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炎炎。大地上的一切,似乎都因阳光的猛烈而染成了金黄色。
扬州城的南街上,甚是繁华。大街上,行人熙熙攘攘,吆喝声连绵不断——有卖青菜的,有卖冰糖葫芦的,也有算命的。街道两旁,楼阁如山连绵,然而,却只有一阁“戏湖”,最为雄伟壮观。
戏湖阁乃城内最大的酒馆,共有四层。因为它位于长春湖边,因此,取了这样一个动听的名字。
阁内,亦是一片繁盛活跃之景——底楼客人满座,数名跑堂端着菜碟,急匆匆地走着,似是忙不过来。
“小二,再上一碟糖醋排骨!”
此时,步入阁内的是一名中年男子,但见他身着粗衣麻布,手中紧握一柄宝剑,却不是一副凶神恶煞之样。他的目光扫了扫四周,而后,直接上楼。
当他上得二楼,脸色倏地一变,不再是那般严肃,取而代之,为一脸和颜悦色。他慢慢地走向坐在东边靠围栏的男子,微微笑道:“义兄,请恕狄海因要事来晚。”
“贤弟快坐。”那男子哈哈一笑,“既有要事,为兄又岂有责怪你之意?”
狄海坐下,看桌上仅剩下小小的一壶,于是,他便吩咐酒保再上十斤花雕来。十斤下来,与狄海对饮的男子并无丝毫醉意,而狄海,却分明有些醉眼朦胧了。
“仅不见数日,贤弟的酒量竟远不比从前了?”但听那男子轻轻一笑,道。
“在下的酒量自然不比步兄了。”狄海也笑了,说罢,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酒入愁肠,流过的每一处地方,都在剧烈地燃烧着。此时,窗外的风却不自觉地停止了摆弄它那婀娜的舞姿……此刻的他们已被烈酒激得汗如雨下,然而,这并没有影响到他们的情绪。——他们,继续喝酒,笑谈尘世风霜!
被唤作“步兄”的男子忽然眉头微蹙,淡淡地说:“只可惜……磬死得早……”说罢,他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然后,为狄海斟酒。
狄海一听,脸色也马上沉了下来。
“若非义兄错信他娘子梅荏昕,他也不会……总之,义兄就是太容易相信别人了!”说罢,饮酒。
“我还没有见过弟妹呢!不过如若我有幸见到她,我定不会轻易放过她的!贤弟,来,且不说那些不高兴的事儿了!”步兄哈哈一笑,说道:“今咱俩不醉无归!”
说罢,转过头去,唤那酒保。而狄海似乎还想说些什么,然,听步兄如此一说,他便把话全咽了下去。
那酒保生得甚是矮小,但干起事来倒是挺麻利的。他快快地走到他们身旁,必恭必敬地问道:“大爷,请问有何贵干?”
步兄笑道:“去拿八斤上等的女儿红来!”
那酒保听后,笑着哈腰,转身去拿酒。
“磬的遗孤今身在弟府?”步兄看那酒保走远,便接着问道。
“不错!见浩天他无父无母,我实在于心不忍,便收留他了。”他轻叹。
微风轻拂,窗外的柳叶迎风飘扬,在空中划过一道又一道的美丽的弧线,轻轻地留下了小小的新月般的痕迹……
烈酒,在肠子中汹涌地翻腾,更激起了那桩惨痛的往事……
久久,仍未平息……
楼下。
长裙飘飘。
那少妇的肌肤白皙剔透,新月般的细眉下,一双桃花眼,十分妖冶。
待那八斤女儿红全然下肚,步兄却并无丝毫醉意,反而越喝越痛快,而先前有些醉意的狄海,却亦如步兄那般,越喝越来兴!且在狄海正要唤那酒保再打上十斤酒之时,忽然,步兄嗅到了几分女儿之香,目光一转,直直地注视着楼下。
“贤弟,你瞧楼下那女子,虽年纪不轻,却也不失半点妖媚之态。”步兄浅笑道:
“而且,我似乎曾经见过她。”
“让我瞧瞧,”狄海轻笑一下,似是毫不在意:“在哪儿?”
