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第二天上午,我的情绪依然不好。快中午时,来了几个朋友,从很远的地方赶来。让我感动。乘医生中午休息,我尾随着朋友去了医院附近的酒店,甚至不顾大家劝阻,居然喝了一点酒。自然是不敢多喝的,让孙医生闻出酒味来,只怕又要让我签字了。
一个在新华书店工作的好朋友最会说笑话,酒席上,他妙语连珠,我记得颇为经典的是这个笑话:
说是一个嫖客问小姐是否**,这让小姐很难回答,想了半天,小姐说,俺从事无烟工业很多年了,要说是**,估计客官您也不信,要说不是**,俺的确没有婚配,传出去俺以后也不好处对象,干脆,您当俺是副处得了。
席间正好有个朋友是副处,大家瞅着他嘿嘿直乐,让他脸红脖子粗,我的心情便渐渐好起来。石膏绷带捆的久了,右臂是钻心的痒,无意中左手用筷子往绷带里挠,好家伙,这下麻烦大了,越挠越痒,饭后干脆把筷子带到病房,一下午什么事没做,尽挠痒痒了。
晚上,实在痒的不行,便央求妻子想办法帮我去掉绷带,大不了明天再求孙医生重新打上。妻子很为难,但架不住我软语温声央求。我口若悬河,软硬兼施,声泪俱下,就差没喊她姑奶奶了。熟悉我的朋友都认为我口才不错,能说会道,忽悠起来不晕倒几个不算完,我也很自负,但知道我的忽悠功夫是那天晚上练成的没有几人。妻子本来心如铁石,最后也让我化为绕指柔,只好用床头柜上的水果刀给绷带做手术。两年后我妻子下岗了,我鼓动她大胆去医院应聘,居然混进手术室做了助理医生,这也算有心栽花花不发,无意插柳柳成荫吧。
我现在想想我实在不够聪明,因为我小看了石膏绷带,以为要除掉它最容易不过。我错了。那石膏捆在身上日久,没准占了我的灵气,和我的断臂建立起感情,如同一对恋人,虽没有山盟海誓,却也生死相依,刀割不断。关键时刻是我的毅力感动了我妻子,然后我妻子的恒心又感动了我,我们互相感动,虽没有热泪满眶,却做到了汗流浃背。夫妻同心,其利断金。苦战两个多小时,终于还我右臂前胸自由。
自由了,虽然只是一条断臂,却也让我欣喜异常。这让我想到那些贪官污吏荣蹲大狱后对自由的渴望以及对罪行的忏悔。妻子蹑手蹑脚端来热水,小心翼翼为我清洗,那种愉悦那份快感……不说也罢,因为接下来等待我的是为这短暂的自由付出的无尚代价。
早晨,我还在熟睡,孙医生又带着一帮实习生来查房了。我被惊醒,暗自思考对策。还没想出头绪,一群人已来到我床前。
孙医生滔滔不绝,眉飞色舞地介绍自己是如何科学的将两处断骨用一个绷带捆绑起,然后右手伸进被子里,神态有点像星爷的一部什么电影的场面——各位观众,请看——
被子终于没掀起来,因为孙医生已发现异常。只听他拉长音“咦”了一声,就见虎眉倒竖,虎目圆睁,我这边是花容失色,花枝乱颤。
“你……你……你把那个东西弄哪儿去了?”
“什么那个东西呀?”
“你说是什么?绷带呀!”
“哦,是……这样的,因为太痒,我就……自己动手给拆了。”
“拆了?”孙医生怒极反笑,温和的像一只笑面虎:
“你用什么拆的?”
“就是……水果刀呀。”
“我们用专业工具都不容易拆,你费了不少时间吧?”
“可不是,两个多小时呢。”
“好,很好,真好,算你狠!我们走。”
“别呀,孙主任,你走了我怎么办呀?”
“怎么办?凉拌。你不是挺有能耐吗?自己会拆难道不会打?我告诉你们呀,十六床的伤病由他自己负责,谁也不准管!”
然后边怒气冲冲出门,边絮絮叨叨说着什么,这回用的全是方言,我一句没听懂,估计是破口大骂。
完了。这回彻底完了。
我像个斗败的公鸡,蔫了。
邻床的病友说:
“你们夫妻昨晚嘀嘀咕咕,原来是拆绷带呀!哈哈哈,孙医生脾气很大,这回够你受的了。你呀,慢慢求情吧!”
我妻子这时好像把我所有的不好都记了起来,新仇旧恨化作无尽的埋怨,真是最毒不过妇人心,如果正好又是个长舌妇,那日子简直没法过了。
中午十分,我那个学生小杨过来了,对我说现在外面非典闹的厉害,他才参加的会议,105也是收治非典病人的定点医院,劝我不如回家养伤。我有些发懵,我的运气也忒差了吧?半辈子才有这么一次机遇,出车祸住院,就这么匆匆结束了?而且我的绷带……
我现在回忆当时的心情,只有用沮丧懊丧后悔忐忑这些词。你说我要是不偷偷溜出去吃那顿饭,不用筷子挠痒痒,不那么滔滔不绝瓦解我妻子的意志,我妻子的立场再坚定点,水果刀不那么锋利,我的绷带也不会拆了呀?现在好,为这半天的自由我得付出多大代价呀!
傍晚去楼下遛弯,到处是办理出院手续的病员和家属,有点解放军百万雄师过大江后南京总统府的意思。看来此处真的不留爷了,我的闪人!
那就腆着脸求孙医生孙爷爷吧!我现在才知道人的潜力真是无限,比如我,一直也算是个正派人,为人低调,忠厚老实,言行一致,可当时为了求孙医生给打上绷带,真是用尽心机,什么阿谀奉承,什么好话说尽,什么点头捣蒜……我无耻的样子连我自己都恶心。好在孙医生宅心仁厚,对我略施薄惩也就适可而止,当然,忘记不了谆谆教诲,诸如珍惜生命,克制私欲,遵守规章之类,我现在依然能准确模仿孙医生的神态腔调,只是我文字功夫差,无法用语言描摹而已。
四月十五号下午住进来,四月二十二号上午走出去,确切地说是被非典吓出去。带着医生的嘱咐,就是所谓医嘱,然后,去和105医院骨科的医护人员告别。没有见到那个小姑娘,心里有些惆怅,为了逃命,我还是灰溜溜潜入乡下,总是觉得在我父母的羽翼下最安全。
这是我生命中第一次住院的经历,七天,一个星期,足以让我永不忘怀了。
我没想到的是,从这一次经历开始,我和医院算是建立了感情,因为我后来又多次住院。我归结为春天的原因,因为那谁说过,所有春天发生的故事都会不断地发展下去,直至有个圆满的结果。
我圆满吗?我等着看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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