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指水隐隐叹了口气。
女肠毒虫,天下只得三条。念指水的钻石短笛中一条,典玉佻的镶玉水晶箫中一条,被念指水烧毁的羽人翔鹭纹上一条。念指水开设不归其微多年,定下欲入不归须献宝的规矩,就是为了找这第三条,以免祸害世人。别的事可以不管,只有这一件不可以;因为这条,就是当年从叶锦书身上取下又离奇丢失的那条。樱桃红烛救了典玉佻,她反借她们之手危害不归——不,连这一“救”也是算计好的。典玉佻善于布网设局,运筹帷幄;这件事根本就是挑衅。
她终于……忍不住了吗?念指水环视在场的每一个人。典玉佻只恨生错了女儿身,她胸怀伟略,初涉江湖时也许只为试试自己的能力;然而慢慢地,她发现自己的能力凌驾于这个江湖之上,她完全可以摆布这个江湖。拥有多强的实力,就有多大的诱惑。念指水正是觉得到了不得已的时候了,才发出邀请函,希望联合更多人的力量,避免知情门一掌江湖——知情门的一掌江湖,不是责任而是玩弄。指水十一年来不问江湖,这一次当然也不是为了江湖。
而是为了一些不得不的执念。
她终于……忍不住了啊!拿指水试刀,是抬举了。念指水低头看看自己:指水……不过是相忘于江湖之外的凡夫俗子,为了属于自己的一些什么而昂然站立,没有霸气,没有野心,只要守护就好;论智谋,论心态,都不是她的敌手。但是,典玉佻,能力凌驾于这个江湖之上的人,不是只有你一个。
“你既烧了那画儿,这条又是怎么回事。”打进不归就没跟人说过话的蒋夜痕却突然阴阴开口,从女肠出现他就一直在琢磨。
“静大哥!”逍予绯急急打断,短笛中的女肠牵扯万千,万万不能让人追究下去;况且她这一问早有准备:“您是哪儿人啊?”
这话让人听了很别扭。大哥?您?她什么时候还学会用敬语了?
静花灯就是觉得哪里不对也不知道哪里不对,只得答道:“洒~我和‘平羌刀’郑兄是同乡呢。”
但说完这话他就后悔了,他发现自己犯了个很大的错误。静花灯虽然眉清目秀唇红齿白,却是来自东北;江湖很多人误以为他是江南人。这种凭着主观先入为主的印象极为深刻,即使日后纠正了,也是常常会忘记的;但,他本人是断不可能忘记的!
念指水看着而已,逍予绯笑笑,李祭白突然明白为什么他能那么迅速地判断祝酒红颜,连仓南都明白了,如果小鬼也在,他也会发现的吧。
眉毛酥是南方甜品,静花灯的故乡怎么可能有?
逍予绯叫完“静大哥”就抓住了李祭白一直注意那个书童,眉眼之间还能是一片纯澈无瑕:“嘻,这样没有存在感,是把好手。怪就怪遇上了本姑娘;不归上上下下百来个人,可没有一个我不熟哦!该称呼貌合还是神离?”
“小娃娃心细如尘。”变装成静花灯的神离嘿嘿笑道:“我师兄弟二人行走江湖多年,戳穿身份你还是第一个。”
逍予绯好似很谦虚地笑笑:“嘻,那是知情门功夫不到家;我忘了倒没什么,你忘了可是砸了饭碗啊!昨日我心血来潮去了趟‘闻说’,就发现他本人喽。嘻,大概快来了吧。”说着她调皮又无辜地地眨眨眼睛。
“娃娃辛苦了。”貌合神离齐叹,“也罢!也罢!反正还有些收获。”说着神离拿出一样东西——但见此物,李祭白陡然脸色大变!