顺着步兄的指尖的方向望去,只见那少妇正向戏湖阁走来。可是,定睛一看——那不是梅荏昕又是何人?
狄海的面部表情开始变幻,内含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诡异与震惊!他二话不说,快步走出了戏湖阁。
方才还炎热无比,而今却寒气袭人。——不!是杀气!这,是一股凝聚已久的杀气,一股早就想释放出来的杀气!那样的浓厚!——不论哪方!
“忍耐!忍耐!”尽管狄海十分努力地告诫自己要忍耐眼前这个水性扬花的女子——怎么说,她也是义兄的遗孀啊!然……他始终是忍受不住,被迫爆发了!他握紧了拳头,力气之大,就连手上的青筋也一根根的全然显现了出来。他心中默默地叨念:“她是杀害义兄的幕后主使,我必须亲手杀了她,以告义兄在天之灵!”
于是,他拔剑。正准备向她刺去之时,她也快速地**了剑。
——两剑交锋!
他愣住了:“她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么?”
片刻,他便恍然大悟——定然是《玄虎剑法》!《玄虎剑法》堪称武功秘籍中的一绝。只要是功力深厚的人,一使出该剑法,必然惊天动地。
一想到《玄虎剑法》,他便知道眼前这个妖冶的女子并不容易对付,因此,他也知道自己绝不能轻视这个“柔弱”的女子!于是,他便只好使出自己的绝学了!
——两人使出惊人的内力,发出了伤人于体内的绝招。
相距不到咫尺,但,却是威力最强的距离,同时攻击,石破天惊。
他向荏昕刺去,不料,被她的剑一挡,然而,却错有错着——那柄沉重而锋利的剑正好刺进了她左手腕里,并挑断了她的手筋!
铁剑,从血肉模糊的手掌中滑落下来……
随后的梅荏昕痛苦地尖叫着。狄海见此情况,亦不再多想,即刻把剑刺进她的心脏,再狠狠地把它抽出来!
瞬间,鲜血从荏昕那淡红色的嘴角流出,然后,她,跪倒在地……
寒气渐逝,而日丽风和,亦不再……
“今日种种,都是你从前种下的因啊!”狄海叹道。
荏昕往前一倒,《玄虎剑法》从右边的袖子里掉了出来。依稀,听见她轻轻地呢喃道:“妹妹,请……原谅姐姐……无法……照顾你了……”
终于,她什么都不知道了。
狄海拾起《玄虎剑法》。他要按照磬的遗言,把它带走,给浩天修炼,并让浩天日后成为一个锄强扶弱的大侠。
黄昏渐冷。
不知从哪儿来的一股凉风,无情地吹刮着他的脸、他的手、他的身……他的心……
*** ***
七个月后。狄府后花园。
花园中,繁花盛开。娇艳的花朵,在几滴晶莹的露珠的衬托下,显得格外的精神。轻轻地吸入这新鲜的空气,顿感心旷神怡。
围墙边的那棵参天榕树,笔直地耸立着。树枝上有几只米黄色的小鸟,低着头,欢乐地唱着小歌儿。
一缕温柔的阳光为后花园撒下了一层金纱,柔和的阳光使人心也能得以温暖。
狄海正逗着浩天。此时,浩天略微张口,慢慢地吐出了一个字——“寒”,而忧郁的狄海却听成了“娘”!于是,他的脸色越发阴沉,叹自己好不容易才把浩天拉扯到这般大,如今他学会说第一个字了,不是“爹”,也不是“叔”,竟是“娘”……
此等心情,确是难言。
“寒!”浩天又重复了一遍,好似在故意提醒狄海。
这回儿,狄海不由一笑,道:“今方六月,你就觉得寒了?”说这话儿时,脸上尽是无奈。说罢,他抱起浩天,然后,又是一脸苦笑。
一旁的老僧见此,微微笑道:“狄施主,浩天所谓的‘寒’,乃话中带话啊!”
狄海神色突变,惊疑无比。他急切而紧张地问:“了仇师父,浩天不过八个月大,就识得这些了?”
