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日子快地像富人口袋中的钱,眨眼间今天便成了明天的回忆。这日子似乎比巴尔扎克笔下的欧也尼·葛朗台更吝啬,连让人感叹吃惊的机会都不肯舍予。待人们有闲暇嗟叹它的飞快时,它已调皮地从人们惊异的脸庞滑过,在人们的静默中悄无声息地溜走,仿佛一条哧溜乱钻的泥鳅,捉是捉不到的,只好被它牵着走。
这日子总仿佛是人们心情的附属品——人们心情愉悦时嫌它脚步快,埋怨它不给自己细细品咂快乐的机会;人们心情烦躁时又怪它脚步慢,责骂它给自己太多品味痛苦的机会。所以这世上最难做的并不是官——他们大可以利用手中职权让左右为难改写为左右逢源——而是时间老人。他没有官员手中的无上权力,又没有他们官场中练就的厚脸皮,只能处处被动挨人批评,虚心接受世人的哀怨与责骂。听惯了人们的叫骂声,自己反倒超脱起来,索性我行我素,不紧不慢地迈着脚步,任这世人的埋怨与责骂泛滥成河,自己不为所动——此时他已上升为圣人——虽然此类人在如今看来已绝迹地像恐龙。
陶思哲不是圣人——虽然他心里自诩是——他达不到圣人所谓“无我”的境界,只好安心做他的凡人。开始他嫌日子过得慢,觉得两天都能当作一天过,恨不能把日历直接撕到学校开学那天。时间圣人仿佛理解落第考生这种复杂的心情,对陶思哲格外开恩,脚步也迈得勤快,转眼间一中报到的期限即将来临。思哲翻看月历一看,惊得哑口无言咂舌不已,大骂时间老人的脚步快,连“白驹过隙”之类的词都没资格形容,恨不能一天当作两天过。
时间不饶人,该来的总要来。一中报到的前天晚上,陶母突然变得大方起来,不惜牺牲一场麻将的代价,给儿子准备所需东西。她准备东西仿佛搓麻,要“条”、“万”、“风”皆备,缺一不可。万事准备就绪后,不敢相信自己,怕粗心落掉东西,不厌其烦,从头至尾细点一遍方罢。确信无误后,拉过儿子说:“呐,东西呢,妈给你备齐了,不是很多。喏,你看,被褥呢,大件的有……共两件,小件的有……共三件;衣服呢,先不多带,上衣四件,下衣三件,足够;鞋袜各带三双,拖鞋暂时没有,要你在学校买;还有……牙膏一支……洗衣粉一袋……”
思哲听了忍不住啧啧称奇,想母亲不去搞数学真是可惜了。陶母悉数点过一遍后,让儿子照样重述一遍。思哲哭笑不得,想自己寒窗数载,大考小考可谓经历无数,也算是一个久经考场的老将了,不想今天竟要挨这种考验。母命难违,只好遵旨照办。不料,刚开口就被母亲纠错道:“错啦错啦,不是大件三件,是小件三件,重来重来……哎呀,搞混啦,上衣两件,不是三件,下衣才三件……哎哟我的妈,又错了,真是笨啊你……”
之后陶母仿佛化身为一知名导演,对儿子的拙劣演技颇为不满,“重来”一词几乎变成口头禅。思哲听得心烦意乱,当然数得也是一塌糊涂,想亏母亲不懂英语,否则自己难免被她“cut”死。还好,在儿子的无私影响下,陶母思路也变得混乱起来,急得她直在原地打转,仿佛一只追逐自己尾巴的猫咪,追问儿子的心思顿时烟消云散。思哲看在眼里,在一旁掩嘴偷笑。陶母的思绪“剪不断理还乱”,只好对儿子挥手作罢,末了自己不忘再点一遍。
陶父为人师表的愿望最终得以实现。那天他去学校找校长询问详情,那校长倒是少有的大方,话叽里呱啦说了一大堆,可句句全都是废话,点题的话一句都没有。陶父搞半天不得知自己的身份,恨不能学国民党特务逼供的方法,对自己恩师实施酷刑,逼他道出实情。陶父知道要对付校长这种老狐狸,非拿出点真本事不可,遂决定以“猾”治“猾”,把自己多年练就的以假乱真的独门绝技拿出来,一脸诚恳地对那校长说,其实学生早决定把后半生献给光荣的教育事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就是死也要死在三尺讲台上。
陶父为增添**效果,眼中硬是挤出几滴泪来,只是那几滴泪仿佛被强征入伍的国民党士兵,扭捏着不肯上前线为国效忠,只在眼角一隅苟且偷生。陶父别无他法,不得不摇头晃脑姿态百出,以示自己情绪激动难以控制,其实是在硬逼眼角那几滴可怜寒酸的泪珠上前线为国效忠,使其滑到脸上好让那校长看见,从而使其相信自己话的真实性。
那校长用自己几十年锻造出的老辣眼光分析陶父脸上的表情,又动用自己几十年锻造出的精明头脑分析陶父的话语,分析后的结果竟是陶父这人表里如一——陶父的演技由此可见一斑——他这才肯放开心道出实情。陶父听后大笑不已,手在脸上猛然一抹,那笑戛然而止,一脸严肃说自己也算是个人才,能力教初中都绰绰有余,学校却不识好歹,如此亏待人才,与情不符与理不公,自己确有从教意向,只是没钱还从个屁呀,学校要想留住自己可以,除非转正加薪,否则一切免谈。
那校长万没料到自己会上学生的当,心里暗骂陶父这人狡猾阴险卑鄙无耻。他毕竟从教多年,又在官场滚打摸爬多年,深谙这年代谁脸皮厚谁得势的道理,马上换种语气对陶父道:“加薪可以考虑,至于转正嘛——难呶!”说时摇头叹气,以示此事不在自己能力范围内。陶父知道不转正的话,加薪只是水月镜花,清楚校长那话是句屁话,说:“学校总得给我个名分吧?”