那是一串别件,款式很简洁,做工很精细:刻有大方细致的图腾的长方形铜底儿上镶了一块青石;下有金银流苏,纹理流畅。别件颜色微微发暗,但宝石上的字不可磨灭般的清晰可见。
“伐”。
李祭白怎能不脸色大变?!这是伐桃杀手唯一能识别身份的物件。他自然也有一件,只不过镶的是鸡血石,排行老大。他们七人素未谋面,只靠这别件和每人一首的吟唱诗互相识别。青石,排行第五,“绯月江南”静花灯居然是伐桃杀手!然而眼下严重的是,此物一落入知情门之手,伐桃七人恐怕会全部暴露!他必须要拿回来!
然而有人比他更早出手。一个温润如雨后竹林的身影已欺身上前,气势宛若山雨欲来风满楼——正是今日未露面的宛滕!他单手呈蛇头状,直咬神离心口。
咬蛇手!见者不禁变色:想不到笑得温温婉婉的将军公子出手竟这般狠心果断!貌合见状已闪出屋去,动作之迅捷之毫无牵挂令人咋舌;姑娘们则如受惊的动物一般慌张逃散,她们之中难保不出现第二个樱桃。典玉佻的分化离间效果之明显!
念指水视而不见。她想的是:貌合神离和绯儿一样只长于轻功,比起真功夫他们不是在场任何人的对手;貌合先行离去是出于信任也是出于权衡利弊。宛滕若不出手狠心果断速战速决,还要等神离也施展起轻功“小荷尖”再追不成?
神离经验老到行事灵活,倒也不慌,只拿别件来挡,咬蛇手在他胸前堪堪打住,掌形微张,指尖吐出四枚手指一般长的银针,并不脱手,刺他天突、膻中两穴;神离本将他当在三寸之外,没想过咬蛇手还能被改进,他手指又修长,间距刹时不到半寸,不禁动作一滞;只此一滞,宛滕起腿,踢他肘间外关穴,神离反手扣住别件,不肯放手;宛滕顺势抽手,取他手背中渚穴,神离脱力,换手抓住别件;宛滕毫不犹豫,另起手咬穿他手三里,神离吃痛,别件落回宛滕之手。
凌厉逼人,干净利落!
宛滕退至圈外,看似抱歉地笑笑,竟在这样的情形下开口唱歌,沉沉悠悠:
“提笔作言,倚马可待。草灰伏线,绵延天外。蝶杯空恋,一场无味。江南烟柳,不胜昧暧。”
李祭白惊得就要吐出血来——《倚诗》!!!这是静花灯的吟唱诗!!!
窗外温柔地飘进粉色的**来,洋洋洒洒,就是那样多情,那样温情,那样深情。一人衣袂飘飘,迈入堂来,笑如桃花喷薄地绽放。是真真正正的“绯月江南”静花灯。
“洒~很多人呢。”这声音就像一个美丽的水涡,轻轻地就将你拉了去。
宛滕落落负手:“回去告诉典玉佻,不必再费心思了。伐桃移主,与过去一刀两断。我姓宛名滕,新伐桃主人。”
神离已不见了影。
原来昨夜——
“叶锦书知道她体内的女肠害人,求我杀了她;而这时遇上了赶来的叶兰舟,确定她已经过了能引出毒虫的期限。她把女儿托付给了叶兰舟……”叶锦书最后一句“我不坚强,对不起”多年来深深印在他心上。
“就是说,”宛滕终于不再微笑,“我娘因绯儿的娘而死,绯儿的娘也因我娘而死?”
