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惊眠意识到这个故事将会延绵不绝地发展下去,萧蓉蓉骑着白马走近前来,伸手打了他一巴掌。于是醒来。
一只软滑的手抚过脸颊,阳光刺痛了泪腺。
那幅画挂在对面的墙上,墨迹清淡,有水的颜色山的颜色。山水间的古装美女面容凄楚,背后是无情的山水,风也罢,雨也罢,寂寞地站着。
仰卧在温软的**,苏惊眠不想问这是什么地方。看着那寂寞的美女,感觉仿佛成了自己,心就有些绞痛。想起幼年时的孤独、恐惧、委屈,鼻头不禁发酸,家在千里之外的地方,自己只身一人跑到这里,心里骗自己说是为了理想,受伤之后却有满腔的酸楚无处倾诉。蓉蓉还在念书,不可能陪伴自己……男人,应该坚强……
身后有细碎的脚步声,苏惊眠不想知道是谁。眼前的画慢慢变得模糊,疑心眉上的伤口又流血了,不去管他。
江暮雪探下身,看到了苏惊眠的泪。
####################
苏惊眠再次醒来时已是第二天的傍晚时分,眼前是夕野念真的脸在晃动,笑一笑,眉骨火辣辣地疼,头皮麻木。夕野摆手示意他别动,喉咙里像是塞了东西,表情沉重地哑声说:“有两件事必须要告诉你,首先祝贺你能醒来,暂时没有生命危险;其次,一个不幸的事实,念真的意思吧,不能马上告诉你,怕你接受不了,我想长痛不如短痛,咬咬牙跟你说了算了,嗯……那个……你将终身终生卧床,但是不用担心,你的下半辈子将由这位漂亮的江暮雪小姐陪你度过。”苏惊眠想道:原来她叫做江慕雪,好怪的名字,可是真好听。转眼一看,那人娉婷地倚窗立着,似笑非笑,一脸的歉意却表露无遗。苏惊眠只问夕野:“我伤着哪儿了?”夕野憋不住,笑出声来:“哈哈,琵琶骨断了。”念真拍他头:“你这牛逼篓子。”也跟着笑。苏惊眠又问现在啥时候了,念真说:“甭管了,我们已经替你跟那老王八蛋请假了,在这儿安心养伤吧!”苏惊眠这才想起来问:“这不是咱宿舍?”手一摸,铺面软软的,不是宿舍里的硬板床。夕野说:“你仇人家。”江暮雪一听马上走出房间。念真一伸腿把夕野蹬下床,骂道:“你奶奶的,猪腚里拉不出狗屎,留点口德好不好?瞧人家小姑娘脸多嫩,那经得起你这么冷嘲热讽?”
空调开着,房间里温暖如春。说话间江暮雪已经换了一件纯白色的绸质长裙,端一盘洗过的荔枝来,招呼夕野念真吃。苏惊眠有机会听到了她说话,地道的吴地口音,婉转轻柔,语气平淡,平淡得有些随意,就是在说客套话时也掩饰不了的。也看到了她的侧面,皮肤白净,头发极好,再就没了。像一碗白开水,透明的,除此之外再找不出可利用的词汇来形容。一句话概括,找不出不合适的地方。
念真偷偷告诉苏惊眠她就是昨天在同里看到的那个美女,苏惊眠说没印象,念真说你又没看见。苏惊眠心说怎么没看见,渡船上那声冷哼,湖岸上的白影子,她摔倒的时候……你别说,她摔倒的姿势挺优雅的。偷偷乐。
念真夕野要回公司,因为明天还要上班。
“明天晚上再来看你,带你最爱吃的萝卜缨子炖熊掌燕窝和清蒸全象浇臭豆腐。”夕野冲苏惊眠吆喝。
苏惊眠忍注笑,怕伤口疼。
夕野又正色对江暮雪说道:“俺们兄弟晾你这儿──你家就你一个人不是?──你说我们能放心吗?”
念真和着说:“没问题吧,我看!`一个妇女,基本上动不了刀子;一个伤员,头部中弹神智不清,我看行。”
夕野不忘了叮嘱江暮雪:“那个……那个啥,这小子可是有家室的人了,人又傻,长得也丑,可别有啥想法。”转头又冲苏惊眠叫:“老大,听明白了,在身负重伤的情况下千万别想着报仇,俺们可鞭长莫及帮不上你。”
“谢谢。不过我还是头一回听别人说我长得丑,傻倒无所谓。就因为我受了伤扁不了你?”