那校长突然冷笑一声,以过来人的口吻教育学生说:“名分?——哈,告诉我,值几个钱?现在除了那些官员包养的“二奶”,谁还希罕什么狗屁名分?争开眼睛看看,都新世纪了,还想着要那东西,真是可笑。志远同志啊,人活着最重要的是要现实,这点你做我学生时我就教育过你们,难道都忘啦?当然,如今什么叫现实呢?——钱!有钱就是现实,这点我是深有体会啊……”说完摇头不止,双眼充满深情,遥望窗外蓝天白云,仿佛天边挂了金钱无数。
陶父仿佛一革命志士,不为敌人引诱所动,义正辞严道:“学生宁可不加薪也要那名分。”这话要让陶母听到,定会取笑他假正经。那校长听后大笑不已,许久才说:“可笑!幼稚!哈,思想还不及我老头子——真是顽固不化!亏你还是我的学生——死脑筋不懂开窍!看看你,都成什么样子啦,还那么顽固!想想吧,为什么你会下岗而别人却……”
陶父最怕被人揭短,听到恩师的话,仿佛伤口上被撒了盐,心疼痛地厉害,脸上红晕乱飞,颜色比国旗都鲜艳,自尊心受到伤害,满腔怒火足以火烧赤壁两次,不容那校长继续说下去,拍着桌子大吼:“我才不管那么多!老子要的就是名分!钱算个鸟,没钱老子照样活得快活……”他说此话时的语气仿佛自己是位视钱如粪土的先贤圣人。
那校长不想自己学生火气这样大,发起火来连师生情面都不讲,心里不免对他生厌,想不就一下岗工人吗,装什么狗屁清高?说什么只要名分不要钱,真是他妈的屁话——简直就是虚伪透顶!他知道陶父乃习武之人,自己不便发作,说实话是不敢,怕他一气之下,把学校给拆了,慌忙改口道:“好,好好好,年轻人嘛,火气大点,可以理解……年轻人刚直不阿,淡泊名利……有魄力,我欣赏……好,我的眼光没错……唔,不愧为我的得意门生啊……”
陶父不想恩师的脸皮厚得都可以拿来抵御美国人的战斧式导弹,不禁为自己能有这样的老师感到羞耻。记忆中老师不是这副嘴脸,怎么一做了校长就……唉,看来时世造就英雄的同时,也不忘造就小人啊!陶父不知人一但进入官场,就好比良女进入妓院,为了工作上的需要,嘴巴要甜腰杆要弯脸皮要厚,否则乌纱帽同饭碗一样难保。那校长一番马屁后,言归正转,道:“其实转正这事,要说它难吧,其实也不难——”
陶父一脸疑惑,请求恩师赐教。校长说:“是这样的,转正须得请示上级,要上级通过才行。可你知道,这年代要上级给下属办事,简直就是逼林黛玉去耍关二爷的大刀——难呐不是!所以——”突然一顿,留给陶父一个思考的空间。陶父紧接道:“可是——”故意不说完,提示老师继续说下去。校长接着说:“可是呢,我都活了大半辈子的人了,知道人活一遭不容易,自己又是软心肠,不忍看自己的学生深陷水深火热中,所以学生有困难,我这做老师的,就不能坐视不管——啊,能帮就帮,尽点绵薄之力。毕竟,帮自己的学生,也是应该的嘛。”
陶父知道他话里有话,忙说:“老师请明讲。”校长哈哈笑几声,拍陶父肩膀道:“是这样的,志远同志,你老师我啊,从教几十年,虽没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却也自信算得上桃李满天下,啊?哈哈,培养出的学生,虽不能说个个有出息,却也算是出了几个人物,这你也是知道的——”陶父听到这话,感觉浑身不自在,消失不久的红晕重新飞到脸上。校长瞥一眼陶父,嘴角滑过一丝笑,顿一顿,继续道:“市教育局局长唐光耀,刚巧就是我的学生。承他记得,还算买我老头子一个面子,每次有事相求,总会爽快答应,所以我可以请他帮你一把。可是你也知道,现在求人办事啊,都得那个那个——啊,出点血。所以,到时该破费的地方还要破费。”
陶父听见大喜,连连点头说:“应该的,应该的,那学生真要感谢恩师的一番提携……”校长一摆手,一脸严肃道:“哎——先别忙着谢,这事可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好办,有钱也不一定能办成。而且你必须清楚,就算上面通过了,这事也才算成一半。”陶父不明白,请求恩师名示。那校长提示道:“我是说要想真正转正,光过了上面这道关还不够,还得参加市里举行的教师资格考试,也就是所谓的考编——这我可无能为力,需要你自己努力才行——上面很重视这个,卡得也严,别指望投机取巧。”
陶父自信道:“这个恩师请放心,学生自有分寸。学生不才,自认通过那种考试,还是不在话下的……”校长听了鼓下掌,道:“哈!我就说嘛,我眼光没错。我就欣赏年轻人这种自负的个性——好,有魄力,我喜欢——不然也不会费力请你出山。可是——算我多嘴——劝你一句,也不敢太大意,毕竟那考试不像你想象的那么简单——总之,自己要努力。”
陶父连忙点头说:“恩师所言极是,学生定当谨记于心。总之大恩不言谢,千言万语也难以表达学生对恩师的感激之情。改日定要内人置备薄酒款待恩师,以谢恩师提携眷顾之情。到时还望恩师赏脸,高抬贵足到寒舍一叙,你我师徒二人定要痛饮一番,不醉不休,啊?哈哈哈……”校长眼珠滴溜一转,笑道:“好好好,我是要去的,要去的——呵呵,到时一定去啊!呃——对了,还有一事相求,我是觉得吧,现在学校人手确实是少,而你又赋闲在家,我看倒不如你先过来,负责教五年级的语文——原先的那位教师年事已高,自主退了,你刚好补他的缺,也算是帮我个忙。当然,不能白帮,我会照付工资——当然要比民办的多,这是肯定的。你看这事成吗?”陶父欣然应允。
