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城看了看樊公直,又看了看简单跟简易。
简氏双雄面上只有错愕与尴尬。
阿城对樊公直道:“你起来,不必对我客气。”
樊公直声音发抖:“是。”颤颤巍巍单手扶桌站起,一脸恭敬。
阿城淡淡道:“你来这做什么?”
樊公直转首看了简氏兄弟一眼,脸露愧色:“他们的恩主也是我的恩主。”
阿城面无表情、似乎并不意外,他只关心一件事:“‘大漠孤烟’一向独来独往处事中正、更不攀附权贵受制屑小,什么人能做你樊公直的恩主?”
樊公直闻言老脸通红,心中挣扎良久、蓦地又自扑通跪倒:“本来恩公有问,老夫不能不答,但、但……”说着声音哽咽不能言。
阿城替他说下去:“但主人终究比恩人重。”
樊公直汗颜忙道:“不、不是……只是……”
阿城漠然:“你不必惭愧,也不必将旧日交情放在心上,我若施惠于人只为得酬享谢、胁迫于人,那也不配跟‘大漠孤烟’樊公直相识一场,今日之事大家一桩归一桩。”
樊公直面露感激:“恩公旧义绝不敢忘,他日有命、老夫便赴刀山火海在所不辞,倘换做是我恩主想要加害恩公,老夫也一般誓死不允,可现下我家恩主如何得罪了恩公咱们都委实不明个中详情,但自古忠义难两全、唯有舍其一,恩主的生死牵涉整个江湖社稷祸福,恳请恩公能顾全大局暂放眼下恩怨……”
阿城笑了,一听到这就忍不住笑。
为什么有的人命就这么珍贵、可令千人赴死万人保,而有的人命就一文不值、烂死在阴沟臭巷无人问,想为死人讨个公道也这么难?凭什么!就凭那畜牲高高在上可左右江湖大势、所有人就要以他的利益生死为自己的大局?!
阿城无声痛笑,寒意沁得樊公直跟简氏兄弟心头一寒。
阿城冷冷道:“你家恩主性命动天下,那跟我有什么关系?莫非一个人救了一百人就有权杀一个人?枉死之人便叫死得其所、死得值得?樊公直,你往日的公直何在!”
樊公直结舌道:“我我、我实在绝无此意,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此乃天经地义、理所当然,但据老夫猜想,其中必有重大误会需待详究严查、以免冤仇错结,而我家恩主现在身患重恙、体未复全,经不得……”
阿城抑住愤怒:“好,我等他身子复原再与他公平一战!你现下可以说了么?”
樊公直身陷两难、脸上肌肉不住搐动,只得心一横道:“恩主姓名还恕我万难透露,但此事无论如何都是我对不住恩公,老夫的性命本是恩公给的,亏欠实多无以为报,在追随恩主之前便早早嘱托了子侄身后事,现下恩公尽可取去残烛性命以赎老夫不义罪孽。”
阿城闻言脸色铁青,手中柴刀一阵轻颤、却不挥下,喝道:“你走!”
樊公直一怔。
阿城别过脸去,一字字道:“我不想杀旧识,也不喜欢看着故人对我下跪乞求!”
樊公直热泪盈眶、无言以对。
阿城脸转刚硬:“但我亡妻之仇不可不报,你的朋友却不是我的朋友,我没说过我不能杀你的朋友!”说着眼中锋芒毕露,直视简氏兄弟。
简氏双雄手持两截断枪正不知如何是好,瞧他突然转首瞪向自己,情不禁退后一阵瑟缩。
樊公直急道:“恩公且慢,他们跟我有二十年的交情,他们重诺守信在江湖从未有过劣行,恳请恩公……”
阿城再笑,厉笑:“倘我当真是个寻常猎户,刚才死的就是我,他们犯下劣行又有谁知道?!”
樊公直默然。
施恩于人不见得为了回报,但求人却一定要给人好处。
樊公直心中焦惶无奈,终是长叹一声:“也罢、也罢,我不能告诉你他是谁,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他的下落。他三天后会在虎丘剑池现身,你能不能遇上他、认出他全凭你的造化,老夫就只能说这么多,你信也好、不信也好,若还要动手,老夫也只有以死作陪两位兄弟了。”
阿城听了双眸一亮,盯着他凝思片刻、慢慢垂下柴刀,道:“好,我信你,我这就去虎丘会他!”说着便欲转身出门,于此间作罢。
樊公直心头一颤,亦紧跟跪着转身、不敢立起:“我如此背弃恩公,恩公还信我之言么?”
