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炕上躺了三天,椿熠的烧才退下去,来娣放他旁边的一瓶野花,也能看出真切的鲜艳了。屋子外的太阳晃得眼睛难受,手搭在额头坡上看去,那些草苗不分的地块,已经不多了。椿熠唤过四眼儿,心疼的摸它腮边那道痂,四眼儿哼唧着,舔他的手。
草薅得差不多了,明天就让大胡子还去翻那片生荒地吧,拖拉机师傅拔草,耽误材料呢。椿熠看一眼门口闲着的机车,绕着转了一圈,查看它的行走部分,腿软得要抖。
大胡子很愿意拔草。虽说躬腰撅腚的,不比开拖拉机轻松,时间过得却快。那边地里,只他一个人在,车上晃荡着,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一天好象长得没有尽头。跟众人在一起,说些荤素笑话,闲暇时候又能看看大簸箕的屁股,再逗上几句,一天很快就过去了。我老婆,咋就没个这样的屁股,他常在心里感叹。
可是今天,他却想着赶紧离开这里。靠近林子的地里,爬来许多虫子。是毛毛虫,都一指头长短,没有例外,连花纹都一样,绿色的身子,红黄黑相间的条纹。从林子爬进地里,就像是来赴盛宴,着急样,身子快速的一躬一躬,纤细的毛在阳光下闪得欢快。
这些虫子天刚暖和就有。在林子里钻,常被它们从树枝上垂下的丝拂着。谁也没注意它们什么时候长到这么大,谁也没注意什么时候它们就把树上新抽的嫩叶都吃光了。这虫像是突然发现了一大桌子美味,争先恐后的向庄稼赶来。
“东家,我是真干不下去了,还是让我开拖拉机吧!”大胡子回房前,把一双手伸给椿熠看。那手背一片片的扁包,红的,胳膊上也都是,看起来就心悸。
“怎么弄的?”椿熠对山里的各种情况都知一二,却没见过这样的症状。抓过大胡子的手,仔细看着。
“毛毛虫,遍地都是,吃庄稼呢。我这皮肤,打小就对这玩意过敏。”大胡子抽回手,呲牙咧嘴,使劲挠起来,那红包不堪抓挠,纷纷破裂,冒出透明的浆水。
椿熠一惊,赶紧往地里去,腿也忘记了绵软。毛虫?这山里哪来的那么多毛虫!他有些迷惑,也觉得害怕。老天,你究竟会有多少着数来折磨我!他的虚汗冒出来,浸**鬓角。
虫子越来越多了。一片片向地里涌来,椿熠站那里看着,那些虫子经过他的脚,并不拐弯,直接爬上去,下来,直奔庄稼。
大伙的裤脚都**的扎起,可手伸出去,却不知道如何拔那杂草,草叶的正面反面都是毛绒绒的虫子,蠕动着,噬咬着。椿熠觉得自己的脚踝处有什么东西爬了上来,起初是痒痒的,但很快就被针刺般的感觉代替,那针像是一直扎到心上,整个人都觉得要缩成一团。椿熠搂起裤腿,见几只斑斓的毛虫正顺着腿往上攀爬,不时停下来,在汗毛处咬上一下,急噪饥饿的样子。
椿熠抬起脚,使劲跺了又跺,一些绿色的肉浆在他脚下爆裂开。跺出的一片,很快就被新来的虫子淹没,倒像是五颜六色的颜料,抹去椿熠的脚印。
“东家,这活计没法干了。一抓一手虫子,扎得又痒又痛。”二五眼把手放自己嘴边,使劲吹着。大伙都停下手,站那里看着椿熠,只来娣咬牙拔草,手背上已能够看见红包。
“回城弄些杀虫剂吧,再晚些,怕是庄稼叶子都吃光了。”狼牙棒不单是手臂上乱糟,脸也有了斑点,眼睛红肿得吓人。
这毛虫,毒性不小。椿熠觉得露在衣服外面的皮肤,痒得钻心。那些虫子附在杂草上,转眼就啃剩根光杆。黄豆苗有绒毛,气味又怪异,开始虫子并不感兴趣,待吃完杂草,有些就爬到豆秧上,不吃大叶,只拣刚抽出来的嫩芯,贪婪的吞吃。
病了几天,身体本就虚弱。椿熠看着,觉得一阵晕眩,闭上眼睛,努力的稳定住身体,心头的火气却旺盛。
“虫子蛰你们,活该!让你们烤松鸦,炖蛤蟆!”椿熠歇斯底里的喊叫着,面容扭曲。稍倾他慢慢的蹲了下去,双手扶住脑袋,只觉得天旋地转。那松鸦,那蛤蟆,自己不也吃了吗!那些捕捉的方法,不正是自己教给他们的吗!