那校长不想陶父这么爽快,高兴地仿佛张好古连升三级,待陶父人走后,冲其背影阴笑道:“哼哼,跟老子斗法,小子你还显嫩……”
(2)
陶父一路哼着《沙家浜·智斗》选段归家。回到家后更是得意非凡,脸上是立了奇功的士兵才有的表情。思哲母子二人看见,都以为他凭一己之力拯救了整个星球。二人知道他有逢事卖关子的习惯,故皆作视而不见状,若无其事地各行其事,对陶父的快乐不闻不问,大有当年清政府闭关自守时对待外来文化的精神。陶父突然觉得,心有快乐而无人分享,实在是件很折磨身心的事情——一个人心中有莫大的快乐而无人分享,好比一个人身载盛誉而无人知晓,实在是一件很悲哀的事情。这次他总算学乖,敞开心扉,大方地把心中的快乐施舍给母子二人,让全家共飨之,以期普家同庆。
本以为母子二人会击掌相庆,不料二人对此竟无动于衷,而且脸上毫无表情可言。思哲因一中开学报名的期限马上来临,万事尚需料理,懒得高兴,对父亲的话,采用当今领导听取下属意见的态度,真正做到了充耳不闻。陶母前几天走运,搓麻赢了好多钱,一时喜不自胜,在财神爷面前多添了几柱香,求他保佑自己好运常在,以赢更多的钱。不料,财神大概是嫌弃陶母吝啬,或是受到别人更厚重礼遇的诱惑,一早便撇开陶母,去普渡别人了。
所以,陶母近几天仿佛淘过大粪,手气臭地厉害,输钱连连。前几天赢的钱输掉不说,还把给自己买衣服的钱搭进去,气得她跺脚大骂财神有当今贪官光受礼不办事的作风。一气之下,把之前敬奉财神的香火一一拔掉。财神仿佛真的动了怒,把世间所有霉运都送于她,陶母输得再接再厉,私房钱输光不说,还差点把儿子一中报名的钱给搭上。思哲父子二人被吓坏,怕她再搓下去会拿家产作赌注,纷纷劝她悬崖勒马。
陶母再三深思后,觉得二人的话有理,于是痛下决心,决定暂离赌坛,待霉运过后,再考虑复出事宜。陶母的隐退,害麻将场一时群龙无首,众麻友不适应没有首领的日子,都说没有陶母的日子好难过,都怕陶母一时想不开,会金盆洗手不干了,于是纷纷来家劝驾,却被陶母假病推掉——她怕再搓下去,整个家会被自己搓掉。自己赋闲在家,心情无所寄托,甚觉无聊,总结最近搓麻失利的原因——她本无事后总结的毛病,可是与陶父呆得久了,也逐渐沾染了这一恶习,由此可见,古人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还是大有道理的。
其实搓麻这事,日子久了自然有输有赢,根本犯不着去总结,这浅显道理谁都明白,陶母身为本职之人,当然再清楚不过。她只是怜惜口袋里的钱,觉得不总结的话,对不起输掉的那些钱。她花时间总结了半天,最后也没得出个所以然来,只呆在原地兀自唉声叹气,哀怨自己倒霉背运手气不佳。总结没出来,哲理倒是出来一大堆,什么“乌云过后必是晴天”、“夜晚来了白天还会远吗?”、“人生得意勿尽欢,人生失意勿泪沾”等等,可谓五花八门包罗万象。但她认为,这众多哲理说白了,其实只表明一个道理,即:一个人有得意就有失意,有失意就有得意,犯不着得意时就忘形,失意时就隐形。
她悟出这道理后,一时觉得自己很伟大,有种佛家所谓“超脱”的感觉,恨不能将此作为偈语来普渡众生。她把此感悟讲给儿子和丈夫听,以期获得共鸣。不料共鸣没得到,却得到共诛,二人都笑她浅薄,说那道理三岁孩童都能感悟到,说是道理啊,其实全是废话——这年代,一些所谓的道理,其实跟废话没有什么两样。
陶母不为二人的话所动,依然坚持真我,学布鲁诺坚持真理,对自己的感悟深信不疑,大有至死不渝的精神,恨不能奉为人生格言。今天看陶父意气风发的样子,觉得有必要把这真理宣扬一遍,对他说:“先别急着得意——要知道,一个人有得意就有失意,有失意就有得意——这道理我全看透了,犯不着高兴成那样……”陶父大不以为然,打断陶母的话说:“就你那道理,三岁小孩都懂!古人云‘人生得意须尽欢’,该欢乐时就欢乐——这才是真理,懂啵?”
陶母的权威受到挑战,感觉个人威严受到威胁,不容他继续说下去,发急道:“我呸!你个老东西,真不知好歹!‘不听好人言,吃亏在眼前’——看着吧,早晚有你哭的那一天,到时看你还‘欢’个屁!”一个人若得意忘了形,你就算把当面骂他几句,他都会觉得你是在奉承他。陶父也不例外,心里嘀咕一句“不可理喻”,依旧高兴万分。陶母见陶父默不做声,以为怕了自己,不敢张口说话,感觉威严重新拾回,再也懒得理他,盘算自己复出事宜,以便养精蓄锐再战江湖——自己离开麻将场不到几天,已恍若隔世,一双手得不到麻将的温存,仿佛他乡遇远亲,已是倍感生疏。
(3)
人逢喜事精神爽。陶父有了工作的安慰,心情也仿佛有了寄托,满心的快乐几乎要溢出来,身心顿时轻松许多。儿子明天一早就要去一中报到,觉得有必要训导一下他,给他做做思想工作,也算是尽一下做老子的职责,让儿子晚饭后到他房间聆听教诲。思哲早料到父亲会有这一手,只怕他的教诲会像当今领导会议上的总结词一样毫无新意——还是几年前的老一套,自己耳朵听得都要生茧。
若事实真如所料,到时只消做个老实的观众便可,勿需尽听众的职责——再有耐心与爱心的听众,若长期只听内容相同的演讲,他也会狠心变成观众,哪怕演讲者有陈安之的口才——更何况今晚演讲者是自己的父亲,到时只怕会有种至尊宝被迫听师父训话的感觉。当然,只做观众是万万行不通的,到时还要做个优秀的演员,让父亲相信自己是个很忠实的听众方可。
