子已掀开帘子,火光映出新人的脸,竟是没罩盖头的!一双莹莹的眼直直地望着二拐子,二拐子一惊,怔住了。等看清眼里亮晶晶的东西,二拐子不再犹豫了,他伸出双臂,勾住她腰,趁势一捏,一团软软的绵就握在手里。那脸急了一下,渗出羞恼来,眼神却是带着鼓励的。二拐子另只手就摸住了屁股,一团热燃了全身,仁顺嫂的话再也听不到了。众人巨大的惊诧里,二拐子给新人蒙上盖头,胸贴住**云一般的棉软,结结实实将她抱起来,大步跨过火堆,越过火盆,嘴里唤着新人过火堆,霉气全燎尽,富贵进了门,添子又添孙……
二十二岁的老姑娘灯芯就这样带着雨星被二拐子抱进了下河院。
仁顺嫂早已昏倒在地,嘴里无声地哭喊,天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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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河院是很有些年成的,至于最早缘于啥时,菜子沟活着的人没谁能说清,就连东家庄地,顶多也就记着前两辈子的事,可下河院远不止两代。管家六根就听爷爷说过,爷爷的爷爷就在下河院扛过长工。
这沟是条**,东西约有百里长。最早这儿曾是一片荒芜之地,乱草长得能掩过人头。沟里长有黄羊和野驴出没,偶尔地,也有狼群在争食。那时,沟里是看不见人烟的,一沟两洼,除了疯长的野草和芨芨,再就是些野生灵在游荡。庄地的祖先曾在北边沙漠一带,一个叫土门子的地方,那儿是丝绸之路的一个小驿站,穿梭于北部沙漠的驼队和马帮常常在那儿歇脚,将丝绸和大烟带到镇子上,也把南来北往的信息留给人们,庄地的先祖爷庄福便弃开农田,做起了生意。一日,庄福赶着马队往北山走,经过人烟稀少的黑峡口时,突然地杀过来一股土匪,土匪姓麻,在北山一带很有名,未等庄福闹个明白,土匪便席卷了他的马队,一根长枪斜刺里冲他挑来,眼看就要将他挑下马,庄福这才醒过神,知道财物是保不住了,就连另匹马上驮的刚刚拿大烟换来的水灵灵的女人,也保不住,**一夹,策马而飞。麻土匪见状,哈哈大笑,他的志趣不在杀人,除非迫不得已,他瞅一眼枣红马上吓得抖索的美人儿,嗓子里骂了句鸟人,飞身下马,一把掠过美人,就在她吓得发紫的**上咬了一口。
先祖爷庄福因为一个女人得救,逃过了一劫,受惊的白雪飘骑驮着他,飞过黑峡口,飞过北山几十里草原,将他驮到一座叫老鹰嘴的崖上。此时已是第二天正午,饥肠辘辘的庄地昏头转向,根本搞不清白马将他驮到了哪。庄地下马,站在了山崖上,明艳的太阳下,菜子沟一望无际,春日的暖阳映得沟里一派墨绿,微风掠过,那墨绿一脉儿一脉儿的,能把人的掀起来。庄福吸了一口气,又吸了一口,感觉胸腔就荡漾起来。天呀,世上竟有这等仙美的地儿。他的疲惫瞬间没了,牵了白马,就往沟里奔。一队黄羊惊起,高昂着头颅,如矫健的鹿,打他眼前电闪一般唰地划过。庄福还未看清,一头野驴扬起脖子,冲他吼了一声。后面的白马耐不住了,四蹄腾起,就要奔野驴而去。
沟中间,草丛里,一条河哗哗流过,水清澈清澈的,能映出白马的影。庄福讶了一声,土门子是个缺水的地方,沙漠把啥都吞没了,水就成了银子。庄福打生下来,一直就盼着有这么一河水,渴了能扑向它,热了能跳进去。算命先生曾说,他命中缺水,如果能偎河而居,伴河而作,这日子,怕就滋润得不成了。庄福当下撇开白马,扑向河水,只一口,庄福便明白,此生,怕是舍不下这河了。
这河叫沙河,打远处的祁连山来,脉袭可问讯到青海雪域高原,后来又说流的就是布达拉宫的圣水。一年四季,绵绵不断,滋养得这一路,便比仙景还美。庄福饱饮一通,顿觉困乏全无,麻土匪带来的恐惧和恨恼,也瞬间荡然无存。恨不得当下扒了衣裤,跃入河中,好好泡它一顿。这时候,就听天际里彻出一声响,先祖庄福猛抬起头,惊讶讶就见,带他而来的白马,猛腾起四脚,朝天长吼一声,然后化作一缕白烟,寻天而去了。湛蓝湛蓝的天,唰一下变绿,跟沟一个颜色,再望,云从北山顶上漫过来,瞬间便遮蔽天日。天地合为一气,雨乘势而下,噼噼叭叭中,沟谷成了另番景色。
庄福心愕成一片,恍恍惚惚中,就觉自己来了该来的地方,与命同在的地方。
当然这是传说,不足可信。可这沟里,自此有了人烟。
紫禁城里慈禧奶奶垂帘那阵儿,曾有一个留长辫子穿长袍马褂的官爷来到菜子沟,他是寻着油菜花香进来的,一路讶讶着,跟兵卒说,跑过了整个大西北,咋就没见过这么迷死人的地儿呢?那时庄地还小,也就七八岁,穿着小青袍,戴顶瓜皮帽,跟下人们院里玩。中间有个叫小和福的拽了下他的辫子,把他给拽疼了,庄地一把拧过小和福的脖子,你敢拽我,看我不打死你。小和福哆了**儿,脸吓得青紫,半天,缩着脖子说,你甭打我了,往后,你没处去了我家要你。
你拉屎,我家这么大,我跑都跑不过来呢,凭啥要去你家?