椿熠也不知道,那鸟到底是该写做鸦或者鸭。黑色的羽毛,像是乌鸦;叫声却是嘎嘎的,鸭子一般,嘴也扁平。那鸟只在远离城市的林子里才能见到,平时就吃些虫蛾,树间飞来飞去,窝也建在树枝上,并不落地。许是与人接触少,并不很怕人,在树下望它,它也会侧着脑袋看人,好奇却不惊恐。
春天的林子里,到处是这种鸟难听的叫声,嘎嘎的,吵得人心烦。正是孵出幼鸟的季节,乌黑的影子忙碌穿梭在林间。春天的山里,除了土豆白菜,没什么吃的,蛤蟆已经捞光了,人多,几顿就把那坑里的蛤蟆吃得干净。
上地里干活,大伙常看着林子上飞着的黑色大鸟,艳羡得吧唧嘴。椿熠把夹子都翻出来,上面弄些蚂蚱小虫做诱饵,让大伙上工的时候,顺道放树上。都是农村长大的,爬树上高自不在话下,专挑那些有鸟窝的树,在鸟窝下边枝叉上小心的放住夹子。下工时候,每个夹子上都**一只沉沉的大鸟。
炖着吃,炒着吃,大伙每天都兴奋,就盼着下工那一刻。后来二五眼着急,就在地边上拢堆火烤了吃,那味道香得夸张。以后上工就捏了些盐面,下工大伙就围坐林子边,边烤松鸦边唠嗑,把一天的劳累都嚼碎,畅快的吞下。
树叶渐渐密实,鸟也再不见踪影。大伙再路过那林子,常怀念那松鸦烤得滋滋冒油的日子。
椿熠强挺着虚弱的身体,脚步歪斜着回房子。活计自然是不能再干下去了,大伙低头默默跟他身后走。
嘱咐了大伙几句,椿熠把别亚牵过来,窜了几下竟然没上去。椿熠看看马,还是那么高,腿一软,就觉得自己矮小了许多。别亚通人性,把身子低了一下,椿熠栽愣着跨了上去,又嘱咐了一遍大爷,明天务必去公路边接他。
难得的清闲日子,大伙似忘记了身上的刺痒,纷纷寻找家什,去河里弄鱼喽,大胡子抄起那柄捞蛤蟆的窗纱网。
“冷吗?”肖影坐在床边,用毛巾擦了下椿熠的额头。**被单褥单都那么白,椿熠的脸也惨白,额头上渗出细密的虚汗,不时打个冷战。紧闭着的眼睛偶尔睁开,不看肖影,却只吩咐她把那输液器的流量调到最大。时间来不及了!他直喘粗气,说话都带着热。
椿熠躺在诊所的病**,肖影觉得他像个脆弱的老人。腮已塌陷出两处坑,眼圈铁青,胡子老长,随呼吸急促的颤抖着。她用手轻轻的拂过椿熠的脸颊,只觉得那突起的颧骨把她的心咯得生疼。
肖影的手被椿熠抓着,紧贴在他脸上,脸冰凉,手心却滚热。这还是以前的那有力的手吗?这手,以前肖影有病打针的时候,也是要**抓住的,打完了针,这手上往往要留下几只很深的,指甲扣进去的印记,肖影心疼的用嘴去吹,你这笨熊,就不知道叫一声吗!椿熠只是傻笑。
她不知道,椿熠这样的身体状况,是怎样把那几箱子杀虫剂扛到楼上的。肖影接到电话的时候,已经是傍晚,看见他那样子,就赶紧把他拽到诊所。
肖影觉得奇怪,以前看椿熠下山时候的憔悴样子,眼泪忍不住就流下来。现在虽也心疼,泪腺却像干涸了的泉一般,不再喷涌。她爱他,也想他,但她知道,他的心已经不全属于她,既已改变不了,就只好把眼泪收藏起来。
打完了吊瓶,天还大亮着。北方的初夏,白天很长,把黑夜挤占得只剩下几个小时。从前两个人都喜欢去吃的那家火锅店,并不因天热影响了生意,仍旧人声喧哗。肖影与其说是吊在椿熠的臂上,不如说在搀扶着他。
椿熠体格本就强壮,只是因些操心上火的事才病了的,打了吊瓶就觉得轻松了些,又有肖影陪在身边,心里安宁。几天没好好吃顿饭了,看那火锅店,胃口忽然大开。你还知道饿啊,野人!肖影在他胳膊上掐了一下。
肖影的**领口,那根兽筋一晃一晃,像个道路的方向标般,指向个神秘所在。椿熠看着肖影点菜,眼睛随着那路标晃动。依旧是熟悉的座位,依旧是不用看菜单,报出那些两人都喜欢的菜品。椿熠觉得自己像棵干枯的小苗,正享受着和风细风,蓬勃的生命发出欣喜的响动。