阿城止步,沉吟。
“樊公直若不可信,江湖再无可信之人。”
阿城抛下这句话在风中,斜步疾迈出了茶楼,此际天色阴暗愈冷,初冬的第一场雪转眼就要落了下来。
眼见阿城的衣衫被寒风吹得猎猎作响、模糊孤伶的背影终于一步步消失在长街尽头,简氏兄弟这才长长吐出一口大气,樊公直则似整个人都萎顿了下来。
简氏双雄此际却忽的省起什么齐齐脸色一板:“恩主当真去了虎丘么?你怎能为咱们兄弟出卖恩主下落?”
樊公直闻言一阵茫然,慢慢摇了摇头:“恩主已被护往杭州,西湖论剑之期转眼便至,岂可耽搁。”
简单“哦”的一声:“那你刚才是骗他?”
樊公直心不在焉,漫应道:“是,我骗了他。”
简易双眉一紧:“倘若他得知受骗,只怕……”
樊公直苦笑,无语。
简单愁容难展:“还不知恩主到底伤得如何,也不知十日之内能否复原。”
樊公直神思不属,恍惚道:“十之七八,总可勉强。”
简易略略宽心:“那便好,姓戴的武功比咱们恩主还差老大一截,想来恩主至少可保得不败,不过这叫阿城的乡巴佬也不知从哪冒出来的,若是对咱们恩主一直纠缠不放、那可大大不妙。”
樊公直再自苦笑:“乡巴佬?你竟说他是乡巴佬?你可有看出他的武功来路?”
简易一怔,凝思、摇头:“看不出,不会看,咱们只见屋子里刀光闪了几闪,完全看不清他刀路,莫非他是什么刀王、刀神般的人物?”
樊公直轻喟:“刀王刀神在他面前又算得了什么?你们也不打听明白他是谁就敢跟他动手,可也太过冒失,落得如今白白折损朋友的性命与恩主的人手、实是何其可惜,日后若再碰到他当避则避才是。”
简单心中羞惭:“咱们只打听得知这人是个猎户,搬来附近乡村不过两年,在城里卖些兽皮干柴维生,有时跟北城苦井巷的乞丐贫民厮混,好像有人叫他阿城,也有人叫他小刀,谁曾想竟会是如此深藏不露的高手。”
樊公直叹气:“难道你现在还没想起他是谁么?寻常高手的接招、拆招、还招三个步骤他只需一刀完结、一气呵成,一刀就能把敌人所有**化解、反卷倒攻回去置敌死地不留退路,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简单喃喃道:“好绝……”
简易看着地上劳分飞的尸首、心有余悸:“是太绝!”
到底什么人用这么绝的刀法?
简单口中如同呓语:“小刀……阿城……”心中忽地想起一个人来,骇声道:“难道是他?”
简易诧道:“谁?”随即亦自恍然道:“原来是他,应该是他,没错就是他!”
二人对视一眼齐齐失声道:“刀倾城!”
简氏兄弟望向樊公直求证:“这个乡巴佬真是‘一刀倾城’刀倾城?”
樊公直默默点了点头。
当世八大刀王联手都接不住他三刀的刀倾城!十五岁就一路追杀进皇宫削掉京城八十万禁军韦总统领脑袋、一夜惊皇城的刀倾城!!只要他愿意,可以把世上任何东西一刀两断、大卸八块、碎尸万段的刀倾城!!!
简单越想越后怕,仿佛已把刚才还置生死于度外抛在了脑后,咋舌道:“无怪一柄柴刀就能如此了得,竟然会是这个煞神,便算咱们再多伏下十倍好手也会被他杀个干干净净。”
简易百思不解:“为何这般神人竟不图功名富贵、反匿在穷乡僻壤甘做一猎户村夫?”
