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了，秋天是一位心事已了的老人，交卸了一春一夏的重负，它显得是那样的安闲自在，慵懒地在村庄四周散步，那些收割后还沉浸在幸福里的田园，静默着，思忖着来年的丰收计划。

　　山坡上，有些树上的叶子已经黄了，一阵风来，它们便叽叽喳喳议论着回家的日子。阳光下，鸟儿的叫声比任何时候都清亮而空旷，掺杂了离别的依恋在里头。田地们可不管这些，顾自浸在暖暖的阳光里，想心事。这也感染了收获后无所事事的村庄，比任何时候都显得宁静。农活干完了，人们从一年紧张的繁忙中一下子松弛下来，有了大把的空闲时间无从打发，顿觉憋得发慌。男人们三个五个扎在一堆，玩牌九，肆意的吆喝声在村子里荡漾着。女人们收拾了家务活，掇条凳子，随意地聚在一处。沐浴着煦暖的秋阳，一边纳鞋底，一边摆谈着家长里短。细细切切的话语，在偌大的院子里四处游走。

　　“天气一天比一天凉了，眼看着冬天就要来了。”

　　“可不，早上起来直觉着冷呢，冷风一股股直往身上钻。”

　　“恐怕不是风吧，说不定是哪个男人摸你奶呢。”一个声音嘻嘻笑着，“敢情，他还会一直摸着你的光腚……”

　　“你个嚼舌根的，看我不扯烂你的臭嘴……”先前的声音再次响起。女人们爆发出一阵笑声。紧跟着一个女人飞快地跑，一个起身追了几步，笑着坐下了。空气被搅得活泛起来。慢慢的，复又归于慵懒。

　　“……说不定……春材叔是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就是，瘫在**这么久，几天里都粒米未进了，怕是撑不了多久了……”

　　“唉，真造孽啊，好好的一个人，不明不白的，说疯就疯了，而且，一疯就是一辈子……”

　　“唉……”女人们一阵唏嘘。

　　“瘫了，人倒安静了，他浑浑沉沉的折腾了一辈子，也该歇歇了。”

　　“是啊，估计，他也会解下自己的心结了，来世做个明白人。”

　　“就是啊！……”

　　一阵风卷进了院里，有一绺钻进堂屋，卷进了素素凝神的沉思里。老人静静的坐在阴影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几个小辈的闲话。

　　“从前的秋风可比如今凛冽着呢！”

　　素素的思绪都老得不灵便了。

　　“唉……”

　　老人长长叹了口气，回想起过去的岁月，她一下子就沉进了无边的哀愁里，无数的陈年旧事在她的眼前影影绰绰。

　　那还是一九三几年的春天，在那个春情萌动的季节里，少女素素认识了两个英俊倜傥的青年，高一些的叫春明，刚刚从上海的大学毕业回来。他是隔壁村子里的大户，家里却人丁稀少，父亲早已过世，家里只有一个整日吃斋念佛的老母亲。春明总是一身崭新的西装，满面的笑容，看人的眼光柔柔的，素素往往和他对视了一眼就匆匆地埋下头去，她怕自己会在那深井里融化了。

　　“素素，打猪草呐。”

　　“素素，又上坡呐！”

　　春明的声音和他的眼神一样让素素心跳不停。她心里清楚，隔不了几天，春明就会大老远的跑来看她是因为什么。一想到这里，素素的心里就慌慌的，不再搭理春明的询问，只是埋头风快的劳动。春明也就不再说话，冷不丁的，他会抢过素素手里的镰刀，也不管自己一身的新衣服，蹲下帮素素打猪草。

　　素素就只有羞红着脸，手足无措的站在那里。

　　“素素，素素，你脸红起来真好看，你看，你的美丽把春风都比下去了，它们皱起了脸呢！”

　　春明仰起脸，微笑望着她。

　　十七岁的素素脸更红了，她只有捂着脸，转了过去。

　　这时候，她又会看见另一张俊朗的脸，正用灼热的眼神看着她。那是跟着春明来的春材，春明的堂弟，一个有些腼腆的男子。

　　晚上睡不着的时候，素素会在心里把两个人比较一下，春明神情柔和，语言大胆，却那么的彬彬有礼，尤其是那眼神，素素一想起就会赶紧捂住了心口，她害怕春明那眼神，生怕自己会陷进去，却又是那么的期待春明说那些让她怦然心动的话。如果春明有几天没来了，少女素素就会神不守舍，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

　　春材就不同了，这是个很淳朴的少年，素素往往把他当作了自己的兄弟，在他面前，就没有手足无措的感觉，反而的，一和素素的眼神对视，他倒会羞红了脸，慌慌的转过身去。

　　“老了……唉！……”

　　老人轻轻摇摇头。不禁想起疯癫了一辈子的春材。

　　“用一生的时光来偿还一时的过失，也许，是太沉重了……唉，冤谴啊……”

　　老人扶着椅背，慢慢地站起来，慢慢地踱到阳光里，阳光马上歇满了她密密麻麻的皱纹，在老人慈祥的皱纹里跳舞。

　　看见老人走出来，闲话的几个女人住了声，其中一个站起说：“娘，回屋吧，外边有风，冷着呢，谨防凉着。”

　　老人摇摇头，女人们看不清她的表情，全都站了起来。只听见老人被岁月抽干了水分的喑哑声音在空气中漂浮。

　　“秀，天黑了，熬碗鸡汤，让梦生给他春材叔端过去……”

　　“嗯，好的，娘，您歇着吧……”媳妇赶忙应承。

　　“那好……。”

　　老人**动了动，仿佛还有话要说，可大家都没有听到声音。

　　阳光很明媚，刚才还轻轻吹拂的风，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好象也不忍惊动老人的沉思。老人沧桑的脸上，慢慢地有一丝悲哀的神色，她默默的看了大家一眼，又眯起眼睛看了看并不十分耀眼的太阳。慢慢地转过身，慢慢地踱进屋去。

　　几个媳妇眼看着老人蹒跚佝偻的瘦小身影消失在门里头，觉得有几分凄凉。想起老人肯定听到了她们的谈话，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觉都住了声。

　　风又吹了起来，比先前大了些，**梧桐树枯黄的叶子，悉悉索索刮进院子里来，女人们都感到了一阵阵寒冷。看看太阳，已挂在了西天边，阳光是黄黄的，没了热力。几只小鸟惊恐地掠过院子上空，抖下一串唧唧喳喳。鸡们咯咯叫着，腆着方步走向了鸡栅。

　　女人们赶忙拾起凳子，迅速地四下里散开，走回自己的屋子。不一会儿，家家的厨房顶上都升起了袅袅的炊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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