“虽然叶锦书本身有求死之意,但我有早杀意是不争的事实。”
宛滕却还笑得起来,笑得毫不勉强:“你是想说,你杀了我最爱的人的娘吗?”那样柔和的笑,其实是世间最严厉的苛责。
宛棘站了起来。
“亮刀吧。今夜做个了断。”
宛滕没有动静。
“伐桃,到底走怎样的路,今夜做个了断。”宛滕和宛棘只能有一个人活下去。因为理念不同,如果放任发展,只会导致恶劣的后果,最终一事无成。所以为了遥远的彼方,杀或者被杀,都是理所当然的。管家他已经吩咐过了,毫无后顾之忧。
“亮刀吧。你的‘净’,我的‘伐’,今夜做个了断。”宛棘刀已在手。
“呵呵。”宛滕的袖中滑出一柄细细长长的刀,刀刃在月下,无与伦比的美。
“吾等,交魂与鬼,借天手之净,遇魔杀魔,遇神杀神……”
——所以此刻,他站在这里了。
“千愁引酒,无恨无忧。凌空响落,纷扰不纠。孤高冷夜,非有何求。但恋日月,刀起神秀。”他又唱一首,正是李祭白的吟唱诗《引酒》。
李祭白和静花灯恭恭敬敬长拜:“主人。”
常人无一不似电劈雷打一般震惊,惶恐地看这三人一眼就急急低下头去,大抵直默念“阿弥托佛”;念指水早料他非池中之物,并不十分惊讶;逍予绯可爱地歪着脑袋,好奇地研究着眼前的这个“大宛”。仓南吃了一大惊,从椅子上跳将起来,往前迈了一步却不再动。
宛滕笑着去看他,气势却有丝压迫:“难道要我再唱《舛莲》你方信我?”
闻言仓南亦长拜:“主人。”他手持橘子玉,排行第三。然而心中疑惑:主人正当壮年,为何易主?宛滕年方十七,如何做得伐桃主人?所以他迟疑。
当此震惊、狐疑、漠然混成一团在屋里乱逛乱撞之时,方才逃出门去的姑娘们又排山倒海般尖叫着跑了回来。
她们喊的是:“烧山了——!”
这一次却只有念指水变色。
不归三面环水,看似不怕火攻,旁人只当这些姑娘被吓着了。但念指水比谁都清楚,不归按照四灵五行八卦设计,虽然三面环水,可因为水克火,怕削弱阳气,独独避开了属火的南方;一旦有人懂得五行八卦,在朱雀屏上找准位点,一把火就可以毁掉不归!谁敢烧山?
于是急急赶出屋去。
出去却松了一口气。
原来姑娘们本是逃命,看得匆忙,以为滚滚浓烟就是放火烧山;待众人细看时,原是架起的火炉。
然而江湖数十帮派齐聚不归山头,并点火威胁,足见来者不善;只怕是典玉佻又抢一步。
念指水没有想错,这数十帮派正是典玉佻挑唆来的。多年来各帮各派都有知名人氏一入不归,念指水又是个清者自清的脾性,从不解释什么;长积久累,就有了怨气;再加上这次由西莲恋臣做说客,更是让每家每户自认行之有理。
典玉佻就是想看看,她念指水到底有什么与众不同的能力。
逍予绯认真地看看每个山头上黑压压的人头,灿然笑开:“正蠢材……”这么长时间,他们难道还没搞清自己进了五行八卦阵吗?不先破阵,不是玩火自焚吗?她习惯性地抬头去看一个人,看一个心有灵犀的眼神。
那个人却不在她身边。
她心里浮起一层雾蒙蒙的不安,这种不安就像浅浅的蓝绿色画面中微微泛起的猩红色调,十分突兀;但她没有寻找什么来涂抹这种不安。
很多年后想起来,逍予绯总忍不住猜,如果当时看到了那个人那个眼神,或是继续寻找,一切……会不会就不一样?
但现在的逍予绯很快把这种不安很无所谓地丢了,一下子跳到最前面去,兴奋地挥动手臂,放开嗓子喊道:“各大门派的爷爷奶奶叔叔阿姨还有小朋友们你们好啊!很高兴认识你们!初次见面请多关照!我复姓逍予,逍遥的逍,赋予的予,单名一个绯字!尚未嫁娶!正所谓‘牵根红线胜造七级浮屠’,各位若有合适人选,不论男女,速速通知不归其微舍老板娘念指水!啊!对了,你叫什么啊?”