思哲想到今晚要身兼数职,任务重大,责任心陡增,自信心却猛降,仿佛自己要去完成一项重要的使命,而且这使命乃国家所委派,关系到民族的生死存亡,完不成就会有日本武士剖腹殉国的下场。
晚饭后,思哲恭敬地来到父亲房间,发现父亲早已是正襟危坐,等待自己的到来。陶父看见儿子,脸上堆满笑容,伸手示意思哲落座,自己却起身让座。思哲一头雾水,想父亲平时专制地像老卡夫卡,训起话来威严更仿佛是秦皇再世,效果吓死两头牛不成问题,不想今日竟一脸春暖花开,而且主动让座,真是史无罕见。若非亲眼所见,这情景就仿佛某天突然听见西门庆宣称自己还是处男一样不能使人相信。
思哲一颗心钻进了无底洞,刚进门时的忐忐忑忑顿时变成战战兢兢,坐在椅子上万分不自在,感觉屁股下面垫的不是椅子,而是父亲的身子。稍坐稳后定下神,等待老子训话。不料老子的训话仿佛戈多,迟迟不见来临。思哲疑惑万分,抬头却发现父亲把一双手藏在屁股后面,依然是笑容满面,只是那笑容搀进些许神秘,更是让人摸不着头脑。思哲暗想,比起父亲这笑,蒙娜丽莎的笑逊色不少。
思哲突然感觉父亲脸上仿佛挂了个百幕大,神秘莫测奇幻无比,一时竟六神无主,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坐在椅子上傻笑,脸上的尴尬一览无余,后来实在坐不下,嘿嘿笑一声,慢慢起身道:“爸,我还是站起来听您讲话好,这样我心里听着踏实……”边笑边挠头,以掩饰自己的窘迫。陶父终于肯腾出一只手来,他把手掌朝下摆几下,示意思哲坐下,思哲只好从命。陶父见儿子坐下,收住脸上笑容,双眼直视儿子,半天竟不眨动,另外一只手缓缓从背后抽动,动作与表情像极了历来武侠剧中比武决斗之前拔剑的侠客,此时只恨没有飒飒秋风与漫天飞舞的黄叶做背景,否则思哲真要怀疑父亲要和自己比武决斗。
陶父那只手在背后抽动的幅度小得很,只差没用微米来计算,思哲估计父亲那只手要到中国人均有辆法拉利时方肯抽出,好奇心顿失。不料刚一松神,就听陶父那边喊道:“看!——这是什么?”思哲受到的惊吓不小,不亚于美国“9·11”事发现场的人们,这一惊好半天才缓过神,定睛一看,发现父亲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本小红册子。思哲武侠剧看的多了,以为父亲手中拿的是一本祖传的武林秘籍,嘴里却发扬安徒生《皇帝的新装》一文中小孩的风格,如实回答老子道:“爸,那不就是一本有点破旧的小红册子嘛!”语气里满是不屑。
现在国人当中已很少有像思哲这样诚恳不假实话实说的好孩子了,只是有时人们这种诚恳的态度并不能换来意想中的效果,搞不好兴许会起到完全相反的效果,所以中国人现在都学乖了,乖到连黑白都分不清了——不管黑与白,白的说成黑黑的说成白,最令人称奇的是此时人们脸色依旧是白,让人不得不相信白就是黑黑就是白——黑白就是这样被颠倒的。
思哲今天反其道而行,果然招来父亲的极大反感——他理想中,儿子的反应首先是以当今地方政府官员响应党中央号召的敏捷性从椅子上跳下来,然后以当今政府官员听取上级领导汇报工作时的精神大力鼓掌,接着以近几年中国贪官数量增长的速度飞奔到自己跟前,再以当今中国地方政府颁布硬性规定的蛮横态度从自己手中夺下那小红册子,最后以地方官员接见上级领导时的口吻拍马说:“哇噻,这真是一本好漂亮好漂亮好好漂亮的小红本本。看它的样子,短小而精致,古旧而不破旧,好可爱好可爱哦,我真的好想好想拥有它!这样与众不同的小本本,猜它一定不是一本普通的小本本,一定是一本包含了许多秘密的小本本,兴许是一本暗含了人生哲理大智慧的小本本,兴许是一本《圣经》一样的小本本,总之是一本好有型好有型好好有型的小本本!”
也就是说,思哲只有把上面一段话原字不漏地大声重述一遍,才会弥补自己刚才的过失,才会弥补父亲心灵上的创伤,也才有可能得到父亲的宽宥。
陶父以为自己手举得不够高,儿子眼拙没看清,索性将手臂抬高到最高点——此时即便自由女神雕象看见他这高举的手臂都会自叹拂如,定会一脸羞愧地从纽约港走下让位于他——思哲以为父亲要学董存瑞炸碉堡,做一名光荣的人民烈士,不禁对父亲肃然起敬。陶父不顾手臂酸痛,一脸期待地对儿子说:“挣大眼睛看仔细,爸手中拿的可是——提醒一句,可不是件普通东西!”
思哲不敢怠慢,仔细端详,揣测那不是小册子的小册子到底是何方宝贝,让父亲这样煞费苦心费尽周折考验自己。不想半天没有结果,看来看去都觉得那就是一本小册子——红颜色而且还有些破旧,仅此而已。他估计父亲晚饭时喝大了,不然智商不会低到此种程度。陶父等的有些急,只恨儿子不是佛洛伊德(Freud),不具备他洞悉别人心灵底处的锐利眼光,一时忍不住自己,在一旁不断启发儿子,循循善诱说:“换种思维方式去看,换种思维方式啊……”
思哲胸有成竹后,猛然从椅子上站起。陶父见状大喜,想皇天不负有心人,自己一片苦心没白下,现在终见成效,笑眯眯等待心中答案从儿子口中说出。不料儿子答案缺乏创新精神,和上次大同小异,只是字数的差别:“爸,我看来看去,都觉得您手中拿的就是一本小册子,而且那小册子还有些破旧,想必是有些历史了。如今我就没怎么见过这东西,想是早退出历史舞台啦——呵呵,旧事物总要被新事物所替代的嘛——这是肯定的!”