江暮雪只是笑,不说话。苏惊眠装作不经意的看她,她的眼睛也不经意地接住他的目光。这倒使苏惊眠有些不知所措了。
苏惊眠本要试图坐起来,积蓄了半天力气,脑袋嗡嗡直叫,被夕野念真一逗,鼓起的气力一下散掉,重又躺回**。索性安安稳稳地躺着不再动了。
念真夕野嘻笑着出门下楼,江暮雪送到门口,说着小心慢走的话,苏惊眠突然心跳,合着渐去渐远的脚步节律。
关门声。
江暮雪走近床边,坐下,面对面看着,不说话。苏惊眠看她,也看她背后的画,止不住地笑出声来。画里的人与画外的人完全不同,除了神情相似。尽管都是美女。江暮雪问他笑什么,苏惊眠竟一时想不起来该怎么回答。半晌,问:“你是谁?”
江暮雪这样回答:“用茶杯打破玻璃的人。”
苏惊眠不顾疼痛地大笑了起来。
这间卧室有些怪,豪华,清雅,床在正中,全套的音响几乎占了半面墙,大屏幕电视,DVD,造型别致的大功率音箱,空调。紫纱窗帘,大落地窗,墙角却斜放了一个长长的黑箱子,破旧而干净。
苏惊眠问:“你家里就你一个人?”
江暮雪笑着摇头:“以前是。现在不是了,多了一个不知道名字的人。”
苏惊眠脸一热,说:“我叫苏惊眠,苏联的苏,惊心动魄的惊,春眠不觉晓的眠。”想了想,又说:“你的名字很好,慕雪,倾慕雪的人。”
江暮雪更正道:“是迟暮的暮,不是倾慕的慕。”
苏惊眠一惊,心说一个女孩子竟然有这样的名字,真是……
江暮雪继续说道:“你的名字也够怪。我们两个倒挺有意思,黄昏飘雪,梦中惊醒,却是不通。”
“怎么不通?黄昏下雪是天地间最寂静的时候,睡觉的人最容易被这种寂静惊醒。”
“嗯,你的思想更怪。不过,细想一下,的确像你所说的这样子。”
“所以我曾经给做广播的某人题过一幅对子,就使用了这个意思。”苏惊眠不无自豪地说。
“那你讲给我听吧。”
“还是写得好,这些字一念出来就没了味道。”
江暮雪就去拿了纸笔来,看苏惊眠一字一字地写:“沉寂狂肆,千度楼头听飞雪;心意纵横,三更月下起长歌。”
江暮雪边看边点头,说道:“这个‘雪’一旦遇到‘月’,就必定是好句子。”苏惊眠就想到了记不起来的那句风花雪月。
“比如这一句,”江暮雪接着说,“《洛神赋》里的‘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
苏惊眠一下就惊住。
“……还有这一句,‘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也是名句。宋词里更多的是跟雪与月沾边的好句。纳兰容若的半阙《蝶恋花》‘辛苦最怜天上月,一昔如环,昔昔都成玦,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我最喜欢……”江暮雪淡淡地说话,轻轻地微笑。苏惊眠竟似看呆了。
江暮雪抬起脸来,见苏惊眠傻傻地看着自己,不禁莞尔一笑,问他看什么。苏惊眠回过神来,也笑了,说:“没看什么,我是在回味……你的蝶恋花。噫,好一个‘不辞冰雪为卿热’!”顿了顿,叹口气,意味深长地说,“像你这样的女孩子,以前我只相信小说里面才有,现实世界里极难见到。但现在,一个活生生的就坐在我面前。你千万别觉得肉麻,我这人一向好说实话。所以,请原谅我对你止不住的倾慕,虽然正是你差一点将我毁了容。接下来我实在很想问你一些事,但不知你肯不肯回答,为了避免这种尴尬,干脆我就先猜一下你的身世罢。你,必是中文系出身,后来嫁了个有钱的老公。”
江暮雪安静地听着,这会儿见苏惊眠话音打住,问:“怎样?”