胃里很久没进什么食物了,那些削得透明的羊肉好象自己往肚子里跑。一盘盘的肉和菜就直接倒进翻滚的锅里,椿熠满脑袋的汗水,身体也觉得绵软,但筷子却是不停。
肖影放下筷子,看着椿熠吃。以前吃到差不多的时候,椿熠总是会给她剥虾,两个人有一搭无一搭的说话,吃饭。这样平常温馨的日子,好象离她很遥远了,也陌生了。
椿熠捞起只虾,肖影期待着。他并不喜欢吃这个,但肖影喜欢吃,却剥不好也不愿自己去剥,总是椿熠剥得整齐,然后沾了调料,递到她嘴边。她迷恋那份温情,那份椿熠剥开的,送到她嘴边的温情。
突然,像被烫着了一般,那只虾被椿熠扔到桌子上,跳了两下,掉到地上。肖影不解的看椿熠。
“太像,太像只虫子了。。。。。”椿熠嚅嗫着。在他眼里,那蜷曲的身子,绒毛样的细爪,好象马上就会蠕动起来。
肖影快要绝望了。这么一点快乐,这么一刻的温情,也被大山夺了去。她忍了忍,坐着没动,脸色却冷得像冰。
椿熠也没心思再吃,两人走出来,夜色才起。椿熠毕竟是病着,肖影叫了辆出租车,先把椿熠送回了家。她没下车,只跟他摆了摆手,就让司机往自家开去。
站在道边,椿熠没动,呆了一般。他觉得,自己都不太了解自己了。刚才吃饭的时候,那种久违了的气氛,是那么想**抓住,他甚至有些后悔,不该去山里去开荒种地。他清晰的感觉到,他与肖影之间,有些东西在慢慢溜走,他抓也抓不住。
以后,还会失去什么呢?他像是在问自己,又像是在问这四合的夜空。
“回去吧,够吃了。东家今天一准回来,别耽误了活计。你跟老于头的事,东家回来还不知道咋生气呢!”狼牙棒催促二五眼。
“再弄最后一条。东家要是回来,那山上的火就该灭了,操,他们那是糟践柴油呢!”二五眼手牵着根树枝在河边来回走着,活动了一下那侧还疼着的肩膀,脚步没停,只是回头看了看耕地那边。
白山黑水。北方山里的河流,看起来都乌黑安静,那是河底跟河岸沉积着肥沃的黑土,使河流改变了肤浅的颜色,多了些厚重沉稳。舀起那河水,却是清澈无比,并无杂质。因是山涧小溪汇流而成,凉丝丝的,没一点异味,直接喝也不会坏了肚肠。
河里鱼太多了。昨天椿熠回城后,狼牙棒找了几根细绳,上面栓了打磨得尖利的钩,本想抓几个蛤蟆挂上面做诱饵,却遍寻不到,后来大家七手八脚捉了些大蚂蚱,把钩从溜圆的肚子上穿过。掰根树枝,把那细绳系上,钩甩到水里,一伙人就在河边的柳条通子里牵着这最简易的鱼杆,走来走去。天热且晴,有那狗鱼就在河边伸出个脑袋晒阳,见人来了,转眼就潜去不见,只留下些涟漪。
狗鱼是水底的狼,只以水中活物为食,性情凶猛。看见人影,虽是潜开,却不走远,在河底伏住不动,观察动静。人影过后竟是蚂蚱,这狗鱼眼馋,想等人过才吃,却见蚂蚱也走,便再等不急了,窜上去一口咬住,不料再也不能称王,直接就被拎出了水。
先是二五眼大喊一声,声音颤抖着,透出激动。一条翻滚着的银白色大鱼被提出水,那鱼棒子样细长,一尺多,嘴是长扁的,鱼钩全隐在了嘴里,看不清钩在了哪处。二五眼抬起树枝就往岸上甩,不料树枝做的鱼杆太细,抬到半空猛然断掉,那大鱼划了个优美的银弧,含着鱼钩,拖了半截树枝向深水处急游而去。啊啊,二五眼攥着剩下的半截树枝鱼杆,身子使劲往河里探,傻了样冲河里叫唤,似要抓那还浮在水面的树枝,差点也跟着跳了去,却知自己是旱鸟,也就作罢,只留些懊恼。
大胡子端窗纱网正捞小鱼,见了这情景,赶紧急跑来。谁再钓到,别先拉出水,我拿这网捞它!大胡子喊道。话音刚落,狼牙棒那边水里已是扑通扑通的翻滚,大胡子跑去把网插水里急捞,出水引来大伙一阵惊喜的喊叫,那鱼整个塞了一网兜,滚圆身子拼命挣扎,尖扁的嘴把网杵出个洞。抓住抓住!别抓嘴,小心咬着!大胡子兴奋得声音都变了调门。
