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住院的日子开始了,每天是一样的程序:早晨查房,孙医生领着一帮实习生按床位逐一检查,然后是护士量体温测血压抽血化验大小便询问体征,再然后是吃药输液。上午十点以后,陆陆续续是来看望我的熟人,有同学同事朋友上级下属亲戚家人,病房里的花很快摆满,因为每天探视的人太多,以至于孙医生很不满意,甚至怀疑我是不是隐瞒了身份,因为他说一个小小的校长怎么可能有这么多人探视?最少也是副县长或科局长一类。我听了不但不生气,还很高兴,暗自下定决心,出院后好好工作,没准真的有官命也不一定。
第二天晚上,我婉言将妻子劝回家,因为一天一夜的操劳已经使她很憔悴,我看着心疼,而且我能自己下床活动,实在不需要她在病房陪我,晚上只能在椅子上凑乎打盹儿。
夜里很无聊,而且断骨处像是有虫子在噬咬,感觉就像是骨头正在被抽去,心里空荡荡地,全身不停地淌冷汗。如果能看书,也许会分散我的注意力,可是我又不愿开灯影响病友。也许出去走走好受些,于是我困难地起身下床。
走到楼梯口,才发现楼道的铁门被锁上。返身去护士值班室,柔和的灯光下,一个长发的脑袋伏在桌上看一本很厚的书,我怀疑是琼瑶小说集,因为这些护士大多是怀春的年纪,白天见惯了血腥痛苦的场面,只有深夜才能静下心来,走入琼瑶的言情世界,憧憬梦中的白马王子。
护士看书很入神,以致我站在面前很长时间她都没有发觉。我轻轻移动脚步,从不同的位置打量她,怎么看都是一幅美丽的剪影,那恬静的神态犹如婴儿熟睡,柔弱的身影在这宁静的子夜被灯光烘托着,居然有很圣洁的感觉。我迟疑着要不要惊动她拿钥匙开铁门,可能呼吸声大了点,终于让她发觉,像受惊的兔子般突然抬起头,她用慌乱的眼神打量我,我正暗自用“静若处子动若脱兔”之词形容她,她开口说:
“您……有事吗?”
“哦,对不起,是这样的,我是十六床病人,因为伤口太疼痛,无法入睡,我想……出去走走也许好些,可是……可是楼道的铁门锁上了,你能不能打开……”
她站了起来,一个二十左右的小姑娘,很清丽。慢慢将书折页合起,然后用娇嫩的声音对我说:“这样啊……你稍等。”然后起身去了里面房间,一会带出来一个睡眼惺松的女孩子,说:“小张,你在这里顶一下,我带十六床出去走走。”
开门,下楼梯,小姑娘说:
“要搀扶吗”
“哦,谢谢,不用了,我能走,真是太麻烦你了”。
“没什么,你走好啊,踩实了,别摔跤。”
105医院住院部大楼前面,有一个很大的花园,没有假山,但池沼流水,小路阡陌,月光扶疏,竹影风动,远处偶尔传来几声汽笛声,更增添了宁静。真是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园。静静地漫步,心也沉静下来。因车祸却得以在如此静美的月色下和一个恬静的少女散步,恍惚走进聊斋,不仅暗自感叹上天对我不薄。
这么不说话走着,慢慢有了些暧昧的感觉,我很为自己的卑下而脸红,便想开口说话打破沉闷。
“你刚才看的什么书?”
“你是怎么受的伤?”
我们同时问对方,然后一起哑然失笑。
“还是回答你吧,”我说,“我是车祸受的伤,当时我坐在副驾驶位置,因为车闸失灵,汽车撞向收费站的挡墙,我头部撞向车前玻璃,断了右臂,左胸三根肋骨骨折,并且当场昏迷。”
“哦,我猜想当时的情况应该是这样:你头部猛烈撞向车前玻璃,巨大的惯性让你撞碎玻璃,人从车里飞了出来,因为是右肩着地,所以右臂骨折了,我说的对吗?”
“哈哈哈……”
“你笑什么?我说错了?”
“没有,你的想像能力真好,和你想的一模一样。”我心里暗笑小姑娘港台警匪片看多了,就我这身板,飞出来还能要你陪着散步吗?但我没有纠正她的说法,而是鼓励她继续说下去。小姑娘说:
“你真厉害,我只看过成龙在电影里这么飞过,没想到你也行,很疼吧?”
“是啊,很疼,无法入睡,所以才想起来出来走走。”
“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我是……教师。”
“你是老师呀,好职业,我最尊敬老师了。”
“谢谢。对了,你刚才看的什么书?我猜一猜好吗?”
“好呀,你猜,估计你猜不到。”
“医学专著?”我故意逗她。
“不对,继续猜。”
“那一定是琼瑶阿姨的言情小说了。”
“你赖皮!你一定看到封面了。”
“哈哈,没有,真的没有。”
“那你这么能猜到?我不信。”
“你这样的年龄,正是憧憬未来的时候,所以喜欢看琼瑶的言情小说,一点也不奇怪呀。”
“太神了,你真厉害!”月色朦胧,小姑娘看我的眼光几乎有些崇拜了。我不敢再深说下去,便闭了口不再说话。
倒是小姑娘很健谈,向我说起了她的家事。原来她来自皖南山区,母亲早亡,父亲带着她和弟弟生活,后来父亲又结婚了,晚娘很厉害,只疼自己生的儿子,把她和弟弟看成拖油瓶,极是刻薄,于是她用功读书,考取了卫校护士专业,毕业后找关系分配到105医院实习,很为实习后的就业担忧。
我帮不了她什么,心里居然有了些内疚,一时感叹生活艰难,这么可爱的小姑娘,正是花季的年龄,却也过早成熟,有了对生活的畏惧和担忧。突然觉得冷,便哆嗦了一下,被细心的小姑娘发现,她关切的问:
“你很冷吗?”
“是啊,有点冷,我们回去好吗?”
“哦,好吧。”然后轻轻叹了口气。
回到病房的楼层,站在楼道边,等小姑娘锁好门,我真心实意的表示感谢,小姑娘羞红了脸颊,一再说没什么,应该做的。我心里充满感激,慢慢回到病房。
病友们的呼声彼起此伏,还有人磨牙,“咯吱咯吱”的声音让我头皮发麻。我轻轻合上眼睛,胡思乱想着,慢慢睡去。
第四天晚上,我在睡梦中被人轻轻摇醒,睁眼一看,原来是那个小姑娘,只见她低下头轻声在我耳边说:
“伤口还很疼吗?想不想出去走走?”
我看了看旁边正熟睡的妻子,做了个噤声手势,小声说:
“不用了,谢谢你!早点休息吧。”
小姑娘有些失望地走出去,轻手关上房门,我在她渐远的脚步声里,沉沉睡去。
本章已完结,下一章内容更精彩喔。
下一章“第5章:五”内容快照:
『五』
五第三天是我同学火化的日子。早晨,我让妻子帮我~好~~,又刮~净胡子,让她扶我~去。妻子不~地问我:“你~去哪里?”“我~参加刘~的追悼会。”回答的斩钉截铁,一点不留余地。“你~命啦?这个样子能去吗?”“~管,我一定~去的!”妻子苦~婆心,反复陈述厉害,就差没有~泪俱~了,但她说~不了我,最后只好搬来孙医生。我算是领教医生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