陶父失望不亚于戈尔落选,高扬的手臂终于肯落下,要不是背负人民教师的光荣称号,估计思哲今晚在劫难逃。陶父强**满腔怒火,装作一脸平静地说:“呃——你说的也对,其实它就是一本小册子,但又不尽对,它可不是一本普通的小册子!你可知道——唉,你是不会知道的——它里面暗藏着许多秘密。这些秘密严格说来,还不算秘密,其实是一些日记——呃——不,又不单是日记,里面还有一些感悟,关于人生的——可不是无病**哟!都是有感而发,也是我的切身体验,你要仔细阅读,不可玩忽大意。”
他本想继续说:“里面记录了一些家庭小事,虽说是鸡毛蒜皮,却也处处闪烁着理性的光芒与智慧的火花,是你老爸我近几十年智慧与经验的结晶——不可小觑啊!”突然想到这话从自己口中说出不合适,马上打住嘴,不无惋惜地把此话扼杀掉,留下空白待儿子填充,也算是给他一个悔过自新的机会,以弥补刚才的忤逆之罪,忙把那小册子递给儿子看。
思哲听到父亲的话,仿佛哥伦布发现新大陆,早已是惊鄂无比,想父亲不仅有事后总结的毛病,还有每天写日记的怪癖,只是这怪癖被他隐藏了几十年,自己竟浑然不知,不禁佩服父亲保密工作做得好,美国中央情报局都难以望其项背。
思哲接过那小册子一看,发现它果然有些历史,封皮的颜色已暗淡模糊,尤其是封皮中上方,更是模糊成一团,已呈暗灰色,仔细辨认,竟是一老人头像。头像下方有一行字,还算清晰,写道:“伟大领袖毛**永垂不朽!”思哲看见豁然开朗,想原来这小册子乃文革时期之产物,现在应改口叫文革遗物,不禁佩服这小册子长寿,想若把它换成人,按辈分自己都该叫声叔。
陶父示意儿子打开看,思哲从命照做。不想打开后被吓一跳,里面的纸张已泛黄,只怕手一用劲便会挤出油来,而且那纸张粗糙不平,仿佛二战中遭受德国战机洗劫后的伦敦市貌,令人惨不忍睹,怕是连做草纸的资格都没有。思哲不禁摇头暗笑,双手把那小册子玩耍似的来回掉转,佩服父亲有敝帚自珍的魄力。
陶父看见儿子脸上轻率的表情,心中早已不是滋味,又见儿子拿手来回玩弄那小册子,更仿佛看见亲生女儿被流氓欺凌,恨不能跟儿子拼命。他理想中的画面是儿子接过此书后——不!是夺过此书后——仿佛基督教徒接过教父手中的《圣经》,要带着十分的虔诚和万分的崇敬去捧读它,来不得半点轻浮与玩忽,否则主都该不会原谅!一时忍不住自己,轻声咳嗽一下,提示儿子严肃认真。不料这咳声分贝太小,只起到提示自己的作用,没能引起儿子的警觉。思哲一如既往,继续**那小册子。
陶父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猛把声音提高一阶,来声全村皆闻的咳,这咳声覆盖范围极广,邻居家的狗都被吓着,附和着“汪”了几声。隔了几间屋,陶母都被它惊醒——她在梦里都不肯忘记搓麻这事,此刻正在状态,手热地发烫,钱赢了一大把,口袋里都装不下,正美滋滋地点钱呢,突然被这声咳打断,被迫从梦中回到现实,睁开眼睛一看,双手依旧空空如也,不禁失望万分,心中责怪这咳声来得不是时候,张嘴便骂:“老东西,让你不要喝不要喝,就是不听!看,咳嗽了吧……”
陶父听到骂声,哭笑不得。思哲听见母亲骂声,忍不住掩嘴偷笑,抬头对父亲说:“爸,我妈说的对,以后少喝点酒——酒多伤身嘛!”陶父听到儿子的话,更是哭笑不得,又不好发作,只好苦笑道:“呵,我会注意的——你只管看书,不要被外界干扰——要认真翻阅!”他把“认真”两字着重强调,效果过于明显,此刻夜里所有正在麻痹或是将要麻痹大意的人都该为之一振,精神立马重新焕发起来。
思哲只听清“认真”二字,其它字只仿佛颠峰时期迈克尔·乔丹(MichaelJordan)的替补,轻微地可以忽略不计。他听到“认真”二字,好比一切贪官听到“金钱”两字,精神为之一振,积极贯彻父亲的号召,将“认真”二字付诸实践:果然是正襟危坐,还把双手放在膝上,认真仔细翻阅那小册子,俨然一副基督教徒捧读《圣经》的样子。陶父看入眼,喜不制胜,站在一旁屏息凝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他怕自己一个微小的动作,哪怕是喘气放屁打嗝这种人类必须的活动都会惊扰到儿子,使这来之不易的感人场面灰飞烟灭化为埃尘,所以只呆在原地默默注视儿子,不敢有只言片语,更不敢有任何多余的动作。
思哲怕父亲突然给自己来个杀手锏,读完后让自己总结段落大意与中心思想,丝毫不敢怠慢,更不敢敷衍了事,仔细翻阅那小册子——此刻一切正在翻阅上级文件的政府官员看见思哲脸上的表情都会自叹不如,并奇怪像思哲这种脸面善于伪装的人才干吗不调到政府部门工作。思哲信手翻开一页看,顿时被书中的热闹场面吸引住——原来里面不单是文字,竟还有一幅幅的小图画,可谓图文并茂也。
再看那文字,竟是古中有今,今中有古,可谓夹古夹今也,往往是“贱内”与“媳妇”并用,“犬子”与“小子”混用,“家严”与“老头”连用,这还不算什么,最令人称奇的是,里面连“俺们”、“娘们”、“伙计”之类的家乡话都能出现,思哲看见倍感亲切。思哲估计世上最厉害的杂文家看到父亲的文章都会自卑死,不禁感慨万分,想自己长这么大头一次明白原来日记还是可以这样写的,不禁嘲笑自己鄙陋见识短浅,对父亲的创新能力钦佩不已。
思哲随便捡出一条看,竟跟自己有关,上面写道:“农历癸未年五月廿五日巳时(也即公历2003年6月24日星期二10点),惊闻犬子高考落第,尤五雷轰顶也。心情本坏,此际更遭。无所寄托,惟思省也(当然,那个不争气的混小子更得反省反省)!向吾之家教极严,吾之训导颇厉,吾之修养甚深,然家门何以出此不肖之徒,令先祖之名受辱吾之颜面尽失?吾思之又思,想之又想,思之想之,想之思之,终未果。唔!于是吾有叹焉,盖凡事皆无果乎?抑或皆无因乎?呜呼!吾不得知,惟于内人求救,以期解惑释疑也,故抛砖引玉耳(实是抛玉引砖)。孰料摩擦亟起,矛盾横生,且以尖酸刻薄之辞大张挞伐(简直泼妇一个)。吾勃然大怒,意欲爆发以震之,后幡然醒悟,吾乃澡身浴德之士,才贯二酉,胸襟宽广,有容九州纳八极之气量,安能与小妇人斗法也?故静默之,以行君子之道。然贱内言语颇苛,大有不依不饶之势。吾实忍之不下,故愤起,夺框而出,以避其锋,正所谓大丈夫不与小妇人同视也!后吾夜不能寐,辗转思之,遂豁然开朗,乃赌场不如意也,故以敷衍浅薄之辞应之。窃以为乃妇人之见,固不足取,唏嘘!固不足取哉!”