傍晚时候,大伙才抬着小半麻袋鱼回来。大簸箕和来娣把大伙的脏衣服都洗得干净,挂房子边的树叉上,晚霞中摇晃出许多温暖。
汆丸子!不,这狗鱼包饺子最好吃了!切成薄薄的片,用醋和蒜泥拌了,生吃!大伙吵嚷着,好久没吃鱼和肉了,都迫不及待。山上虫子没去,于大爷没心思细弄,只把那鱼收拾干净,直接倒锅里,炖了。
“老于头,”二五眼盘腿坐炕上,一手抓酒碗,另只手拿筷子扒拉着盆里的鱼,夹起个鱼头,说话故意把重音落到“头”字上,谁都听得分明,那是“老鱼头”三字“好好的鱼,你咋鸡吧做的?不香不臭的。”
“你爱吃不吃!寻思这是在你家里呢?没工夫给你精炒细做!”于大爷丝毫没有客气。大家全楞了,从没看见过这平时缄默厚道的老人发火。虫子一起,椿熠的烦闷样子就让于大爷跟着上火,病成那样回城,不知道怎么挺着呢。现在这没心没肺家伙,喝酒吃鱼不说,还说咸道淡,拿些三七话磕打他,大爷心中愤怒,浑身像要烧起来一般。
“老家伙,你是不是找死!”二五眼在众人面前挂不住脸,酒碗往桌子上使劲一墩,瞪起两只大小不一的眼睛,一步跳下炕,鞋也**,奔于大爷的脸就是一拳。
于大爷端着馒头盆,躲闪不及,脸上结结实实的挨了这拳,一个趔趄,差点摔倒。手里的馒头盆掉到地上,白白的馒头满地骨碌,转眼沾满灰土。
二五眼还要再扑,众人赶紧急急拉住。于大爷只觉得眼前突然一黑,晕了一瞬。待清醒过来,抓起那装馒头的搪瓷馒头盆,劈头向二五眼砸去。众人正拉扯着二五眼,他躲闪不开,只把头偏了一下,那盆子的边棱正砍在肩膀上。盆子顿时扁了一边,搪瓷飞溅。于大爷举盆再砸,却被二五眼一脚蹬中肚腹,人急退几步,险些蹲坐地上。
“你就作吧,看东家回来怎么收拾你,赶紧老实儿的吃饭!”大胡子卡住二五眼的脖子,一下把他推到炕上。
屋外四眼疯了样的狂叫,爪子把门扒得咔咔直响。二五眼心里惊恐,脸上却不表现,正好借坡下驴,骂骂咧咧的爬上炕去。抓酒碗,那肩膀却疼得抬不起来。
于大爷站地中间,身上气得颤抖。直想开门把四眼放进来,又怕出大事,给椿熠添了麻烦。忍了忍火气,回灶间,到锅里拣了条大鱼,开门走了出去。
四眼儿不吃那鱼,黑暗中瞪圆眼睛,只在于大爷身边转圈,鼻子使劲的嗅了又嗅。大爷找个木墩坐下,就觉得浑身散了一般,眼框也疼得一跳一跳的。唉,真是老了,要是年轻那会,早把他放倒了!两滴眼泪还没淌到嘴边,就被四眼儿舔了去。四眼儿呜呜的哼着,爪子一会搭大爷身上,一会跳下,绕圈蹭大爷的身子。
呕呕,夜色里传来几声猫头鹰的叫声,已经很久没听过它叫了。东家真是个好人呐,大爷听着这叫,叹了一口气。冬天里大爷咳得急迫,椿熠知道个偏方,用猫头鹰来下药。每天里,椿熠都会去寻那高起的土包,或者塔头,在那上面下上夹子,然后用铁丝固定好。猫头鹰喜欢站在这些突兀的高处,向四周转着脑袋,观察情况,待落下,那夹子就把腿夹住,却不死,只是扑腾着翅膀,飞不起来。
每天早上,椿熠都会趟着厚厚的雪壳子,查看那些放在高处的夹子。抓那猫头鹰的时候,手被叨出一道道的血口子,大爷看着心疼,劝他别再去抓,却不听。拿回来后,把那猫头鹰的羽毛活着就拔下来,那惨叫,现在想起来还心悸。拔去了羽毛的猫头鹰,光秃秃的肉身子,却有猫样的,并没拔去羽毛的大脑袋,一声凄厉的惨叫着,像个形状怪异的妖精,连四眼儿听了那叫都往门后紧躲。
把大铁锅烧得滚热。椿熠把那猫头鹰高举起,使劲摔死在地上,放锅里,翻来覆去,一直到焙得干透,最后用擀面杖擀得细碎,让大爷吃下。大爷吃了几只,觉得呼吸确实通畅了许多,咳也差不多停了,他不擅表白,虽没什么感激的话儿,活计却是抢着做。食肉类猛禽,数量本就不多,几天之后,夹子上就再不见动静,这药也就断了。
