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莱出来了之后，她的母亲就到厨下去做菜去，菜还没有好，酒已经到了。弗莱就照常的坐在颓废面前，替他斟酒，然而颓废总不敢抬起头来看弗莱一眼，弗莱也不敢仰起头来看颓废。弗莱也不言语，颓废也只默默的在那里喝酒。两人呆呆的坐了一会，弗莱的母亲从厨房里说：“菜做好了，你拿了去吧！”

　　弗莱听了这话，却兀的仍是不动。颓废不知不觉的偷看了一眼，弗莱好像是在那里落泪的样子。

　　颓废胡乱的喝了几杯酒，吃了几盘菜，就歪歪斜斜的走了出来。外边街上，人声嘈杂得很。穿过了一条街，颓废就走到了一条清净的路上，走了几步，走上一处朝西的长坡的时候，看着太阳已经打斜了。远远的回转头来一看，植物园内的树林的梢头，都染成了一片绛黄的颜色，颓废也不知是什么缘故，对了西边地平线上溶在太阳光里的远山，和远近的人家的屋瓦上的残阳，都起了一种惜别的心情。呆呆的看了一会，颓废就回转了身，背负了夕阳的残照，向东的走上长坡去了。

　　同在梦里一样，昏昏的走进了自家之后，颓废忽听见有人敲门对他说：“颓废，在吗？”

　　颓废开门来一看，原来是他的朋友。新剪的头发，穿了一套新做的洋服，手里拿了一只精致旅行包，他大约是预备回家去过年的。颓废对他朋友一看，就作了笑容，慌慌忙忙的回答说：“在啊，我什么地方都没去，你回家过年吗？”

　　“对了，我是回家去的。”

　　“你看见你情人的时候，请你替我问问安吧。”

　　“可以啊，她恐怕也在那里想你咧。”

　　“别取笑了，愿你平安回去，再会再会。”

　　“再会再会，房子就拜托你看管了，哈……”

　　颓废的朋友走开之后，他一个人冷冷清清的呆在房间里，看窗外的景色，呆呆的立了许多时候，好像是疯了似的。呆了一会，他又慢慢的走来走去，一边却在自言自语的说：“他们都回家去了。他们都是有家庭的人。我！我一人！或许不久之后便不是一个人了！”

　　颓废无头无脑的走出了家门，进电梯，在电梯里坐了下来，就是不出来，颓废那昏乱的脑髓，把刚才在弗莱家里听见过的话又重新想了出来：“不错不错，弗莱的婚期，就在新年的正月里了。”

　　颓废想了一会，就站了起来，翻遍全身，任何一处都不放过，终于掏出了一些零散的纸币。

　　没想到还剩些余钱，颓废心里虽然在为自己感到悲哀，然而一边却满足得很。因为有了这些余钱，他就可以谋一晚的醉饱，并且颓废的最大的目的，也能达得到了——就是用几元钱去买些礼物送给弗莱的这一件事情。

　　从家门口走出来的时候，街上已经是黄昏的世界了，在一家卖给女子用的装饰品的店里，买了两瓶熏衣草的香晶，颓废就一直跑回到了弗莱的店里。

　　弗莱不在家，她的母亲只有一个人在那里烤火，见颓废又进来了，弗莱的母亲好像有些不高兴他来的样子，所以就问他说：“怎么你又来了？”

　　“弗莱上哪里去了？”

　　“去洗澡去了。”

　　听了这话，颓废就走近她的身边去，把怀里藏着的那些香晶拿了出来，并且对她说：“这一些儿微物，请你替我送给弗莱，就算作了我送给她的嫁礼吧。愿她幸福。”

　　弗莱的母亲见了那些礼物，就满脸装起笑容来说：“多谢多谢，弗莱回来的时候，我再叫她来道谢吧。”

　　颓废看看天色已经晚了，就叫弗莱的母亲再去替他烫一瓶酒，做几盘菜来，颓废喝酒正喝到第二瓶的时候，弗莱回来了。弗莱见颓废又坐在那里喝酒，不觉呆了一呆，就向他说：“啊，你又……”

　　弗莱到厨房去转了一转，同她的母亲说了几句话，就回到颓废这里来。颓废以为弗莱是来道谢的，然而关于刚才的礼物的话，她却一句也不说，呆呆的坐在颓废的面前，尽一杯一杯的只在那里替他斟酒。到后来颓废拼命的叫她取酒的时候，弗莱就红了两眼，对颓废说：“你不喝了吧，喝了这许多酒，难道还不够么？”

　　颓废听了这话，更加痛饮起来了。颓废心里的悲哀的情调，正不知从哪里说起才好，颓废一边好像是对了弗莱已经复了仇，一边好像也是在那里哀悼自家的样子。

　　在弗莱的**醉卧了许久，到了半夜后二点钟的时候，颓废才踉踉跄跄的跑出弗莱的家来。街上岑寂得很，远近都洒满了银灰色的月光，四边并无半点动静，除了一声两声的幽幽犬吠声之外，这广大的世界，好像是已经死绝了的样子。跌来跌去的走了一会，颓废又忽然遇着了一个卖酒食的夜店。颓废摸摸身边看，袋里还有四五张五角钱的钞票剩在那里。在夜店里他又重新饮了一个尽量。颓废觉得大地高天，和四周的房屋，都在那里旋转的样子。倒前冲后的走了两个钟头，颓废只见他的面前现出了一块大大的空地来。月光的凉影，同各种物体的黑影，混作了一团，映到颓废的眼睛里来。

　　“此地大约已经是风雨街了吧。”

　　这样的想了一想，神志清了一清，颓废的脑里，又起了痉挛，他又不是现在的他了。

　　天上飞满暗灰色的寒云，北风紧得很，在落叶萧萧的树影里，颓废站在空旷的风雨街，在那里等待死亡。今晚一过，刚好就是十年，颓废忽然看见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子，身上披着一件血红色的外套，不忙不迫的走了过来。颓废看着她，不觉呆了一呆。等那女子走近他身边的时候，他才如同梦里醒来的人一样，慌慌忙忙走上前去，对她说：“你把外套**来交给我吧。”

　　女子留下外套，没说一句话就走了。那时候差不多已经有三点钟的光景。夜空无月，四周无人，一切是那么没有生气。颓废接过外套，准备走的时候，见那女子突然叫住了他，呆呆的立在街口，所以颓废就走上去同她说：“你的外套真的给我吗？”

　　女子点头。

　　“好了，我知道我该怎么做了。”

　　女子笑了。

　　在苍茫的夜色中，颓废见了她那一副枯黄的牙齿，觉得心里发麻得非常。那女子回转头来看了颓废一眼，就急急的从街口走了出去。颓废追上了一步，放大了眼睛看了一眼，她那细长的影子，就在黑暗的中间消失了。

　　想到这里，颓废觉得她那纤软的身体似乎刚在他面前擦过的样子。

　　“请你等一等吧！”

　　这样的叫了一声，上前冲了几步，他那又瘦又长的身体，就横倒在地上了。

　　夜空无月。风雨大街上，又增了一个黑影，四边静寂得很。凛冽的北风，吹遍了那条街的各个角落，把世界的物体都净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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