简单苦笑:“也许越是绝世的高手越不重名利。”
简易慨然:“不然江湖哪有你我兄弟立足的份。”
刀倾城十一岁出道,十四岁成名,十五岁便威震江湖,二十三岁几无敌手,二十六岁就退出了江湖。
他弱冠之年入武当杀其掌教有如探囊取物,七百弟子眼睁睁看其扬长而去无可奈何。
五年前为一被辱幼女讨回公道,杀了天魔教六个长老、终于逼得教主在两万教众跟前磕头认错、将犯事教众当面处死才免了灭教惨祸,从此颜面尽丧、一蹶不振,而那幼女便是樊公直的孙女。
江湖人无人知他正邪,只知他武功高绝,江湖中人向以能接住他一刀为荣,能接他一刀的便是武林一流高手,但又有谁敢无端端去试他的刀?
樊公直叹道:“你们能接他一刀只损兵刃未伤性命,已经是不幸大幸。”
简单喉头滚动:“莫非江湖上就真的没有人能胜过他的刀?”
樊公直神情怔忡:“能接他刀的人应该有三五个,但能破他刀的只怕一个都没有。”
简易心有不甘:“难道连恩主也不能?”
樊公直沉默:“昨日之前或许还成,日后、却怕是不成了。”
简易变色道:“那就绝不能让他这辈子见到咱们恩主了!”
简单涩声道:“一个姓戴的已经够让恩主头痛、现在还来一个刀倾城,当真漏屋偏逢连夜雨、老天是成心要跟咱们恩主过不去,难道好人便注定要命运多舛、非让小人得道!”
樊公直心生疑惑:“你们到底有没查清他为什么要找恩主的麻烦?”
简单亦是一头雾水:“咱们只听说他妻子死了,似乎因被奸人凌辱所致。”
樊公直蹙眉道:“原来他这两年娶了妻室安心田园,无怪久不见江湖侠踪,眼下竟有人动色心动到刀倾城头上实在是嫌命长了,可他妻子之死又怎会跟咱们恩主扯上关系?”
简易咒骂道:“那当真只有天知道、鬼晓得,咱们恩主是什么人物,便算要与皇帝嫔妃一夕之欢也非难事,又何必动他的女人?”
简单斥道:“别胡说八道,我们恩主十年来为江湖福祉奔波劳碌从未近过女色,便是恩主夫人也难见上一面,你几曾听过大江南北有咱们恩主的韵事流传,倒是那姓戴的老色鬼风流艳闻从不曾绝。”
樊公直喃喃道:“此事疑点甚多,万难论断,那刀倾城本是精明之人理应察觉……”说着叹了口气:“关心则乱,也许再强的人遇到感情也成了傻子。”
简单奇道:“不过樊兄却为何对刀倾城说咱们恩主去了虎丘?”
樊公直微一迟疑,不答反问:“你可知恩主如何受的伤?”
简易抢道:“莫不是又因为恩主那个冤魂不散、纠缠了十数年的旧情敌?”
樊公直点了点头:“不错,就是那个姓曲的小子。那姓曲的虽说是个眠花宿柳的风流浪子,脑子又不清不楚最爱胡说八道,武功却着实不低,你们可莫要小觑他,咱们恩主虽对他从来不惧,但看在夫人与其有过旧情的面上,每次遇其挑衅都网开一面、放其生路,这人却不知好歹、一再刁难,这次又约了恩主在月钩山决个胜负高下、说好无论谁输谁赢都自此了断永不往来,恩主本想彻底打发了他便即赴约,没曾想这家伙竟设下机关、暗使卑劣伎俩破了主人苦练十年的神功,好在他自己也没讨得好去、负伤遁走,而虎丘便是他常年隐居所在。刀倾城此去若是遇上他,那姓曲的多半会以为是咱们恩主派去的人马一言不发动起手来,而刀倾城见他武功远胜咱们、又负伤在身脸怀敌意,或许也会一时冲动将他认做咱们恩主给杀了,如此一来既算是顺便替咱们恩主报仇除去一个劲敌,亦可暂平他心中怒火自觉解了亡妻之恨。便算他日后查知咱们恩主究竟是谁,也可多出几日让恩主疗伤安养、及时复出。”
简氏兄弟闻言恍然、拊掌而笑:“原来那是姓曲的藏身之处,无怪樊老哥足智多谋骗得姓刀的跑这趟冤枉路,不但能护恩主避开刀倾城,反借其刀锋为我所用,只怕姓刀的精明一世、也万万想不到您老哥用这招算计他了,哈哈哈哈……”
说到此处,简氏兄弟却蓦地笑容急敛、脸色大变,只见樊公直满脸都是痛苦之色,竟忽地伸手取起地上半截断刀回手**自己胸膛,不由齐的失声道:“樊公这是何苦?!”