山林里很静,静得好象能听见毛毛虫嚼叶子的声音,这声音也像嚼在于大爷的心上。东家,明天早上能回来吗,那么虚的身子,在城里多住两天才好!可这虫子却等不及,操!我就不信治不住它个小虫子!大爷对着大山默想着,大山无语。
“老于大哥,想啥呢?快回屋吃饭吧,二五眼他们都睡觉了。”大胡子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身后。
“张师傅,你说这虫子能治住吗?它们最怕啥?”于大爷似乎已经忘记了刚才打架的事,眼睛直直看着黑暗中的林子,并不回头。
“在林子边上,点上一溜火,烧它,你看咋样?先断了它进林子的路,”大胡子在黑暗中使劲的比划一下“明天东家回来,把已经进了地的虫子杀了,就完事!”
这一夜,似乎特别漫长。好不容易熬到天色放亮,两个人拎了一小桶柴油上了山坡。山里的早晨,露水浓重,走不多远,裤腿就全打**,冰凉的紧沾在腿上。躺过草窠庄稼,蚊子一片片的起来,像是一环黑色的雾,笼罩着两人的身子,且这雾越来越浓,渐成固体样。操!今年的蚊子咋这么多!大胡子一只手在眼前紧划,另只拎油桶的手,趴了一层蚊子,灰呼呼的,戴了只手套一般。
四周安静得只剩下偶尔的几声鸟鸣。虫子啃庄稼的沙沙声,丝毫也听不见。却只见叶子上下花花绿绿的,已经比前两天肥大了许多的虫子,正惬意的睡觉。
站地边向林子里看去,视线远了许多。先前茂密的树叶,已被虫子吃得所剩无几。树枝上垂下密密的细丝,沾了露珠,在林子里织了张水晶样的大网。每条丝下,都吊了只肥胖的毛毛虫,慢悠悠的向下放着吊绳,已经落了地的,身子一弓一弓的,向庄稼地爬来。
俩人看了一会,觉得身上像被爬了一般,刺痒难受。赶紧打开油桶,薄薄的倒在林子边缘,开荒时扔下的树枝叉上。点燃后,那火像道活泼的蛇,蜿蜒着扭曲在耕地与林子之间。靠近火蛇的虫子,立刻被烤得紧缩成一团,火大了些,能看见虫的须毛化成了股轻烟。
没了毛了虫子,继续蜷缩,慢慢的,变了颜色,却突然膨大了起来,啪一声,身子爆裂开,身子的破洞处,是已经凝固了的浆。林子里已经降落到地上的虫子,似楞住,停下不再前进,还吊在半空中的,也不再继续下降,有的,已经攀着丝线往树上爬去。
太阳爬到山顶,露水很快就下去了。大胡子来回走着添火,就不信治不住个小虫子!大爷转身回房子,步履轻松,别亚草料喂得充足,一会让东家骑它快点回来!坡下,却见来娣扛把扫帚,慢慢的爬上来。
椿熠刚下车,就看见了于大爷乌青的眼眶。这样的印记他很熟悉,少年时,自己的眼眶也经常是这样。他的心里突然涌上些火气,拳头攥得直响。
“你告诉我,这是谁打的!”椿熠觉得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车上的药箱子也不卸下,只把眼睛紧盯那块乌青。
“进林子里,树叉撞的,没事没事。”大爷避开那眼光,去车上把药箱搬下,用绳子拢了,搭别亚的身上。东家,你骑箱子前边,大爷掌着缰绳。
椿熠到了地边的时候,大胡子的眼睛已快睁不开了,红肿着,剩了条细缝。来娣的脸也肿得厉害,五官模糊,却还在使劲挥着扫帚,把爬进地里的虫子扫进火堆。
虫子进地的路径有五六条。那里像是决堤的水坝,虫子在那里一浪浪的流淌进来。那里原本燃烧着的树枝,已经被一层层的虫子尸体覆盖,活着的,都昂着头,身子急切的爬过同伴的尸体,一弓一弓,像极了起伏的波浪。
