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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飞大军于8月回师鄂州,王贵、牛皋两将依旧量带人马暂留前沿阵地处置善后。
每个远游之人,心中莫不有一块最温柔的角落神圣而不可侵犯,那就是对家的依恋与怀念。岳云离家已有半年之久,平日行军打仗犹可,一旦闲暇下来便难免对月长吁感怀际遇,闷闷的想着悠悠岁月中的恋恋风情,只是在父亲面前不好明言罢了。
有道是知子莫若父,儿子的那些心事固然隐藏的好,却还是瞒不过岳飞的。一日晚饭后,岳飞让王敏求喊来岳云。四下无人,岳飞直接道:
“云儿,明日一早你自去江畔迎接奶奶、妈妈。”
这话太过突兀了些,岳云只微笑着却一时想不出措辞。
“你道阿爹的心中便只有军务二字吗?”
“儿子这些日子不见蒋干办,心里正觉得奇怪的紧,却原来是被阿爹派去迎取奶奶妈妈了。阿爹戎务倥偬之余,尚念得这些琐事,委是雄才大略……”
“莫再贫嘴了,”岳飞脸露怅然之色,打断道,“孝之一字乃是人间第一大伦,如何可用琐事形容。只是我身在军中不自由。”
“阿爹又不能去了?不知奶奶妈妈该是何等失望了。”
“唉!”岳飞长长叹息一声,他对自己不能向母亲尽孝怀有深重的负疚之情:“明日朝使要到军中,既然担得承宣之任,也只有先国家再自家了。”
数点阳光透过纱窗漏入室内,洒在岳飞棱角分明而略显疲惫的面容上,将这家国难以两全的无奈照的甚是分明。
“房子我也已经安排好,鄂州府衙不能占,只好暂时赁了前阳街的一座宅院,事先让蒋干办收拾妥当了。”
“儿子会得。”岳云扮个鬼脸,又道:“阿爹的心便稳稳的放在肚子里面好了,保准一切平平安安井然有序,再把奶奶哄的喜笑颜开的不去追究阿爹的罪过。阿爹纵是信不过儿子,难道还信不过家中盖世贤惠的妈妈吗?”
“快回去收拾一下军中物品吧。”岳飞也被逗乐了,“我届时自当亲自去请不孝之罪”
岳云想到既然父亲令自己归家,想来可以在家里待上十数日,倒也不再焦躁。反身回自己营中整理了一下衣物。本是行伍之人,哪里有许多东西可以可以收拾,夏日天晚时光尚早,索性请假出了营门,信步往家属院落走去。
过了黄土地上的一排排营房,就是一道长围墙,凭空隔出了两个世界。角门的守卫见是岳云,也不多问,便让他过去了。岳云望着门后那忽然展开的茵茵绿草、灿烂野花,还有那四季常青的松树和轻轻摇荡的弱柳,心中蓦的一荡。他斜倚在一棵树前,倾听着远方隐约传来的欢歌笑语、与孩子的啼哭和大人的叫骂,一时竟是不觉痴了。(注:宋代实行募兵制,家属也多半随军。)
……
鄂州,荆湖北路的首府,一直以来都是长江上流的重镇。它是座因山附险的石城,据说还是三国时代孙吴所建,周环不过二、三宋里,南北分别开了扬威与宣文两个门,主要作为衙门与驻军之处。而石头城外,则是鳞次栉比的市肆居屋,尤以南草街的繁华热闹为其中翘楚。这条街长不过半宋里,却因临近码头占了地利,南来北往的货物尽皆在此集散。但凡能够想到的物件,哪怕是湖州产的剪刀,或者天下闻名的蜀锦,全能在这里觅到芳综。
岳云此时便站在紧邻南草市的通惠码头前,翘首凝望着天边的点点帆影,搜寻着自己盼望已久的那条黑篷官船。却忽然觉到背后有拳风袭来,他本能的闪身避过,也不回头,径出右手擒住了偷袭者的腕子。只是甫一接触,便发现不对,忙不迭的丢开来人的玉腕,而一声娇呼却已应声响起。
