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晓如再次看见群星。但他有种预感,它们不是地球所见的那种星,即如他自己,也不再是地球上的那个身体。他褪去一层壳,有点像蛇或蝉子,从僵死的壳里钻出来,浑身上下已经全新。不过他更多的感觉却是,他的壳并非肌肤的表层,而是包括骨肉、肝胆、血脉之类的全部器官在内,都像是刚刚挣脱了一层更粗糙的物什,一下子变得无限细腻。当然轮廓如初,思维如初,他还是个人样,还记得一个亮点和浏羊女的疑问。
他由撒达飞天的影像得到进一步验证。她的影像逐渐清晰,直观,不再若隐若现。撒达一箭也是,身体是物质的,每一个部件都摸得着看得见。他尝试着推断:人间的一切都由分子构成,那么眼前的一切,可能都由更微观的粒子构成。
撒达飞天说:不错,我们已经进入亚分子的世界。
吕晓如问:什么是亚分子。
撒达飞天说:分子有很多个层面,亚分子就是比最大一层分子略小一层的微粒。
撒达飞天转过身来,金质的衣服闪闪发亮。亮光之下,肌肤如雪,粉面如桃。吕晓如说:如果你也是人,你必是个漂亮的女子。撒达飞天笑道:我是外星人,你是地球人,当然都是人。吕晓如说:你我虽然相像,却又必然不同。撒达飞天问:不同在何处。吕晓如说:一时也说不出来,但它必定很显著。
撒达飞天伸过一只手,吕晓如本想回避,但她一股强烈的磁力窜出,他便不由自主的伸过去。两只手握在一起,一股暖流袭过,如同春水,或者微风,他全身一下子通泰。他主动去抚mo,她的手柔弱无骨,却又坚硬无比。血肉很有质感,仿佛踏实许多,也光滑许多。吕晓如试着传递一股热流过去。但他尚且在想,撒达飞天便已反馈回来。回来的能量很强大,如同洪水猛兽,抑或高压电流。吕晓如浑身一颤:她由金玉构成,或由密度更大的骨肉构成,她果然不是人。
吕晓如想抽手回来,可他抽不动,他已被她握住。他便竭尽力气。力气却被全盘消解,根本派不上任何用场。她的手即似老虎和狮子的大嘴,一旦叼紧某个猎物,猎物便无从挣扎。
吕晓如大叫:你是动物,机器,一块死肉,你不可以碰我。
撒达飞天一激之下,十指骤然松软,眼泪扑簌簌便掉。珠泪如雨,一颗颗晶莹剔透,落到地上也不见得消散。
撒达一箭大怒,突然暴起暴落。吕晓如又看见人间的森林与城市。森林在一团旋转的光轮之下燃烧,断折,迅速演绎为一团团废墟。离城市不远的一队人马,像是军队,又像是探险者。他们往火光大起处飞奔。撒达一箭俯冲过去,快如闪电与惊雷。吕晓如看得分明,他们还不曾有任何反应,他们就消失了。焦糊的气味弥漫,却又只往他的鼻孔钻,包括他的每一个细胞,都有被呛住的感觉。吕晓如想说:这是屠杀,最无耻的屠杀。他想他作死囚的惨烈经历能算个什么,赤龙国一批批枪决死囚的场景算个什么,谁都无法像它,瞬间就叫一大群生灵化为灰烬,真正地化为灰烬,不留一丝痕迹。但他说不出来,他的所有器官都被堵住,梗住,他产生不出一点点蠕动。
撒达一箭说:你敢惹恼我的主人,他们的下场就是你的下场。
撒达一箭说:他们统统都是我们的玩物,其中也包括你。
撒达一箭说:你除了顺从,别无选择。
它的声音是立体的,既从四面八方穿透进来,又向四面八方穿透开去。声音在吕晓如的体内爆炸,他被一次次震晕过去,又被一次次惊醒过来。每一关窍都像是在经受刚才那种杀戮,但这种杀戮却不在瞬间结束,而是从容进退,无始无终。
撒达一箭大笑,笑声越来越高。吕晓如忘却自己的姓名,身体,与思维。他只剩下最后一念,一念是说我要死了,在疑问重重之时死了。疑问已经与他自己无关,相关的只是地球,人类,以及它们与这群怪物之间的因果。他绝望地闭上眼睛,他知道笑声再往上高出一个分贝,那就是骆驼身上的最后一根稻草,他必将化作另一抹焦味。
撒达一箭一路狂笑,飞行物就在地球上空反复无常的出没。人类却听不见它的笑声,人类唯一的见证,只是树木一片片倒下,人体一具具失踪,房屋一幢幢倒塌。这一切又统统映入吕晓如的大脑,虽然他强行闭了眼睛,他却依旧瞧见一幕幕杀戮。
撒达一箭束腰缩颈,预备在笑声的末尾,给出一个最强音符。它似乎先已看见了,不啻这鸟人死无葬身之地,而且是一大类一大片生灵务必绝迹的问题。它收缩到极致,即如弹簧压到顶点,转瞬就要爆发。