虫子是在树林里集结的。像是听见了什么号令,虫子从树上爬下,从四面集中到一起,像个斑斓的毛线球,然后这球被拉出一根粗粗的线,直奔火蛇伸去。先扎进火里的虫子,身子立刻爆裂开来,后面的却没有丝毫犹豫,继续弓着身子前进。渐渐的,火被**了一道口子;渐渐的,那口子就通到了地里。
大胡子发现的时候,这样的决口已经有了三处。赶紧拣了根枝叉密实的树棍,把那些爬进来的虫子使劲的扫回火堆。来娣正仔细的把垄沟里的虫子,一点点的扫进火里,见了这情况,也赶紧跑去,堵另外一条虫路。
扫了没多久,虫子就沾了许多在树枝上,急急往手的方向爬。大胡子的手针扎样的难受,树枝终于丢下。转身想往坡下跑,脖子上却分明感觉到有肉肉的东西在爬,惊叫一声,急用手去抓,那虫子在手里变成了粘呼呼的浆液,甩也甩不掉。
大胡子忙把外衣**来使劲抖,虫子纷纷落下,却扬起许多虫身上的细毛。那毛飘进眼睛鼻子,涨痒难忍,让人忍不住去揉去抠,一会工夫,就肿起老高,眼珠子能看见透红肿胀的眼皮。
来娣那里也一样。手腕和脖子处被虫子爬过的地方,被汗水一浸,灼烧般的刺痛。咬牙强忍着,把扫帚挥得飞快,扫完这股虫子,马上跑去扫另外一股,却扫不及,那决口渐有扩大之势。
大胡子刚转身下坡,见椿熠和于大爷扛药箱和喷罐正走来,赶紧去坡下接了,模样却吓了椿熠一跳。
站林子边看了一下,椿熠觉得头晕,他没想到,只一天,情况会变得这么严重。赶紧吩咐大胡子回去多取些柴油,自己把剩下的一点油倒一捆树枝上,点了,堵住那几个虫流。
啪啪的虫子被烧裂声,像是在爆米花,空气中弥漫着难闻的怪味。来娣觉得自己好象要倒下,把那扫帚支地上,闭眼睛强忍了一阵才缓过来。这虫子蛰了人,并不只是痛痒,头也晕得厉害,还有马上就要呕吐出来的感觉。
林子里的毛毛虫暂时进不来了,椿熠和于大爷赶紧打开药瓶,往喷罐里兑药。来娣也过来帮忙,椿熠看着知是来娣,面目却全不是以前的模样,泉水样的大眼睛只剩下条细缝,脸颊和嘴都红肿的厉害,几乎与鼻子齐平。椿熠看了这脸,不觉得难看也不觉得可怕,心里却暖暖的
来娣过来往喷罐里加水,人刚蹲下,就觉得胃里一阵翻腾,几口呕出早上吃下的汤水,人也坚持不住,两手支地,跪了下去。椿熠赶紧放下手里的药瓶,召唤大爷一起把来娣架上后背,急往房子跑,到了房前,却不进屋子,直奔泉眼,清凉的泉水一把把的洗那滚烫的肿脸。虫子蛰,油火烤,太阳晒,来娣虚脱样的躺他臂弯里,好一会才缓过来,睁开紧闭的眼睛,脸却更红了,挣扎着站起来。
大簸箕早迎了出来,看见椿熠背着来娣,先是一急,后又欣喜。农村孩子打小干活,体格都健壮结实,椿熠觉得来娣重得不像看起来那么合理,加上自己病还没全好,这一路跑下来,整个人都要瘫**。大簸箕拿手巾本是给来娣备的,此刻却只顾擦椿熠脸上成溜的汗水。
安顿完来娣,椿熠转身上山,四眼在腿边急蹭。椿熠忽的想起于大爷,忙问大簸箕那乌青是咋回事。大簸箕恨那二五眼的行径,就一五一十说了个仔细。椿熠怒火难压,恨不能现在就抓来二五眼,狠揍一顿。
山坡上,大胡子跟于大爷两人已经扛罐在喷药。吱吱声里,那些笼罩在喷出的薄雾中的虫子,立刻被火烧了一般,身子马上卷曲,从叶子上纷纷掉下,在地上一伸一缩,终于僵直不动。地上落了一层,踩得脚底鞋帮满是绿色的肉浆。
林子那边,也安静了许多。像电影中的回放镜头一般,那一股虫子缩回缩回,又成了个斑斓的毛线球,只是那球比开始时候小了虚度,然后散开,慢慢的爬回树上,寻那残存的叶子。
椿熠让大胡子赶紧回去,把脸用那泉水泡上一会。大胡子脸肿得厉害,**高高的外翻着,配上一把乌黑的大胡子,看上去像是别国的人种。