“大哥,痛死了。”来人正是岳云的大妹妹安娘,穿着嫩黄色圆领大袖宽衫,腰间束着一条浅绿色缠丝锦带,头上诨裹着一顶逍遥巾,一身利落的男子装束,正瞪大一双凤目瞅定岳云,显是被吓的不轻。
“死丫头,我还没有说你,你到恶人先告状了不成。看你慌慌张张的那副样子,又打扮的古古怪怪,小心呀-”岳云正要说“以后找不到婆家”,却见安娘身后转出了蒋世雄,连忙改了口:“日后被阿爹教训。”
“呸呸呸,乌鸦嘴,阿爹是最疼我的,便是教训也只会教训大哥罢了。”她双眸流动间,挺直身躯背负双手,学着岳飞的样子呵斥道:“岳机宜,前驱大敌也是如此不成,来人,快给我拿下重重的打上五十军棍。”
岳云冲着安娘哼哼两声,不再理她,与蒋世雄彼此见礼。
“蒋干办从江州到鄂州一路舟船劳顿,下官先在这里谢过了。”
“衙内说这话可就见外了。这一路虽是千里跋涉,却谈不上辛苦二字,太夫人与夫人都是体恤下情的,就是刚才太夫人还执意将船停在了运通码头,说是若是停在通惠码头上,都是官员迎来送往的,太过招摇了,宁肯从民间的码头上坐轿回府。我和夫人苦劝不成,夫人料着你们一定在通惠码头上迎接,就派我赶过来和你们说一声,她们先行往前阳街去了。”
“怪道我在这里悬悬的等了半日,不见你们的踪影呢,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只是来了一个还不够,却又饶上一个。”
“切,要不是有我陪着,这一路上可不知有多寂寞呢,大哥你真真的把我气死了。”
“算了,还没气死你呢,你倒先把我饶舌死。”
只是这边亲亲热热的谈话,却苦了那边一干闻风而动打算献媚的官员;岳云归心似箭,懒得和这些人理论,打发蒋世雄留下和他们应酬,自己替安娘找了一匹马,两人并辔疾驰而去,不多时便到了岳飞赁下的前朝御史宅院,二人按规矩从角门溜了进去。此时箱笼等物尚未运到,是以前院甚是安静,一个温婉的女声清清楚楚的从正屋回廊处传了过来。
“睡思乍来还乍去,日长披卷下帘时。”
岳云快步上前,低低的声音说道:“却原来人闲昼永无聊赖,还待诗酒浇愁。”
那女子听后,将书掷在一旁,缓缓站起身形,敛衽万福道:“官人这厢有礼了。”美目流盼间,似喜还忧,正是岳云新近结绾的妻子巩静姝。
“啧啧,这大毒日头的,有什么话不能在屋里说,偏偏要在这里坐着等,敢是有人想情郎想疯了不成。”安娘在一旁奚落道。
岳云恨道:“小妮子,待你日后有了婆家,倒要看看你是如何的与众不同。”
“我吗,自是一辈子陪在奶奶身边不嫁人的。”
“安娘,闹也闹够了,还不快些让你大哥大嫂进来。”有人隔着纱窗叫道。
“你的救兵又到了。”安娘贝齿轻咬樱唇,心有不甘的把岳云二人让进正屋。
安娘本是岳飞后妻李娃带来的拖油瓶,与岳云既不同父也不同母,却是一家人娇宠的对象,是以养就了骄憨任性无法无天的性子。若说这家里有一人尚能管制得了她,也就只有岳云的后母李娃了。
却说房内一应人等见岳云进来便齐齐的站起身。岳云赶忙上前拜倒在居中一位鬓发苍苍的老太太面前,大声说道,“孙儿给奶奶请安,孙儿替阿爹给奶奶请安了。”又转身冲着侍侯在一边的李娃道,“儿子给妈妈请安。”