我听……我听上房说,那个带兵的官爷爷要买了你家。
拉屎,拉屎,臭死了。庄地一把扔了小和福,就往上房跑。按庄家的礼节,大人在上房接待贵客时,小娃子是不能乱闯入的。那天庄地闯了进去,他叔叔都拦挡不住,吓得黄了脸在院里喊,打屁股呀,爹爹——
如果不是光绪爷要继位,说不定这座院子早就不姓庄,那位官爷真真实实看上了,也是诚心买,掏出的银子据说能把整条沟买下。因为突然地光绪爷要继位,官爷不敢久留,急着回紫禁城,这事就先搁下了。不过那天七岁的庄地喊了句话,着实让紫禁城来的官爷骇了几骇,过后他摸着七岁庄地的脸,说,这娃有骨气,往后,这院能盛昌!
庄地那天也是急了,一看爹跟官爷唯唯诺诺,又是作揖又是哈腰,真像是要把院子让出去,破口就喊,我看见白龙了,谁敢打我家的主意,白龙饶不了他!
白龙?官爷当下一惊,等弄清庄地说的白龙就是他先祖爷乘过的那匹白雪飘骑时,捻着胡须沉吟半天,最后叹道,怪不得我一进沟,就觉有股仙气在荡,原来是这样。当下,吩咐手下,将随身带的银两全部留下,如此这般安顿一番,对着庄氏祖宗的牌位重重磕了三个响头,急着回紫禁城为慈禧奶奶解忧去了。
这院因了光绪爷,加上小庄地一句话,算是给保住了,不但保住,官爷留下的银子,还有嘱咐,在紫禁城乱得一塌糊涂,慈禧奶奶大为光火的那些年里,让下河院着实扩张了一番。南院、北院、还有西院的草园子,外加几座厢房,都是那些年新扩的。下河院猛看上去,真就成了一座城,四四方方,颇为壮观。据说比凉州城还大,还结实,因为一沟人花两个夏天拿石夯夯起来的新院墙,足足有丈二宽,上面能跑马。庄地上去过,院墙上不但能翻跟斗,还能跟十几个碎娃坐园了玩丢手绢。院墙往下看,下河院就像拿层层叠叠的屏障护起来的一座宫殿。丈二宽的新围墙里头,是一排排青丢丢的钻天杨,往里是二道墙,五尺宽,庄地爷爷手上打的,据说当年为这院墙还死过人,为争两件羔子毛皮袄挣死的。二道墙里,是两丈宽的菜园子,种着一院人冬夏秋春要吃的菜,庄地父亲手上,还种过一阵子罂粟,说是菜园子种的罂粟花鲜,果嫩,抽起来格外过瘾。菜园子里头,又是一道子墙,窄、矮,墙上四处留了洞,种菜人进出方便。矮墙里头,就是新扩的南院和北院,南北两院大约是尊了紫禁城官爷的吩咐,加上请的工匠正好是修了凉州城牛家花园的有名的胡家班,修出来气势就格外不一般。各是三间正殿,又称上房,檐下是四根松木明柱,上有凉州城最好的工匠雕刻成八龙八凤,跟檐上的飞禽鸟兽浑成一体。东西各是厢房,四间,带着小廊。南面是库房,用来藏闲物或是供亲朋小住。南北院各带了花园,花是从南北二山移来的,有百合,野菊,牡丹,金打碗,更多的则是马兰花,虽不名贵,香味却扑鼻。南北二院靠一回廊相连,曲幽通径,远看似一青蛇,盘来伏去,蛇首蛇尾终还在下河院正院里。更是那从南北二山觅来的各色根雕,沿廊摆放,倒成了另番风景,常引得下人们大惊小叫。
其中最多的,是一种类似于男人胯下那物的根雕,下人们私下议论的,怕就是这事。
下河院缺乏阳气,早已不是什么秘密,就连沟里三岁小孩都晓得。
南北二院往里,才是先人留下的真正的下河院。
车门一进,是正门,两条弯曲的青石路面如同两条绵软的女人手臂,温柔地搂住了整个院落。这青石路面打远处的菜子地伸来,一进车门,拐成两条,朝左通向车房,朝右伸向马房。平日里由两个人专门打扫。庄家祖训,青石路面是留不得半点污渍的,年代一远,青石路面便发出一层幽幽的青光,能照得见人影儿。