樊公直惨笑:“我对得起恩主,却对不起恩公,唯有以死相报。比剑之日转眼即至,你们务必保得恩主顺利夺魁,我武林正气方复兴有望,我今日才、才不算白死留憾……”说完此言,再无余力,瞌目长逝。
简氏兄弟一时心中大悲,抱着樊公直尸首只感彷徨无措、失语忘言,但闻门外风声作旋、越舞越急,雪花已纷纷扬扬飘了下来。
虎丘剑池座落姑苏西北,传说乃春秋吴王阖闾之墓,墓中藏有“专诸”、“鱼肠”等三千宝剑,墓之上方有深涧宽约六十余尺、深约两丈,碧水终年不干,清澈见底可供汲饮,唐代李秀卿誉其为“天下第五泉”。“别有洞天”石门旁刻有唐代大书法家颜真卿的“虎丘剑池”四个大字,每字均有三尺来长,笔力遒劲,令人望生剑气之寒。前方两座陡峭石崖拔地而起,锁住一池绿水。水池狭长,南宽北窄,颇似一口平放宝剑,抬头一道拱形石桥高悬碧池半空。
刀倾城顶风冒雪,两日一夜便赶到了虎丘。
虎丘山并不高、也不大,但层峰峭壁势足千仞,万景都会指掌千里,胜迹遗踪目不暇接,古人云虎丘可谓宜雪、宜月、宜烟、宜雨、宜春、宜夏、宜秋、宜冬、宜夕阳素有九宜之说。
可惜刀倾城不是来看风景的。
只要他的刀在手,诸事不宜。
他跨海涌桥,走断梁殿,路憨憨泉,越千人石,过真娘墓,一路迤逦至剑池,然后他开始等。
他信任樊公直。
他说三天就三天。
三天来他只吃了一个**咸菜的馒头,喝了一口雪化的凉水。
雪下得越来越大。
下得他的头发、眉毛、胡渣、衣衫、鞋祙都是雪。
他持刀伫立,任凭风雪肆虐几乎成了一个冰雕雪塑。
今天已经是樊公直说的第三天。
可是还没有形迹可疑的人出现。
那淫贼到底会不会来?
数日来刀倾城的心中一直被仇恨装满,对亡妻想都不敢去想。
一想就怮。
怮得一觉醒来忘了弦儿已逝、身在何处,正想叫她给自己倒碗姜汤,才蓦地记起弦儿已不在了。
思念如狂,痛不欲生!
太阳渐西沉,这天就快过去了,怎么那畜牲还不来?!
难道那淫贼病恙太重,以致耽搁行程?
好,他等!
沉着气、憋着火再等一天……
还是没有动静。
他悲、他愤,他愈来愈觉不耐、也越来越感不对劲,就在此时忽地省起一件事,来虎丘两天一直被自己马虎大意的事——
这里有小孩堆积的雪人却没有游人。
这里除了他的足迹没有任何人的脚印。
这里又不是游人止步的禁地怎会如此?
他随即再自从山下至山上疾走了一遍以证自己所忆无误。
的确除了自己再无一个人影。
他满身为冰雪所浸也未稍觉寒意,此际却发起冷来。
他忽然发现自己傻得可以,他竟算漏、忽略了这么明显的破绽——
简氏双雄就算有天大的面子,也万万不可能在短短一天内召集五湖四海各路好手云集一座小县城,自是这些好手本就追随他们恩主前来,然后兵分两路,一路伏杀自己、一路护其远走。他既身患伤疾,便不可能离了左右臂助不顾旅途颠簸再来剑池。何况他要到虎丘来做什么?冰天雪地岂是疗伤圣地?从来就没听说过剑池附近住有什么身份奇尊、号令得了天下群雄的绝世高手!
他一边想,一边拒绝这是事实。
他一边行,一边凝视倾听左右。
越过剑池,前面就是虎丘塔。
他心里七上八下地望着这七层八角的斜塔,停了下来。
他的心开始滴血,然后慢慢凝成雪。
他终于确认樊公直出卖了他!
他终于不得不承认这是个骗局!