思哲看完直想笑,惮于父亲权威,只能把笑扼杀在肚皮中。不料那笑不肯屈服,努力挣扎着要出来,撑的思哲肚皮鼓起腮帮突起,仿佛一只仰天长鸣的青蛙。思哲使出浑身解数不让自己笑,脸上虽是风平浪静,身上却仿佛害了“帕金森”,颤抖哆嗦成一团。最后实在憋不住要笑,只好把头深埋进双臂,以防父亲看出破绽。待那笑意尽数隐退,才敢抬头视父,此时思哲双眼已是晶莹模糊。陶父见状深受感动,以为儿子被自己文章打动,一时不能自已,感情控制不住要外露,所以才会那样子,不禁佩服自己文章有琼瑶小说的魅力。
思哲想假若父亲的文章再添些黄段子,那就是现代版的《笑林广记》了,不禁佩服这文章魔力无限魅力十足,不敢再继续往下读,怕自己一失笑成千古恨。为转移父亲视线,只好拼命拍老子马屁,说:“爸,您的文章太过深奥,害我一时没弄懂里面的深刻含义——哈,真可笑。不过想想,也在情理之中,像您这样古文造诣如此深厚,只怕是王国维再世也难得其中之奥义——哎呀,对了,您平时是最恨阿谀奉承之徒的啊!看我,真该死!把您的教诲全抛在脑后了——呃——不管了,说都说啦!总之有些话——不管您爱不爱听,我今天都是要说的——”故意停顿一下,静候父亲佳音。
陶父心里对儿子说:“快说小子,老子等候多时。”嘴上却说:“不急,慢慢讲——今天是个例外。你能记住爸的话,说明你用心了,正所谓孺子可教也!爸很高兴啊——呃——有话只管讲,不要有所顾忌,就当我是你的同学——今晚咱们是双相对等交流。”思哲知道父亲所谓的双相对等交流是有目的的,好比西方发达国家同第三世界国家交往,虽大力鼓吹双相对等交流,其实完全幌子一个,要不是能从中受惠获益,哪有什么狗屁对等交流这回事?说穿了都是骗人的玩意,一旦危及到他们的切身利益,所谓的“对等”马上会变成“对瞪”,接下来恐怕就不只“交流”那么简单了,只怕到时会“交战”。
思哲暗笑一声,继续履行本职工作,拍马道:“爸,我是想说,您的文章真得好有个性。您看,古中有今,今中有古,古古今今,今今古古,真可谓夹古夹今也!这种奇文,现在看来,真可谓凤毛麟角独树一帜!要在高考,您的文章是要得高分的——满分也说不定哦!今年高考就有学生用古文写作,而且是满分卷嗳!但看了您的文章后,马上感觉那些文章是垃圾——根本不值一提!而且爸,我感觉您的文章有太史公司马迁的风范——”思哲说到此,突然想起去年父亲给达芬奇认亲那回事,觉得有必要停下补充一句:“爸,司马迁您一定有所耳闻吧?汉朝写《史记》的那个,不是明朝那个——”
陶父惟恐儿子小瞧自己,一身的学识喷薄欲出,不等儿子说完,抢答道:“知道知道,不用你多说——不就是小时特顽皮,经常砸坏别人家水缸的那个嘛——小瞧你爸!要知道,想当年要不是文革,你爸我可是一准大学生啊!”思哲哭笑不得,想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他了解父亲的脾性,不敢跟他理论,怕父亲一激动,会逼自己拿出历史课本,给自己讲解司马迁与司马光的关系,顺便讨论一下司马彝与司马昭的关系也说不定,只好将错就错,说道:“哈!爸,想不到您还真知道。看我,真是画蛇添足!”
说完尴尬一笑,同时自我安慰道:“如今误人子弟的老师,比中国的豆腐渣工程都多,自己这点罪过同他们相比,简直不值一提!”陶父听到儿子的话,甚觉不以为然,感觉儿子的歉意仿佛整形后明星的脸,虚假地厉害——什么叫“真”知道啊?老子明明就是知道嘛!儿子的话分明是对老子学识的置疑,更是对老子权威的挑衅,心里一时忿忿不平,恨不能逼儿子把那“真”字吞掉。
思哲也意识到刚才那句话有问题,仔细分析后蓦然醒悟,暗骂自己愚笨到家,拍出的马屁比当今中国男足的脚法更臭,只恨自己没有政府官员官场中练就的马屁功夫,否则今天拍出的马屁不至于像“大鲨鱼”奥尼尔(O’Neal)罚篮时投出的球一样歪,恨不能立马改口说:“哇噻,好厉害哦老爸,您真是才高八斗学富五车,连汉朝的司马迁都知道,真是了不起!您的学识让我崇拜万分,您的博学令我钦佩不已……”说出的话虽不能收回,却可以挽回,思哲拼命想下面的恭维之词,以弥补刚才自己的过失,嘴中一时马屁横溢:“爸,我是看透了——您的文章不仅落笔自如行文洒脱不拘一格,而且情节跌宕语言犀利手法多样,此外意象丰富思想深邃格律严谨,可谓是以古典风格来表达现代意识的名篇佳作!”思哲洋洋一席话,该让一切书评家都自叹不如。
他这一番话出口,自己都感觉自己伟大,因为要在平常,他一句话绝对不会同时出现两个四字成语,今天可谓大破记录,一口气说出一大串,心情比刘翔奥运百米跨栏夺冠更激动,恨不能立马给自己申请吉尼斯记录。陶父听见儿子的话,心中早赞同道:“言之有理,正符老子之意!”嘴里却不断纠正儿子说:“言过其实了,言过其实了啊……哈哈,你爸我的文章虽说还过得去,但也不至于像你说的那样……呵,有些离谱!”说完摇手不已,以示儿子夸大其词,自己名不副实——此刻一切宣扬表里如一的人士看到陶父的表演都会不假思索地把他奉为知己。
思哲虽说耳朵听见父亲说“言过其实”,潜意识却仿佛听见父亲在说“言之有理”,他宁肯相信自己的潜意识,继续行拍马之能事:“爸,您不用谦虚。刚才我的话,其实只说明了文章的浅层表象,还未触及其深层的本质含义,所以我还要说。其实看过您的文章后,我就觉得吧,里面处处闪耀着智慧的火花与理性的光芒——”陶父终于等到自己想要的,对这话倍感亲切,心中兴奋道:“妙哉!此乃老夫所要之正言也!”