“我这是轻伤不下火线呢。现在虫子就等死喽,你俩整吧,我回去找大簸箕玩。”大胡子把喷药罐摘下来给椿熠挂上。嘴肿得呜噜呜噜的,说不清话。虽开着玩笑,脑袋却觉晕得难受,胃里也翻腾。
一天忙下来,椿熠觉得浑身的筋骨都软得颤抖,支撑不住了一般。傍晚回到房子看大胡子和来娣已无大碍,心下坦然,赶紧啃了两个馒头,然后就把自己四仰八叉扔到炕上。热呼呼的大炕,舒服得像要把身体融化。刚躺一会,就听外面人声喧闹,原来是狼牙棒他们从河边回来了。于大爷正往桌子上端馒头,椿熠看见那块乌青,心火复燃,腾的跳下炕去。
狼牙棒那伙人是短工,干一天活赚一天的钱。短工的活计都急忙,不到赶农时,雇主是不会找短工的。播种,锄草,收割,这些都是需要短工的时候,山里地大,新荒地又不容易管理,短工的伙计几乎贯穿了一整年。且去之前就要讲好,干什么活计,多少钱一天,多余的,一般是不会去干的。
讲好了是上山来拨草,虫子来了,没治住,草就暂时不能薅,休息是理所当然。狼牙棒一伙人,在河边玩得畅快。带了锅去,中午就把那弄得的鱼,在岸边炖了,大伙喝得歪斜,就寻了一处松软的沙滩,睡到太阳偏西,又钓了些鱼装了袋子,懒洋洋的回转。
狼牙棒一直催促大伙赶紧回农场,却都嚷嚷不回,虫子哪能那么快就退!反正也是瞎了一天的活计,钱也赚不到,不如吃玩个痛快。
二五眼耷拉着脑袋走在大伙后面,中午喝得多了点,又被太阳晒,沙滩烤,脑袋有点晕呼。接近房门的时候,他感觉有点不对劲。大伙的吵嚷声渐小了下去,到最后谁也不出声,只默默开门,进屋。
椿熠站在门边,眼光冰冷,刺得二五眼心里一激灵。刚要搭讪说话,脸上早挨了一记响亮的耳光。二五眼本是屯子中的光棍无赖,平日里没吃过此等瘪子,心头火起,想都没想,冲椿熠的脸面就是狠狠一拳。
椿熠偏头躲过,身子往前进了一步,就势紧抓住二五眼的头发,下死劲往下一带,二五眼的脑袋不由自主的低了下去,却正迎接椿熠抬起的膝盖,一声闷响,只觉得眼前一片光影闪烁,天地旋转。椿熠被树桩子扎过的膝盖,咯得生疼,放开手,二五眼站立不住,软软的蹲了下去,双手紧捂住脸。
“那么大岁数的老头你也打!还打不打了?”椿熠的话从紧咬的牙缝里蹦出来。哈下腰,又抓起二五眼的头发,使劲把他的脸拉抬起来。
“不,不敢了。。。。。”二五眼睁不开眼睛,紧闭着。鼻血长流,嘴角涌出些血沫,说话也含糊不清。
“算了算了,东家,他昨天也是喝了点酒,不知远近呢,就放了他吧。”狼牙棒听见动静,从屋子里返出来,赶紧来拉椿熠的胳膊。
“带他洗洗脸去,然后赶紧吃饭睡觉,明天上地干活!”椿熠站起身,两手拍打几下,几缕头发飘落。这次他不担心狼牙棒他们抬腿就走,耽误了活计。这种急切的农活,耽误不得,雇人之前双方已讲清楚,活计没完,半路走人,不给结工钱。
来娣和大胡子的脸,依旧肿胀,但精神头都好多了。来娣吃完饭,就进自己屋子看书,眼睛里还是刺痒,却不那么严重了。本来该休息的,来娣却上地忙活,落得这般样子,椿熠心里过意不去,却又不知怎么表达,拿了几本书,一包蜡烛,给来娣送去。
“坐下坐下,东家。我们家来娣打小就爱干活,闲不住呢,胆子又大,这毛毛虫啥的,吓不住她,你就别担心了。”大簸箕见椿熠转身要走,赶紧拍打拍打炕沿,让椿熠坐下。
来娣扭头瞪了一眼妈,又垂头看书。却看不进去了,想想就脸热,长这么大,头一次趴在一个男人的身上,那汗味和肩膀上鼓胀起的结实肌肉,让她的头更加晕眩。要是道再远点,多好,当时她的脑袋里一闪念。这个东家不像以前那些雇主,平时只知喝酒赌钱,还总是戏耍她们娘儿俩。他看起来比她也大不了几岁,咋就能看下去那么厚的书?她看不懂那些砖头样厚的书,却从那些薄本子里认识了三毛,她惊讶且迷恋,一个女人,要是能那样活着,该有多好!