因为他忽然感觉到了附近有奇怪的呼吸心跳——
是感觉到,而不是听到。
因为那心律呼吸声既不急促沉重,也不绵长细微,而是分别跟风雪声、水流声、松涛声保持起伏一致、流转相融、不分彼此。
刀倾城手里的刀紧了紧,他甚至因为兴奋而变得几欲窒息。
他已经很久没有杀过这样的高手。
不只一个,而是三个早早匿伏在此的一流高手。
他在等人,殊不知别人早在等他——等他上钩。
一念及此,刀倾城整个人都似要燃烧了起来,他的刀忍不住便要烫得炙手而出。
但现在他只能察觉他们的存在,而不能明晰他们的方位。
他断定他们至少在此藏身了三天未曾挪过一步,是以看不出任何蛛丝马迹。
什么人有这么好的忍耐力?
杀手,职业杀手,江湖一等一的杀手。
职业杀手暗杀与跟武林好手伏杀不同。
武林好手的伏杀只能算是出其不意、一拥而上。
杀手杀人则讲究神不知鬼不觉、草不动花不惊,你连意识到自己要死的机会都没有就已经死了,永远不知死在谁手上。
职业杀手追求的是技巧、心理,甚至是情趣、意境,据说江湖杀手排行榜第二的那位根本就不会武功,杀起人来却无往而不利,杀人在此人而言简直就是一种艺术享受。
但再怎么艺术也没有结果重要。
把人杀死了,杀手才能收到钱。
不管忍耐多久该动手时就得动手。
只要他再往前走一步就是坟场——不是自己的,就是敌人的。
刀倾城寒的是心、不是胆。
但他也没有再往前行,而是持刀的动作变了。
他换了一个姿势,于有意无意间**了一个破绽、两个破绽、三个破绽,若隐若现、时有时无,却绝对可以让匿伏在四下任何一个角落的人看得清清楚楚。
破绽就是他的陷阱,也是机会——敌人活命的机会。
你不动手你就不会死,你动手死了就怨不得我。
喜欢后发制人一向是刀倾城对自己杀人太狠的一个平衡。
因为是你先要杀我,你死了只是你的报应!
随即刀倾城感觉到风雪大了起来,水流急了起来,树林的风吹草动也更响了起来。
他知道那是错觉,那是他们的呼吸心跳在加快。
他们显然看到了这破绽,他们显然开始受不住这诱惑。
他们终于蠢蠢欲动、跃跃欲试忍不住要出手。
忍耐岂不本就是为了这爆发的一刻!
但听“蓬”的一声响,刀倾城身旁三颗巨松积雪全部朝他抖落下来,**万根松针如同利箭向他当头笼罩,然后是整颗松树连根拔起势如千钧向他身上急压了下来。
刀倾城没有躲、没有避,他信任他的刀!
刀光飞舞、破绽全无,仿佛一张刀网已织在了刀倾城身上,无论雪花、松针、枝叶,一沾其刀、登成碎末自行烟消。
没有杀手会傻得以为这样就能杀得了刀倾城。
那只为迷人耳目、混淆视线、声东击西、逼乱阵脚。
但见三颗巨松甫一倒下、刀倾城为防视线受阻顿即向后飘移六尺,他背后的树干忽的迸裂碎开跳出一个枯瘦老叟,身形更不停歇,手中一根铁拐迅速绝伦向刀倾城背心腰眼疾点而至。
好个计算精确、布置绝妙的杀招!
刀倾城不惊、无惧、只有怒!
他纵跃而起,一不转身、二不回头,反手向后、出刀——刀柄,他出的是刀柄!无巧不巧,柴刀刀柄正与化做千花万点的铁拐杖尖接个正着,内劲抵处,枯瘦老叟立时怪叫一声被弹回树干腔内、从另一侧撞了个粉碎出去。
但更绝的杀招却在第二个人身上,第二个杀手就在刀倾城的脚下!
老叟铁拐一出,刀倾城脚下同时冰雪乍裂,从地底突然撩出一对银钩钩其双脚。
刀倾城身在半空、无可着力,却借老叟铁杖一抵之势急速翻身倒坠、扬刀便向地缝伸出的双钩劈落!
江湖上没有几人能硬挡硬架接住刀倾城的刀!
使双钩的这人也不能!