撒达飞天说:停下来。
撒达一箭说:程序如此,我为什么要停。
撒达飞天说:我叫你停。
撒达一箭说:程序如此,我为什么要停。
飞天的双手暴长,一把拧住它的某个按纽,再将它的首尾狠劲拍打。它一下子瘫软,一下子从人间消失,一下子跌入另一重时空。新时空里狂风大作,黑雾弥漫,飞旋的沙石将一个圆球笼罩,圆球的世界暗无天日。
吕晓如舒活过来。他记忆中曾经有过的风暴与沙石,都不如眼前这般猖狂。如果地球与它遭遇,地球的生机必定全部丧失,从此后荒无人烟与草迹。撒达一箭明显受了重创。外壳在一轮轮猛烈的撞击之下,早已千疮百孔。内部的结构也起了变化,比例与方圆,都呈显出严重扭曲的迹象。它艰难地负重而行,负伤而行,全身喘出一股又一股粗气,有点上气不接下气的征兆。撒达飞天面无表情。但她明亮的眸子里,似乎定格一道影子。吕晓如仔细辨认,那是他的,在面临死亡的一瞬,绝望而凄凉。
撒达一箭跌入尘埃,而后借一豆昏黄的亮光在尘埃里穿行。吕晓如不禁笑道:东土传说中的土行孙,莫非就是它这个样子?
撒达一箭说:如果它遇到我,它一样化为齑粉。
撒达飞天靠近吕晓如的一侧:危险就在眼前,你先不要说话。
吕晓如不觉贴近她,玉石的感觉突地淡化。玉石与铺天盖地的风沙相较,竟如浏羊女的肌肤一般圆润,温柔,富有弹性与光泽。撒达飞天约略一颤,但她很快沉稳。她也许想说:她就是她,我就是我。但她忍住,只是稳稳地护定他,犹如母亲呵护一个婴儿。
前面有一束光,强行穿透风沙,闪烁着与撒达一箭呼应。光从一座玻璃屋子发出,屋子没有门,屋子在风沙的覆盖之下,却能一尘不染。她对撒达一箭说:我使你受伤,我必全力救你。撒达一箭说:我只不过是个机器与奴隶,你不必介意。她说:千万年来,纵是铁石一块,也会为之泣下,你不必再说。
将近屋子,撒达一箭聚了全身力气一弹,同时说声再见。撒达飞天借势飞出,手中抱了吕晓如,径直嵌入玻璃中。玻璃本是弧形的透明的墙,此时却没了任何障碍。有那么一点,却是在机体之内,好像粉碎了的玻璃渣子,硬生生挤进细胞的缝隙之中,憋得他喘不过气来。撒达飞天说:别害怕,过去了就好。吕晓如反手抱紧她,说有你在,我什么也不怕。
二人弹入小屋,双双落在地毯的一瞬,撒达一箭恰好解体。解体前它由小变大,大得像地球的一幢大楼,或是放大了许多倍的飞船。而后它的外壳一层层破裂,再一块块脱落。它破裂了很多层,每一层又有数不胜数的部件,一个个像火球一般弹起,爆炸,最后湮没于尘埃。吕晓如主要关注一个整体,整体是个生命的形象,它在痛苦的解体中无助地挣扎,偶尔还滴下几颗眼泪。
吕晓如说:它这是活活地死去。
撒达飞天说:也许还能活过来。
吕晓如说:可它生不如死。
撒达飞天吐出一口气,隐约夹杂一些血丝。气息穿墙而去,徐徐浸进撒达一箭的躯体。它说:我值不得谁个怜悯,你又何必如此?飞天不理它,再次吐出一口:你至少可以延续半年,届时总有生的希望。撒达一箭已经散落的部件,复又慢慢聚合。聚合成大致的一个整体时,它便一跤跌倒,酣然睡去。
撒达飞天晃一晃身子,脸色突地苍白。吕晓如慌忙扶住她:你是在牺牲自己?
飞天黯然一笑:至少因为你,我都得顽强地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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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吕晓如呆在一间密室。室内物什,一应俱全。他逐一查验,它们与人间的高科技产品相仿,却又灵~许多,并不需~过多的外~去~作。撒达飞天住在隔壁,一缕缕清~传过,他逐一想象得到她沐~的全~过程。他想~一觉,而后再来瞧瞧这块陌生的地方,都有些什么,都是些什么,都经历和期待些什么。首~驾到。一个~音从远~传来。撒达飞天拖一~长~迎出。来者是一个中年怪物,刚才的~音~他为首~。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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