这一番话矛盾百出:逍予绯才只有十四岁,哪个帮派中还会有“小朋友”?她明明一女孩子,“尚未嫁”倒可以,怎会“尚未娶”呢?还点明“不论男女”?她问“你”叫什么,可对方领头的就有十人,这问谁呢?
一片掌门帮主什么的全站在朱雀屏的火炉下。本是冷峻严厉蓄势待发;没想到突然跑出来个女疯子胡言乱语,不禁面面相觑,热腾腾的气势被泼了冷水,刹时降温。
“虎啸帮”帮主岳渡心怒火腾然而起:“贱人!”这帮主虽然是个女人,却没有半点女人的样子:身如超大号水桶,宽额厚唇,挽起袖子按在腰上,开口就是脏话。但她这两个字让那些刚要嗤笑的人噎了回去:有别于逍予绯的喊更不同于逍予绯说给自己听的那句“正蠢材”,岳渡心这两个字是平平常常说出来的,却在整个不归里回荡,其内力之浑厚令人战栗。
逍予绯眼神一闪,充满善意的惊讶地问道:“贱——是姓吗?”
刚才噎回去的人又都喷了出来。岳渡心面色不改可怒火再窜,运足六分真气,吸起叉在地上的“女啸剑”;她并不握剑,而是凭借真气使剑附于她股掌之间;她以臂作杆以剑作毫,当空挥就一个“贱”字,其力道足以穿透三层气壁!最后一撇缓抬,她略一收势,接着狠狠推出,“女啸”直奔逍予绯而去!
原来岳渡心这门功夫是借真力使剑随心意,她写下什么字,剑路就是什么字,而且越远越是挥洒自如。一个市井泼妇般的人物使得如此儒雅的剑术,着实令人惊讶。逍予绯没想她会出手,抽身就逃,谁知这剑居能紧跟不放,转眼追到逍予绯身侧,斜削下去,蹭过她右脸,剑势渐老,她急向右后摆身,剑却落在她膝弯,她只得右膝跪地,不想剑反挑她右手,逼得她向左偏身。任是逍予绯再聪明,毕竟没有江湖经验,绝对料不到这剑竟背向而来,剑速骤顿,锋回路转。
“藏锋!”却是静花灯大呼,他的功夫正出自此宗,自然认得这一剑是贱字第二划的落笔。若是反应不及,只怕脑袋已经被这藏锋削掉大半!
“当”的一声,他以脚尖疾出地上石子儿,敲在女啸剑锋上,剑势略微受阻;再加上逍予绯听得他那“藏锋”二字急急低头,剑身以毫厘之差削过头顶,只落下一缕碎发。然而剑势虽然受阻,并不停顿,挥向她左肩;静花灯已赶到眼前,甩出一截约长两尺的纤细的透明短棍抵剑去路。这等奇特的兵器从未有人见过,但见其可挡锋锐。剑砍不断,又急转直下,却不攻他,只取逍予绯左臂;静花灯早知剑路,已横棍截断,剑芒抵棍即弯;他矛足八分真气,反向棍起,剑锋逆转,他亦凭借真气使剑附于他股掌之间,起脚将剑踢回。
绝然不见调情风流之态。
四下已是一片赞叹,岳渡心也被镇住。宛滕站在人群后,默默地看,默默地笑,默默地紧张,默默地心疼。心里,很乱。为什么要躲避她的目光?为什么要回避她的求助?有些东西,是不是没有改变?是不是不会改变?他回答不了,虽然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给自己提这么多问题,但他突然就失去了站到她面前守护她的力量。所以他让静花灯去。
念指水缓缓走到最前面。
典玉佻,为什么要玩这样的游戏?指水不是神,不会创造奇迹,不能救万民于水火之中,为什么要玩这样的游戏?人命,真的就是那么微不足道的东西吗?
可是,这里是不归。她的不归。
她的脊梁,在微凉的风中,格外**。裙摆轻扬,扬起一股凛然的傲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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