但刀倾城万万想不到这随钩破冰裂土而出的人竟是个女人——好一个高大健硕的女人,居然还是个身怀六甲的女人。
刀倾城柴刀去势狠绝、立时将她一只银钩砍断,见此情状却情不禁顿了顿——他的刀停在她的肚子上,妇人勉强用剩下一只银钩将刀挽住,刀再往下砍挪一分,不仅钩断、还要腹破。
婴孩无辜,砍还是不砍?
就在这时他听清辨明了一种奇怪的心跳。
砍——他决定砍!
但已不及,就在这略一分心犹豫之际,奇变再生、第三个杀手已出手!
出手最绝的就是这第三个,他从刀倾城绝想不到的方位杀了出来——妇人的肚子!
那一刹刀倾城几乎错觉是婴儿已被自己一刀破腹而出,随即惊觉这人竟是个侏儒。
这侏儒就是第三个杀手!他缠在妇人的腰腹之上,扬手便打出三颗丧门星。
好东西贵精不贵多,暗器也一样,江湖人遇到丧门星,没有破绽也成了破绽,何况两人已距不逾三尺。
但刀倾城无谓、更无畏,有没有破绽对他结果都一样——你死、我活!
所以他收刀——收刀就是出刀!
此时刀倾城刀势尽止,新力未生、旧力全消,想再紧跟出刀追击已无可能,他立即刀锋一侧、回身收刀。
那人怎么也想不通世上会有这么快、这么怪的刀,竟然能同时让招架等同出招,不但能以刀作盾将他的丧门星拒挡身外,还能借力生劲将三颗丧门星分击三人弹了回去,来势几比去势更急。
老者与少妇见势不妙,立时就地打滚急避,待抬起头来只见丧门星落在地上竟仍沿地前行、犹如附骨之蛆对自己紧追不舍,不由各骇出一身冷汗,再自一边左闪右躲一边出杖挥钩强行震开。
“丧门星”的厉害之处便在它一旦未中敌身余势不消、还能预判敌人闪避方位继续如影随行追击三丈之遥,身上所淬剧毒令所经之处周边三尺积雪顷刻融化无踪、汪汪水渍尽成黑血之色。
而那侏儒近在咫尺本万万躲之不及、注定要自食其果,不料他却也急中生智、嘴中及时吐出一枚古怪“暗器”与弹回的丧门星凌空相接格了开去——牙齿,他当机立断咬断自己一颗门牙当作暗器喷了出去。
这侏儒捡得一条性命落下地来、脑子只来得及闪过一个念头:好险、好玄、好绝!
反应若再慢得一丝一毫,他便已命丧当场。
他正待惊魂稍定、寻隙反击,只可惜他这次遇见的对手是刀倾城!
江湖无论谁惹到刀倾城的刀,不是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
而是躲得了一瞬、躲不了一时!
他刚一立定身子就见迎面一片刀光,其灿其烈便如阳光般无可遮挡。
这世上岂有不被阳光照射的人?
他脸色变了——退、速退、飞退,有如鬼魅躲避阳光不想被照得魂飞魄散一边向后倒纵背心撞断无数树干,一边将全身的暗器都甩了出来。
但见林中一时如天女散花,圆的、方的、尖的、钝的、细的、粗的、三角的、弧线的、带棱的、凹凸的、透明的、七彩的、会反弹折射的、能解体爆裂的,各种暗器争奇斗妍,一古脑全用了出来。
每一种威力或许不及他的独门暗器丧门星之迅捷古怪,但加在一块够他用上三年杀五百个人。
可就是挡不住!
刀倾城的刀无坚不摧、无孔不入,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管你暗器独门的、绝门的、秘传的、自制的一遇他的刀就全碎了、化了、蔫了、没了。
他只有退,再退,继续退,他接到第三刀终于不退。
刀亦止。
这回刀倾城真的收了刀回了身。
那侏儒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子,然后发现自己一块肉掉了下来,想要伸手托住补回去,却不料又有一块骨头掉了下来,他越想抓补、掉得越多,当下不敢再抓、只是发抖,以千分不甘、万分不愿的目光盯着刀倾城,颤声道:“你用的是‘砍柴刀法’?!”