陶思哲不是心理学家,当然体会不到老子的这番心语,他只是竭尽其能,一门心思哄老子开心:“而且,我觉得里面诙谐之辞俯拾即是,幽默之感时刻贯穿全文——不瞒您说,阅读时我数次忍俊不禁想笑,要不是我自制力强,估计得笑出声来——哈哈,爸您看,说到笑我又想笑——哈哈,哈哈哈,爸,我实在忍不住要笑,哎呀,我要笑……哈哈哈……”此刻即便白痴若威廉·福克纳笔下的班吉,无知似丹尼尔·笛福书中的“星期五”,都能感觉到这笑假性十足——有当今药品的魅力。一般说来,假货的寿命都不会太长,除非它达到以假乱真的地步,也就是说假得很真实,让人不得不相信——思哲的笑当然没这魅力,他的笑只能算是真实得假,假的难以让人相信,所以寿命也短得可怜。
陶思哲仿佛一切造假者,对自己产品的寿命抱有悲观态度,心里清楚自己产品生命力不会长久,也只好想其他办法来补救,他又没有造假者那无所不至的思维,更不具备他们那神奇的变通力,只能不断拍父亲的马屁,以弥补自己这笑的不足,道:“由此可见那文章的魔力——总之,一句话,幽默诙谐是其特色。此外,文章幽默而不失深沉,直白又不乏含蓄,平铺直叙中饱含无尽哲理,娓娓道来中蕴藏如许玄机,读来引人入胜情不自禁,读后发人深省引人深思,具有震撼人心警醒世人的伟大力量。然而难能可贵的是,文章处处昂扬着积极向上的革命乐观主义精神,充分显示了作者——也就是爸您——积极乐观的人生态度和与世无争的澹然心态。这中心态,当今看来,是多么的难能可贵呵!爸,不是我吹牛,就您这文章,就算是——”
他本想说“就算是跟钱钟书的《谈艺录》相比都不遑多让”,突然想到钱氏名人较多,怕再次引起父亲误会,慌忙改口换人,可一时思想短路,没想到合适人选,情急下只好说:“就算是《萌芽》也没有刊登的资格!”说完对自己的应变能力崇拜不已,以书名代替人名,既不怕父亲误会,也抬高了父亲文章的身价,可谓一举两得。还好,陶父这人好奇心只在人身上,对书籍杂志并不十分关心,没有对儿子说:“《萌芽》?哦,爸是知道的——发行量可不小啊,是一份很不错的报纸!”
思哲惊异自己今天有出口成章的本事,想自己洋洋洒洒一席马屁,即便天上大罗神仙听到,也该会动容做次凡人吧?一时对自己的马屁功夫倾倒不已,刚才的自卑情绪此时立马变成自大,想原来拍马屁是如此简单的一件事——这比学数学容易多了!不料,这自大情绪只仿佛东汉殇帝刘隆的寿命,诞生不久便夭折而去,转而投胎为自责——思哲突然醒悟,原来今天自己拍的马屁竟然驴唇不对马嘴——先前刚说过父亲的文章艰深难懂,自己才疏学浅未能读懂,现在不自知又对那文章进行了一番深入的评价,显然这犯了自相矛盾的错误,忍不住责怪自己糊涂愚笨。
他祈祷父亲千万不要有《韩非子·难一》一文中那人的觉悟,对自己问难说些“以子之矛陷子之盾何如”之类的话,否则自己真得要像那楚人遭遇“勿能应也”的尴尬,因为自己真得不具备一些书评家在未读别人书的前提下而对此书作出评价然后又自圆其说的本领。其实思哲这些担心是多余的,因为在精彩的马屁面前,再自认清风亮节的人也会低下高贵的头颅,何况陶父这种“未闻马屁已先醉”的人——他早在儿子糖衣炮弹的围攻下飘飘然不知所以了,现在就是有人在他面前大声呼喊“太监也有亲生儿子”、“莎士比亚是中国人”之类的话,他也会不假思索地点头说:“言之有理!”
思哲见父亲对自己漏洞百出的话无动于衷,还对自己说:“你的评价虽不无道理,却稍嫌偏激与过分,有夸大其词的嫌疑——我不大爱听,你知道,这不是我的一贯风格。”料想父亲已被自己的马屁打入凡间,丧失了明辨是非的能力,一颗紧张不安的心才算平静下来,同时感叹拍马溜须这事真不是人干的。后又听父亲继续说:“我平生最恨拍马溜须之徒——这你是知道的——对阿谀奉承之辞,也是避之而唯恐不及,也时常自勉说人要‘谦虚谨慎戒骄戒躁’,这八个字呢——”
思哲本以为父亲接着要说“是毛**他老人家总结过的”,不想父亲却说:“是我花了几十年的心血才总结出的,算是我人生智慧与经验的结晶,你要谨记于心。”思哲听见父亲的话,大吃一惊,想原来当年毛**他老人家延安座谈会上的一番总结竟是剽窃父亲的产物——不禁佩服父亲胆大包天,有敢向伟人叫板的魄力,想亏现在是社会主义新社会,人们有充分的言论自由,否则要在那个蹉跎岁月,父亲难免要被打成牛鬼蛇神,罪名当然是“剽窃社会主义精神食粮”。
陶父突然发现话题扯远了,慌忙掉转方向,目标又回到日记上:“其实,我认为日记嘛,无所谓好与坏,实实在在最好,弄虚作假倒不可为,否则呢,就有哗众取宠之嫌。我呢,只是创新了一下日记的形式,用古文去写它,辅以个别图画,没什么了不起——”思哲听到父亲这话,差点举手表示赞同。陶父停顿一下,继续道:“为什么要用古文去写它呢?还是那句话——创新!现在的中国人呐——唉,我是看透了,缺乏的就是这种精神。当然,搞创新需要资本和实力,没有雄厚的资本和实力,就免谈“创新”两字——谈也没用!就拿我的日记来说吧,要不是你爸我古文造——呃——‘造’什么来着?这词你刚才说过的……”
思哲害怕父亲把“造诣”二字说成是“造纸”,慌忙提示道:“是‘造诣’——爸,那字读‘诣’。”陶父听见儿子的话,突然拍下掌,道:“对的!爸心中就是这么想的,可惜让你先一步说了——我说话时最讨厌别人插嘴——你是知道的,这最容易打断说话人的思路,也是不懂礼貌的表现。”思哲叫苦不迭,暗骂自己多嘴,好心被当作驴肝肺,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来,还得点头陪不是。思哲佩服父亲这招使得够阴毒,比某些素质欠佳的领导惯用的伎俩不知高明多少。
陶父对自己的机智崇拜万分,佩服自己有化危难于无形的本领,在一旁沾沾自喜道:“‘造诣’——对,就是它——‘造诣’。我私下注意过,有许多人——其中还有些是领导干部——都把它读成‘造纸’,哈,你说好笑不好笑?”思哲吃一堑长一智,**闭住嘴巴,只点下头,算是回应老子,连附和的义务都忘记履行。陶父有些意外,为消除尴尬气氛,只好自己配合自己,哈哈干笑几声,以示果真好笑,末了不忘回答自己道:“真是好笑!”