“不坐了。我去把药都配好,明天早上能省点工夫。”椿熠转身出去。来娣盯了那背影,轻叹了口气。
早上天还没亮透,椿熠就带大伙进了地。林子里寂静无声,虫还没醒。昨天被药杀死了的虫子,身子上覆满了露水,一片片的还在那里,并没复活,椿熠觉得自己胜利了,心里定了许多。
再一细看,却吃了一惊。那庄稼上的虫子虽死了,但叶子也被药杀得蔫了,原本绿油油的叶子,此刻多了许多的红斑点。
“没事儿,缓几天就好了。接着喷吧。”大胡子已经把药罐挂到身上。椿熠犹豫了一下,把那手柄使劲压了下去。
两人在前面喷洒,大伙在身后紧跟。喷过药的地方,虫虽死了,那些毛和丝却还在,草是不能用手去抓的,还是会刺痒。大伙就带了锄头,仔细分辨草与苗,凝神铲去,话语也稀少了。二五眼更是一言不发,蔫头耷脑的伸缩着锄头。
虫子似乎有了什么心事,都不像从前那样活跃。林子里的虫,已经开始把丝往自己身上缠绕。地里的,也不再拼命的啃吃叶子,楞楞的,不太动,如同在思索一般。
早晨起来的时候,天就阴沉,现在更是堆积了厚厚的一天云。又要来雨,椿熠心头焦急,看看大伙,想催促,又忍住。
小时候,看“半夜鸡叫”,总是恨透了里面的周扒皮,现在自己却恨不能让大伙不吃饭不睡觉,一口气把活计抢出来。那姓周的“扒皮”,大概也是这样被庄稼扒了层皮吧,才会想到去扒长工佃户的皮。
“庄稼人,活计就是跟草斗呢。你糊弄它一时,它就糊弄你一季。不赶紧把草整没了,让草把苗欺负住,到了秋天,打粮食的时候,就傻眼了!”大胡子边压手柄边对椿熠唠叨,他除了眼睛还肿着,其他地方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
椿熠觉得心就像这天,沉沉的缀着。手上的压杆,只机械的起伏,脚步也拖沓。他觉得脑袋里空旷,只盼这一切,都早点结束。
第一滴雨落下,砸得豆叶子直颤。大伙手下慢了下来,却都没回去,只抬眼看着椿熠。椿熠把药罐卸下来,自己领头,先往回走。
“该死吊朝上,该活吊晃荡!反正也没招了,回去休息!”椿熠大步急走,向对大伙说,又像对自己说。
雨停停下下的,连续了几天。椿熠在睡觉时候,都觉得那些草在长,在地里长,也在心里长,把心涨得快要爆了。
天大晴了。赶紧到地里查看,不见有一只虫子,却见满山的花蝴蝶,翅膀呼扇着,在草苗间飞飞停停,悠闲自在。
虫子嗜咬的痕迹还在,有些缺了边角的叶子已经枯黄。看不见那些死了的虫子,都被泥水抹得干净。椿熠呆站了很久,梦里一般。
明年呢?以后呢?还会有这么多的蝴蝶吗?椿熠觉得那些翩飞的精灵,像是在嘲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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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杀死狗熊』
试一~,只是试一~,她对自己说。中午的阳光很好,肖影坐在~头织着~~,椿熠瘦了那么多,她有些掌握不好尺寸了,呆了一会,眼光落在那装项链的盒子~。把那~兽牙摘~来,换了金生送来的白金项链,站到镜子前。她对自己有些恼火,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一~子就喜欢~这只项链。蓝宝石的坠子,没经过太多雕琢,只那些天然的棱角,反~出神秘的光芒。这坠子,~在她白皙光~的肌~~,那~让她~恋。她现在~,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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