“砍柴刀法”,俗气得不能再俗气的名称,却比任何冠冕堂皇的武功都有用。人身的破绽就好似木材的纹理一般易寻,这看起来没有任何关系的两样东西在大高手眼里就是可以通感相联、触类旁通、举一反三的物事。而这样的刀法江湖只有一个人会用。
刀倾城顿首,反问:“你们是三、六、九?”
唐尸、宋死、元屈,江湖杀手排行榜分别排在第三、第六、第九的一流杀手。
那侏儒就是唐尸,少妇是宋死,老叟是元屈。
唐尸惨笑:“‘世人皆恶棍,以人作木柴。’早知道你是刀倾城,我就不接这票买卖了。”说完这话他就四分五裂倒了下去,尸首躺在自己丧门星所化的毒水之中。
宋死睚眦欲裂盯着他:“你真的是刀倾城?!”
刀倾城盯着自己的刀凝思,不说话。
元屈苦笑:“他连刀柄的用法都能如此出神入化,你老公连他三刀都接不住,除了刀倾城我实在想不出还能有谁,看来咱们这回真是自寻死路、一败涂地。”
刀倾城抬头看着他们,一字字道:“是谁请你们来杀我?是所谓的恩主,还是樊公直?”
宋死、元屈好像听不懂他说什么,宋死恨恨道:“什么恩主不恩主,行有行规,我们不会泄露雇主的姓名。”元屈淡淡一笑:“我们的身价好像凭樊公直还请不起。”
唐尸的价码是三十万,宋尸是六万,元屈是九千。
这幕后主使请三六九杀人,得付三十六万九千两银子,樊公直的确没有那么大家业,放眼整个江湖,也没有几个人付得起。
刀倾城的刀又扬了起来,沉声道:“我不想再问第二遍,你最好别想试我的耐性。”
宋死看着唐尸的尸首,双眼如欲喷火:“我不说又如何?你也别以为你是天下第一刀我就杀不了你!”
元屈在她背后轻轻叹气:“我们的确杀不了他的。”
宋死怒气更盛:“为什么!”
元屈微笑:“因为我会先杀了你。”他说“因”字时猝然出杖,说完“你”时,杖尖已刺穿了宋死的心口。
宋死倒了下去,她睁大双眼、至死也不信本该同舟共济的“自己人”会在这时杀了她。
刀倾城也很奇怪:“你杀了她?”
元屈笑得更欢,越是出人意表他就越是开心:“难道你以为我排名第九的就杀不了第六的?排名这种东西永远不要去相信,每个人的排名都是自己一家偏好之言,不要以为我拿的钱比他们两口子少,效率就会比他们差。大家吃了杀人这口饭、就得时时准备玩阴玩狠的,千万别提谁对不起谁。”
刀倾城盯着宋死的腰际,道:“其实她的确有机会杀我。”
元屈同意:“不错,可惜我还不想陪着她死。她腰间的炸药足以让方圆一里夷为平地,为了几两身外物跟人同归于尽、那又何必?”
刀倾城点头:“所以你想活命,你一定会告诉我你们的雇主是谁。”
元屈再笑:“的确,毕竟杀手规章再重要、又怎么能比自己的命还重要?何况我现在认出了你是我的老朋友,怎还能忍心帮人家害你?”
刀倾城一怔:“老朋友?”
元屈感慨:“岁月蹉跎、人事多迁,少年已沧桑、盛年换苍颜,无怪咱们刚才竟相认不出、以致错杀一场。想你十三岁的时候,那年我五十四岁……”
刀倾城听他这么一说仿佛也想了起来:“十七年前,我刺杀玄黄教主易无德的时候,是你帮我补了他一刀、救了我一命。”
元屈见他忆起往事,亦欣然道:“那时我就很看好你,不忍武林绝此奇葩、才出手助的你,却万万想不到你后来能如此威震武林,老夫有时想起实是代你欢喜。”
刀倾城颜色稍霁:“当日少年轻狂不曾铭恩,如今未打不相识倒该补谢才是。”
元屈收杖莞尔,伸手拉他道:“过去小恩小惠还提他作甚,走,咱们且下山去痛饮百杯,将这事跟你原原本本说了,那家伙叫咱们在此埋藏多日竟是叫老夫伏杀自己多年的小友,实是可恶,看老夫不去倒拨了他的皮。”
刀倾城诧道:“你那雇主究竟是谁?”