苏惊眠扬一扬眉毛,“就这样,很简单,完了。”
江暮雪就笑出声来,说:“是我的身世还是你的头脑简单?看不出来你还油嘴滑舌的。”
苏惊眠说:“哪里哪里,过奖过奖。我初中的班主任说我白长了一副老实相,对此我一向耿耿于怀,我只是善于思考、有点思想罢了,远谈不上什么油嘴滑舌。”
夜幕早已降临,窗外的月牙儿依旧亮了起来,没有人想起打开房间里的灯,谁都不去管现在是什么时分,也早已忘了昨日里发生的事。不知什么时候江暮雪打开了身后的音响,房间里就一直飘荡着蔡琴那随意而又深情、清淡而又悠远的歌子。江暮雪讲了她的家乡扬州的美丽,又讲了吴江市中心有一块漂亮的大石头名叫“思鲈”,还有唐代的断桥……然后讲到明清街上的名吃“状元蹄”,说这种红烧的猪肉肘子好看不好吃,不知道是哪一朝代的那位状元发明的吃法……江暮雪说着说着,情绪就有些低落,蔡琴在唱那首著名的《渡口》,有忧伤的调子与离别的无奈。苏惊眠一霎那间感觉到了什么,躺在那里竟有些手足无措,想动又不能够,脑袋里是昏昏的痛,想说句劝慰的话,张开嘴却成了暗自的轻叹。沉默了好一会儿,江暮雪从床前的抽屉里取出一包香烟,动作熟练地抽出一枝衔在唇角,却找不到火机。苏惊眠说声我有,在衣兜里,伸手摸口袋,上衣不在身上,**也不在,见挂在一旁的衣架上,便伸手指一指。江暮雪绕过床去摸苏惊眠的衣服,短大衣的四个口袋都是空的;苏惊眠忙说:“裤兜里。”江暮雪一摸,是钱包,再摸,一个洞,又摸,一个大洞。看着江暮雪的表情苏惊眠暗笑,继之以大笑。江暮雪皱了皱鼻子,找到一支蜡烛进了厨房,出来时已点着,飘着微弱的焰。对着火吸两口,呛得咳嗽,一边递给苏惊眠。苏惊眠见这烟极细但是极长,通体纯白,过滤嘴中空,成心的形状,是台湾产的“520”。
苏惊眠吁气,一口吸下去,整枝烟燃掉三分之一,吐出来变淡的烟气,说:“这种女士烟我抽着很不习惯,味太淡了。”
两人抽烟,蜡烛一截一截燃下去,窗外繁星满天。
苏惊眠突然说:“我这人其实很无耻。”
江暮雪吓了一跳,说:“我?”
苏惊眠笑,说道:“对,是我。”
江暮雪愣一愣,接着也笑,笑的坐不住,问为什么。
苏惊眠在心里酝酿了半天,唏嘘着说:“我……我已经是有老婆的人了,竟然还会跟你这样的女孩子……”就再也说不下去。
江暮雪夹烟的手指停在唇边有两秒钟,旋即猛吸了一口,站起身来走出去,回头又说:“那又怎样?除非你自己心里有鬼。”话音落时人已经在门外。
苏惊眠就开始懊悔,是的,刚才说的话,就好像自己心里真的有鬼了。狠劲吁一口气,心绪放松了许多,却同时有另一种感觉渐渐洇起,一些惆怅,一些酸涩。看面前的蜡烛一滴滴地流泪,心里问自己:你也会像那样的流泪吗?如果再次见到萧容容,在发生许多事以后?你还像以前一样感觉这种生活太平淡么?还像以前一样认为自己应当经历一些事情来磨练心志,来成就你的所谓的成熟吗?老天,有什么样的伤痛可以让一个人痛到心如止水再也无喜无悲!