“快些起来,让我好好看看可曾受伤了没有。你阿爹太过严厉,想来又让云儿受委屈了。”岳母激动的搀起岳云絮叨着,又吩咐陪着进来的巩静姝,“云儿媳妇,快倒些凉茶给云儿解解暑,这大暑天的热坏了可怎么办。”
“妈妈,哪里用您吩咐,云儿媳妇早就把茶备好了,您仔细看看,这都端到云儿手边了。”李娃笑道。她看起来不过三十,五官长的与安娘有着七分的相似,只是更加的弱骨丰肌,秾纤得中。虽然限于岳飞家规,李氏衣着并不华丽,但她在打扮上颇费心思,此时懒懒的梳着一个美人髻,头上簪着一朵蔷薇花,把那原本清秀的鹅蛋脸衬托的越发柔和了,举止洒脱飘逸更透**特有的成熟女人风韵。
岳云将巩氏递与的凉茶接在手中,趁机弹了一下巩氏白皙柔滑的手背,笑道:“奶奶赏一杯哪里够?”说罢一饮而尽。
“既如此,便多喝上几杯,你妈妈可是为你备下了满满的一壶。”
岳云的二弟岳雷,忙着踮起脚尖替哥哥添茶:“对呀对呀,妈妈可偏心了,这茶呢早就冲好了,却定要等着大哥回来才肯喝。”他比岳云小上五岁,此时不过是十一岁的年纪,身形尚未长足,瘦弱的肩膀上扛着一颗与乃父甚是相似的大圆脑袋,看上去颇有几分滑稽。除了遗传的因素,这也与幼年时候营养不良关系密切。
当初,靖康年间的奇耻大辱,深刻的刺激着每一个稍有血性的汉人;岳飞起于田亩之间,以农夫而执干戈卫社稷。临行之前,他将老母、以及自己年仅五岁的长子与刚出襁褓的幼儿托付给了前妻刘氏。不意刘氏竟然中途改嫁,留下相依为命的祖孙三人,孤苦伶仃的在北方的沦陷区苦度岁月。后来,还是岳飞多方打探,才在抗金山水寨中找到了三人。岳雷长相如此,也就不足为奇了。
岳云爱抚的摸摸岳雷的头:“又长高了不少,身子骨也强健了些。”
“雷儿不得胡说,你大哥长年在外,你妈妈爱护一些也是应该的。”岳母道。又拉住大孙子的手,开始絮絮的询问岳云在军中的详情。
岳云于是拣着那有惊无险的事情一一说来,在座中人安娘与岳雷俱是听得津津有味,时时发出惊呼。岳母脸上则一直浮现着幸福的微笑,那一道道纵横的皱纹因为这笑容而越发深刻了。对这个将近古稀之年的老人而言,儿孙在膝前尽孝已是最大的满足了。李娃与岳云是一唱一和,但凡岳云卖关子抖包袱的地方,李娃定在旁边帮衬,与岳云一道逗弄的一室春风。她是早有消息来源的人,对这次收复六郡的军事行动从岳飞的家书中已经了如指掌,只是不知道战场上的细节罢了。巩氏则沉默不语,笑吟吟的欣赏着岳云口若悬河的模样。
“且说那一日,官军兵临襄阳城下,阿爹不忍生灵涂炭,派于干办劝伪齐的守将荆超,改过自新投诚大宋,叵耐这厮无礼,竟将于干办骂将回来。”
“这厮抗拒官军已经大大的不该,何况又骂了我儿,便该把他千刀万剐。”
“老太太当真是料事如神,可不将他剐了,把肉喂野狗吃了。”李娃道。
岳母用目光询问岳云,岳云微笑着点头默认:“只因他后来又得罪了阿爹一次。官军攻城之时,荆超亲自操炮(注:不是后代的火炮,而是投石机),依旧妄图负隅顽抗。只是他眼见着官军势大无法抵敌,却想出了个馊主意,将那炮口的方向转了,将一大块足足有几百斤重的石头,抛向阿爹帅旗的下面。”
“可伤了人不曾?”
“奶奶放心,阿爹是有昊天上帝保佑的人,区区贼子焉能伤他分毫。那巨石就落在阿爹脚前一尺外的地方,当时于干办、孙干办、蒋干办还有孩儿我,都陪在阿爹身旁,三位干办听得巨响,惊得魂儿全都飞了,一个个白着脸齐刷刷的从座位上跳起老高。”
“那你阿爹?”