元屈不再含糊:“就是梅大人。”
刀倾城不解:“梅大人?”
元屈奇道:“你连梅大人也不知道?”
刀倾城茫然。
元屈看看左右无人,附耳低声道:“梅大人就是梅……”
他忽然没有再说下去。
只怕他永远没有机会说下去。
因为他看见眼前好像有什么亮光闪过,然后就觉得自己说话的一股气好像被人硬生生切断了,他想说话不得不重新费了半天劲才死鱼般地盯着刀倾城道:“你杀了我?”
元屈说出了这句话,连自己都几不敢置信、却不能不信。
刀倾城脸色漠然,从他身边走开,随手撕掉了自己左手的袖子。
元屈狞着脸又是痛恨又是恐惧,喝道:“你为什么要杀我?”
刀倾城看着元屈的手道:“你的手上已布满了无药可解的‘泼伤疯’,却来拉我的手,想牺牲自己一条手臂换我一条性命。此毒三天后才会显形、溢味、发作,但你还是怕我及早发觉一直心头忐忑、暗自提防,便用拐杖龙头一直对着我的要害,而龙嘴里藏着的是你从不轻用的暗器‘龙芽须’,几比唐尸的‘丧门星’还难防十倍。诚如你所言,排名这东西万万不得轻信,一个人若要以为自己能轻而易举杀得了排名第三的、就可以随手杀得了第九的,那接下来死的就一定是他自己。”
元屈犹不甘心、嘶声道:“你、你不要胡说八道!我从来当你是朋友又怎么会杀你?在你小时候、我有得是杀你的机会却从来没动过你一根汗毛,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
刀倾城淡淡道:“曾经有机会杀我、没杀我,不代表现在有机会杀我、不想杀我。四年前你们黑道黑市就将我的人头价码抬到了一百万两,再好的朋友跟一百万两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受过我恩惠的人都可以害我,为什么给过我恩惠的人就不可以害我?你当初帮我杀易无德只不过是想将功劳记在你自己身上,不杀我只因一来没把我放在眼里、二来让我给你作个见证便于你取得赏金。你这人一向爱临敌之际故作英雄相惜之态、等叙旧论交骗得人信任之后再出其不意动手杀人,江湖多少好汉就是死在你这种手段之下,我又怎会不防你?”
元屈听得怔了怔,终于惨笑认命:“我果然小瞧了你。”
刀倾城不在乎别人怎么瞧自己,反倒跟他叙起家常来:“你的家乡离此远不远?家里有没有后辈?”
元屈一愕:“你问这个作什么?”
刀倾城道:“听你口音应该是江南人,回家乡三天路程应该够了。我刀上的‘回光返照’内劲会让你五天之后断作两截,你现在不要运功,慢慢回家乡把自己身后事安排好,虽然你当初予我恩惠没安好心,但帮过我就是帮过我,我这也算对得起你当日助我之德。”
元屈本有心抱敌同归正暗自蓄力最后一搏,听了这话也不知怎的登时脚下一软。
当人知道自己的明确死期,那是什么感觉?
元屈突然大笑:“什么家乡不家乡,他们当日赶我出来,我早把老家屠了个鸡犬不留。既然老子还有五天命,那我便要把这辈子赚的钱一次花个痛快!”说着厉声长笑一转身,竟持拐拄足下山而去。
空山寂寂,虎丘塔下立时又安静了下来。
风雪如常,一切照旧,无常的只有人事。
刀倾城正待收拾心情、整理乱绪,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一阵脚步声——
节奏、平稳,而且故意踏得声响很大,几可让整座山每个方位的人都能听得见,刀倾城知道这是来者在暗示并无敌意。
他侧首一瞥,却见踏雪而来的竟是一名武官模样的中年人,只见他停下扫视了周遭一眼似乎于此间情势已了然于胸,随即鼓掌笑道:“刀先生的刀法果然天下无双、世间罕有。”
刀倾城皱眉:“你是谁?怎么知道我在这?”
武官遥施一礼,不傲不谦、不卑不亢:“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梅大人对阁下有请。”
刀倾城双眉一轩:“梅大人?原来真有个梅大人,是请三六九杀我的梅大人?”
武官微微一笑,不置可否:“也是当朝二品大员、新任两湖制置大使梅石坚梅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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