跟南北二院的鲜活气息相比,中间这院就显得多了份死气。院里光线阴暗不说,单是那八根柱子的乌黑,就陡添了不少煞气。谁也想不出,当初先人为啥要把八根柱子油成黑漆,这漆还不是一般的黑,是后山松油的那种贼黑,猛一看,就跟渗了油的黑炭一般,让人的心哗一下能暗下来,细瞅,也不尽是黑,黑漆中间,隐隐还夹杂着几道乌铜色,只是年代久了,那乌铜便越发的没了亮光,倒把这黑衬的,比棺材头上那道黑还亮。除了廊下的八根柱,连屋顶的吊檐也是黑的,这就越发的怪,谁家能把飞檐涂成黑的呢?怕是这个迷,再也解不开了。不过后山的刘半仙曾经说过半句,没这黑,怕是这院,早没了。半仙虽没把话说透,但其中意味,下河院的人多少也能猜点,保不准先人修这院时,逢了哪路高人来指点,要不风摇地动,百年间菜子沟少说也经历了一二十场饥荒,加上土匪连年骚扰,瘟疫隔三间五地闹,下河院却是一幅雷打不动的样。就连凉州城的牛家花园,也没风光上它的些年头,如今更成了一片废墟。听说慈禧奶奶一垂帘,还专门问过此事,那个牛家花园还在么?
按沟里人的看法,庄家祖先留下的下河院,更像是座庙,八根柱子支撑着八间廊房,中间只有丈二宽的空隙漏着阳光。八间房倒是青一色的松木椽子松木梁,盖得也有些低矮,廊下也少了点缀,从中可以看出,庄氏祖先当时在盖房上也是颇算计了一番的。倒是独独西厢房盖得亮堂,还带个小院,外加一条长廊。据说这儿最早曾藏着一个打凉州城花钱请来的戏子,戏子一见这沟,这院,便有几分割舍不下。后来三番五次的,跟了马帮往菜子沟来,来了先是小住几日,也不唱戏,也不闹腾,就跟庙里修心的尼姑,安静得很。后来沟里人才听说,那戏子头次认识下河院的东家,便染了身孕,三番五次的来,只是想生下那个种。也有说不是,戏子是凉州城五爷的姘头,岂是外人轻易敢染指的。甭管咋说,这西厢是充满了神秘的,奶妈仁顺嫂就说,大凡下河院的冤魂,都跟这西厢有关。
甭管咋说,下河院就是下河院,院里的风景包括院里的人和事,沟里人是无法看个清楚的。比如说庄地的爹为啥要花那么大代价修南北二院,修了为啥又空落落搁着,从不送进去个脚踪?里面的隐情怕绝不是庄家人丁不旺没人去住这么简单,南北二院到底藏着甚么,怕是跟庄地最亲最近的人也难以知晓。何况下河院也绝不只藏着这么一点儿秘密。要说整条沟里,对下河院的秘密,除了奶妈仁顺嫂和管家六根,多少还能说出一点的,怕就一个和福。可惜和福老了,加上久长地不跟下河院来往,这院里的事,怕是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卬。
但是,有一点却清清楚楚,下河院是一天比一天颓败了,尤其到了这两代,下河院就像烂了根的老树,说倒就倒下了。庄地的爹还弟兄三个,可两个让土匪打死了,连婆娘也抢了去。庄地的爹也让打坏了命根子,幸亏庄地生的早,这脉才没断。霉气却跟定了庄地,连娶两个婆娘都死了,直到四十娶了三房,虽说也死了,可留下了命旺。
只是这命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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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冲喜2』
3菜子开花的时日,~河院的朱漆大门吱呀一~,新娘子灯芯一~~袄走出来。~绣花鞋载着灵巧的~,从菜子~最气派的豪宅~院走向绿莹莹的菜地。这是个新鲜事,~说新娘子是不该这么快就出门的,至少~在~院藏到开怀的时候。~里人登时园了眼,齐齐地盯住那一~~~,看碎小的~步怎样踩过长长的青石路面。雨后的青石路泛着油光,积~在~午的阳光~宛若镜面,将新人袅袅的~姿映衬出来,有一刻新人的~步停在了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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