陶父突然发现,说话跑题这事也仿佛贪官贪污受贿,这次完后还有下次,断无一次知足的道理。还好自己觉悟尚高,不像他们那些人,直到临刑前才醒悟原来自己犯了点儿小错误,于是再次改口道:“其实,这次你完全误解了爸的真实意图——爸让你看日记,目的全不在你对它的评价,而是想让你明白一个道理,这道理是什么呢?它就是——呃——是什么呢?”陶父这才发现,原来自己要说的道理,只仿佛孕妇肚中的胎儿,尚在孕育酝酿之中,尚未发展成形,所以刚才那疑问,既像是对儿子,又像是对自己。他本以为儿子知趣,会替自己说出那尚未出世的道理,只可惜儿子刚才受伤过深,一时还难以从悲痛中恢复,仍旧以肢体语言回应老子,变刚才的点头为摇头,以示自己不知。
陶父见状失望不小,没有其他救助办法,只好自己想策略,为掩饰自己的尴尬,主要是为想策略赢得时间,只好不断施问:“这道理是什么呢?哈,其实很简单——呃——它是什么?说到底,它是——”思哲以为父亲马上要说出那道理,立马作好聆听状,不想父亲却说:“哈,我要你猜!”思哲听见,哭笑不得,别无他法,只好配合老子,满作深思状,至于脑子想的什么,自己都不知道,只好再度以肢体语言回复老子,摇头表示自己无知。陶父见状,心中不免骂:“猪头一个!愚笨到家!”脸却朝儿子温柔一笑,边思考边说:“你摇头就说明你猜不到,猜不到也就表示你还不知道……唉,怎么会不知道呢?爸要说的道理啊,其实很简单——你应该猜到的!可你竟摇头,所以我想你还是不知道……”脑子一松神,差点说成“所以我想我还是不知道”。
思哲听到父亲这番自语,突然想起去年请的家教老师,一时忍不住想发笑,想天底下竟有比那家教老师废话水平更高的人,而且此人不是别人,乃自己老子也,不禁替老子羞愧脸红。而且思哲还发现,父亲说的废话逻辑推理性似乎更胜那家教老师一筹——摇头当然表示猜不到,猜不到也就是不知道,不知道所以才会摇头,摇头当然表示不知道,所以最后还是不知道。思哲想来想去,都感觉父亲能在冥思苦想的前提下说出逻辑推理性如此强的话真是不简单,不禁对父亲肃然生敬,想父亲逻辑推理水平如此之高,不去做侦探真是可惜了。
不过想想,如今为人师表也是需要这种天分的,至少在学生挑自己错时会说:“是老师错了吗?我想是的,不然大家不会说老师错,既然大家说老师错了,那当然就表示是老师错了,否则大家不会说是老师错,难到是大家错了不成?所以我想最后还是老师错了。”而不是虚伪地说声:“唷,是老师错了啊!”然后说声对不起,最后一笑了之。由此可见,父亲去做教师,也算是人尽其才,至少不是才大难用。
陶父苦思半天,终于想出成果,鼓下掌道:“我说过的嘛,道理很简单!本以为你能猜到,可想不到你猜不到,只好说给你听——其实爸早就想说,只是那道理突然引发我诸多思绪与感慨,爸一时有些情不自禁,所以刚才……唉,你也看到了,不说也好。”说完摇头不止,一副黛玉伤春状。思哲终于记起嘴巴还有说话的功能,在一旁提醒道:“可是爸,您要说的道理还没——”
陶父如梦方醒,猛拍自己脑袋,自责道:“哎呀!看我,真是越老越糊涂——你妈说的对,人不服老不行!时间不饶人啊——唉,转眼就要成为行将就木之人——”陶父说此话时的语气,大有英雄垂暮美人失颜的感觉。思哲听见父亲的话,大为惊诧,倒不是因为父亲现在就能说出爷爷才能说的话,而是没料到他能说出“行将就木”此类的词,倍感意外。
陶父补充道:“所以,我要说的是——这个人啊,一定要懂得珍惜时间!”思哲点头以示赞同,心中却想这道理小学生都知道,还用得着今天赘述吗?如果人们发觉一部造势很凶的影片开头出乎意料地平淡,那么此时肯定会对影片的后面充满期待。思哲当时就抱有这种心理,他满怀期待地等候父亲的下文。不想父亲竟低下头沉默不语,满作沉思状。
思哲甚感意外,想父亲所谓的道理该不会就是这个吧?急切发问道:“爸,您的话……讲完了?”陶父点点头,意味深长地说:“难到你还想让我说点其他的什么吗?”思哲赶忙摇头,想父亲煞费苦心费尽周折,原来就是想让自己明白这样一个“大”道理啊,不禁失望万分,有种大贪官收到薄礼时的感觉。
陶父突然想到了什么,抬头看下儿子,然后又缓缓低下,之后突然又抬起,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思哲见状大喜,想自己错怪了父亲,父亲绝不会如此简单,一定还有话要说,于是在一旁提醒道:“爸,您是不是还有话要说?”陶父瞧儿子一眼,意味深长地点下头。思哲喜不自胜,急切道:“爸,我就知道您还有话要交代,长话短说绝不是您的风格,长篇宏论才是您一贯的作风。这点——哈,是确信无疑的。爸,有话您直说,不用客气,我洗耳恭听就是。”
陶父瞥儿子一眼,深沉道:“既然你都这么说了,爸也就无所顾虑了。你听好,我的意思呢,其实是想让你跟爸学习——每天抽空写写日记,这样才不会虚度光阴嘛,啊?哈哈。”思哲听见父亲这话,唯一的冲动就是想抽自己一个嘴巴。陶父又道:“日记可以不用古文写——毕竟,你的古文造——呃——造诣,没爸深厚,这点可以理解。可有一点你要记住,日记日记,每天要记,一天不记,不叫日记,所以日记这东西,贵在坚持。每月你回家时带回它,爸要检查的……”思哲叫苦不迭,仿佛古时接到皇帝圣旨,内心虽不服气,表面却恭敬万分,末了还要说声“谢主隆恩”。思哲最后一句话是:“谢爸指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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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1)陶思哲高考落榜后,心情好比失~少~,大有悲~~绝的~。“~”是有的,“绝”是不可能的,~心理防线不是马其诺防线,尚不具备不~自~的功能。其悲与~仿佛远亲奔丧,走的是形式主义——~打雷不~雨——颇有当今某些~的风范。陶~显然犯了当今大众易犯的~病,被“~”的雷~蒙住,安慰儿子道:“高考好比搓~,很少有第一局就和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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