苏惊眠此刻就像在梦里,眼前的一切飘飘乎乎,跟自己全都无挂无碍,仿佛已经得到了佛家所说的大自在、大欢喜。于是心里轻松自然地默念着几句话: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不辞冰雪为卿热……还有这样的想象:在白雪皑皑的江边,暮霭沉沉,四野坚冰,一树红梅盛开着,树下有人长久地站立,淡远的画眉,以及**里吐出的雾气……
江暮雪端一只浅碟进来,见苏惊眠又睡着了,怕惊醒他,蹑手蹑脚走近,将碟子放在床头柜上。苏惊眠还是醒了,但是不愿睁开眼,却从微合的眼缝里窥视江暮雪的表情。江暮雪环手抱肩,头微微斜着,怪好奇地盯着苏惊眠看,想到昨天在船上,在斗姥阁下,在香雪轩,在三元桥……一幕幕仿佛不真实,就像发生在别人身上,而自己只是旁观者一样。苏惊眠,真是奇怪的名字,这个人也奇怪,给人感觉特别冷漠,但是从他眼睛里流出来的光比火还要烈……忍不住伸出手去,要摸上他的脸庞。苏惊眠有些心颤,一股勇气,还有类似于罪恶的快意,竟怂恿他猛地抓住了那只手,然后睁开了眼。江暮雪竟似一点惊奇也没有,她的手只是轻轻地挣了挣,任由苏惊眠牵引它贴在他的脸颊上。
那手是温润滑腻的,苏惊眠能感觉到她脉搏的跳动,伴着自己的心跳,一高一低,一高一低,生生不息,绵绵不绝。
半晌,江暮雪慢慢抽回了手,握在另一只手中。苏惊眠被带动的手指停在空中,像在挽留,像在祈求,终于,他的鼻头有些酸楚了,却明明白白地看见江暮雪眼里的两朵悠悠的小烛,滢滢灿灿,亮亮晶晶。
江暮雪声音仍是平淡、随意,你饿了吧,她说。
苏惊眠看碟中,是两张薄薄的小饼。
吃吧,她说。又走出去。回来时用茶托端一个精致的金属小壶,两个杯子,还有一只苹果。苏惊眠拿一张饼放进嘴里嚼,称赞味道不错。江暮雪笑了,**两颗漂亮的兔子牙。“你不吃?”苏惊眠把整张饼塞进嘴里,眼睛盯着盘子里另一张饼,问。“我吃这个。”江暮雪用手指捏起苹果。“神仙!”苏惊眠嗓子眼里全是食物,说话像猫打呼噜,伸手拍着胸脯。“什么?”江暮雪没听清楚,她的神情像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清澈的眼睛里全是疑问。小壶里是温热的牛奶,苏惊眠喝完一杯又要了一杯,喝到打嗝。
吃完东西,苏惊眠眼睛一眨不眨看江暮雪收拾。江暮雪只假装看不见,脸儿却是忽热忽冷、红了又白。
苏惊眠感觉有些话要讲,只找不到合适的语气和内容。忽然心一热,说:“我心里真的有鬼了。”
江暮雪听不见一般,收拾东西,端起托盘,桌子擦了一遍又一遍,用力地擦,像是那上面沾满了擦不掉的什么东西。
“喂”,苏惊眠叫她,“我在说话哪跟你。”
江暮雪就转了身去,背对苏惊眠,还是一遍一遍地擦桌子。苏惊眠心里就升起一种绝望的冲动,想喊,想叫,想发疯,就拼命地支肘坐起来,下床,脚是站不稳的,头颅沉沉地一疼,眼前发黑。坚持住,移步走过床边的过道。等眼前逐渐清晰起来的时候,穿上衣服、鞋子,头也不会地往外走。
江暮雪面无表情,手在抖,却没动,也不说话,看着苏惊眠推门出卧室,又关门。
客厅里没有开灯,苏惊眠摸着墙壁找到门把手,用力拉,没有开;再使劲,门开了,自己收势不住也倒在地上,却没有声息,地上是厚厚的地毯。摸摸额头,一道深深的口子,手掌湿湿的,又在流血。努力地爬起身,出门。
楼道里灯光昏黄,楼梯一级一级向下延伸,眼前模模糊糊看不清楚。等待江暮雪的声音,哪怕只是一声轻叹,但是没有。心一横,大步跨出去……这一步好大,半天脚尖触不到地,恍惚有种坠落的快意,然后是天昏地暗。
####################
如果你想功成名就,就继续品尝你的孤独;如果你想快乐,那就堕落;如果一意孤行地抛离了痛苦,你还能感觉到自己的存在吗?
苏惊眠在梦里长成了一株草,开着淡淡的小花,在深山,在天涯,在僻静的幽谷,没有人来,但是他从来没有忧伤,只有淡雅的香气,只有风儿雨儿的舒畅,以及蝶儿蜂儿的愉悦。
本章已完结,下一章内容更精彩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