“阿爹是什么人,奶奶还不清楚?他那脚跟是纹风不动,满世界就显得他一人威风凛凛,气宇轩昂。”(注释2)
岳母笑的合不拢嘴,“这才是我那鹏举孩儿。”
“老太太,鹏举虽然英勇,你却不知道云儿更加的了得。这一块巨石飞下,旁人都是往后面跳开,独独云儿却是抢着站到鹏举的前面。”李娃道。
“以后可不许这样了,就是伤着鹏举,也不能伤着我的孙儿……”
谈话半晌,岳云留心观察见祖母略现倦容,正待告退呢。李娃却先开口道:“说了这半天话,没承想天色已经这般晚了,妈妈听的也累了,我也该安排饭食了,云儿也该好好陪着媳妇叙叙话了,安娘别再噘嘴快些掺奶奶回房休息。”
李娃的一席话正说在岳母的心坎上。老人家颤巍巍的从椅子上站起,李娃连忙掺着岳母的左臂,安娘虽然不情愿也只得掺住岳母的右臂。岳母本欲举步,又告诫岳云道:“这些日子来她可是一直为你担惊受怕的,现在好容易见面了,可要好好待她。”岳云笑着打断,“奶奶放心,孙子遵命就是了。”安娘听了,冲着岳云伸了伸舌头,又冲着一直没有言语的巩氏挤挤眼睛。众人各自散开。
岳云一进入房门,便环住爱妻的肩膀,轻语道:“月余不见,越发的清瘦了。想见得镇日思念官人度月如年。”说着将头埋进爱爱的脖弯,嗅着她淡淡的体香。“军中兄弟们自成婚日一见静姝,便无不渴想着再睹卿的芳容。虽说他们平日不敢作声,一到醉酒的时候便胡言乱语艳羡我不知几辈子修来的艳福呢。”双手自臂膀缓缓下移,环的越发紧了。
巩静姝笑着右手推开岳云,左手背在身后:“好没意思来的话,先看看你有没有丢了什么东西。”一弯粉颈低倾,那双斜吊的凤眼却自下而上瞟着岳云。
岳云莫名其妙的摸摸身上,“军营里还能丢什么东西?”
“敢是你也神魂颠倒了,丢了这么重要的物事都不知道吗?”静姝笑着在岳云面前摊开左手,正是那个鸳鸯浮水的香囊:“这又是哪个知己送的?”
“知道你会这样说,总是把我的好意当作驴肝肺。可怜我巴巴的把它从襄阳买下,一片心意只为着奉承你。”
静姝将香囊拿在手里反覆揉搓着,若有所思。
“这里面装的是荷花。你再来闻闻,香味只在若有若无之间。倘然仔细追寻它便消隐于无形,最不经意间却能嗅出它淡淡的幽香。真真的是个极品。”
静姝点点头:“这活计定是个心灵手巧的女子,方才能做的出来。我猜着当时肯定是这样的,官人闲逛的时候,看到一位布衣荆钗当炉卖酒,心有不忍,又忽然想起家里还有我这样一个粗蠢的婆娘,便借着买香囊送与人家一注安家的本钱。是也不是?”
岳云脸上一红,的确被静姝说中了一半的实情:“我倒还真想看看你粗蠢的模样。”随手拉下了红罗刻丝帐。
…………
晚饭时分,岳云依旧沉睡未醒。巩静姝为难的看着岳云平静安祥的面容,最终还是不忍打扰久未归家的丈夫,悄悄起床穿好衣服,又对镜梳理了一下散乱的发丝,猫一般的走出房门又轻轻的把门掩上。
到得饭厅之时,岳母、李娃、安娘等人已经在桌旁等候了。今日的饭菜极其丰盛,偌大的饭桌竟然已经被杯盘重重叠叠的盖满,不见一丝缝隙。真是难得一见的大排场了。静姝大大方方的向岳母禀告道:“祥祥连日劳累,今日归家竟然早早睡了。”虽然是向岳母说的,可一颗心却在留意观察李娃脸上的变化。岳母耳背,没有听清,李娃又赶忙附在岳母耳边重复了一遍。岳母自然没有什么异议,只是嘱咐李娃把诸色菜品都为岳云单独留出一份。李娃望着巩氏嘴角含笑晕生双颊,已是猜到了八分,不禁回想起自己年少轻狂的日子,也曾经是如此的美好与放纵,当然陪伴在李娃身边的那个人并非岳飞……
“静静,细软已经运到了,我已经替你们打点好了,吃过饭你再去我房里仔细看看,可别落下什么东西。”李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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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4节 廷议』
4古代通讯落后,从襄阳到临安有大约二十天的路程~走,军中与朝廷对于战况的~~严重迟缓。所以当岳家军回军鄂州整顿军伍之时,临安城的皇~大内却是另外一番景象。高宗赵构在朝会之后又召集全~宰执面对。被召见的臣子分别是宰相朱胜非、签知政事赵鼎、新任签知枢密院事胡松年。三位大臣以为皇帝单独留见必然有军国大事相商议,不料赵构出~却是:“诸位卿家俱是~学之士,此次独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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