了仇师父悠悠地说道:“的确。此‘寒’非彼‘寒’。此‘寒’……”
他倏忽止住了话语,而后,浅浅一笑,轻轻地抚mo着浩天的脊背。他想,浩天的确是可造之才,如若他能摆脱第五个寒的话……可是,他能摆脱得了吗?这,自己又如何向浩天和狄海言明?
想毕,他无奈地轻叹了一口气。
一声鸡啼划破黎明。
狄海缓缓步入浩天的房内,却见他脸色苍白无比。狄海见此,难免一阵紧张。于是,他便请来了许多江湖郎中,可是,却没有一个能诊断出个什么来。
狄海无奈之余,想到了了仇大师。了仇精通医术,而且拥有一颗仁义慈悲的心,因此,他绝不会见死不救的!
他来了。
他观察了浩天的肤色后,为浩天诊脉。
不过是一盏茶的功夫,诊断结果便出来了。
了仇摸了摸自己那把长长的胡须,而后,从长袖内取出一瓶丹药,微微笑道:“这是老衲秘制的妙药‘白露驱寒丸’,服用之后,不出六个时辰,浩天便会苏醒。因此狄施主大可不必过于紧张。”
“了仇师父,请恕在下多言——如此说来,浩天的‘寒’,莫非已经解了?”狄海急切地问。他那微蹙的眉心,写满了焦虑与忧愁。
听罢,了仇心想,若是可以如此轻易便解了,又何来日后那么多的是非争端呢?罢罢罢!此乃天意,又岂可凭人为而改之?
想罢,他微微苦笑,道:“非也!非也!如此玄妙之事,又岂能一下子就解了?”一语道毕,他忽而转为大笑,眸子眯成了一条细缝,额上的皱纹也倏然开满了花:
“浩天他灵气逼人,不比一般小孩!他是一个早熟的孩子。其实,这一点,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啊!贫僧相信他不久就能懂得人情世故了!”
狄海听他这么一说,倒是放宽了心。
窗外,温柔的阳光如涓涓流水一般倾泻而下,点点滴滴地,沁入了人们微敞的心扉。地上,一棵小树在阳光的照耀下,燃烧出青春的活力,好一场生机勃勃。
“不过,我要提醒施主一点——浩天虽为一匹‘千里马’,但他的思想往往让人受不了!这……该怎么说呢?”了仇有些忧虑,微微停顿了一下。未等狄海发问,未等狄海发问,了仇已抢先把话说完:
“有时,他十几岁的孩子就已有几十岁人的心态。但,他有时却又太正常了!这里的‘正常’,是指儿童应有的稚气。”
狄海听后,顿时哑言失色、目瞪口呆。——他认为浩天的确是一个非常怪异的孩子。
看着他的表情,了仇似是全然明白。“所以,贫僧才说他让人受不了——有时,我们觉得他像长辈,参透了很多我们几十年都参透不出来的东西,然而,有时,却又让我们觉得他像小孩子,稚气尚存。”了仇无奈地苦笑。
一时之间,狄海低头无语。——抚养这样一个小孩,有谁不会感到纳闷呢?
阳光和煦。天空明净。清风柔和。
杨柳依依。百花争妍。飞鸟相鸣。
望着此等美丽之景,狄海轻呼了一口气。
——且不管日后如何罢!
此刻,狄海放松了心情。只因浩天是义兄的遗孤!他深信,不管浩天有多么的难以忍受,自己也一定会爱他、疼他、惜他!
他谢过了仇师父,并送他回寺。随后,慢步回府。
*** ***
“当我回到府,浩天已苏醒了。他在我们悉心的照顾下,生活得非常快乐。此时的浩天,已是五岁的孩子了。”狄海浅笑。
此刻,他在一所小筑的后园,即磬的坟前。
他怀着深深的歉意,说道:“对不起,义兄,我欺骗了浩天。要我告诉他真相——他生在一个支离破碎的家庭,这又叫我于心何忍?其实,我真的希望自己能够永远当他的‘爹’,至于您的存在,对于他而言,也将会成为永远的秘密。——义兄,对不起,请您原谅我的自私。”
其实,狄海并不想把关于浩天他娘的事告诉他,也不想在他面前提起左元这个人。
作为一个“父亲”,他不希望浩天因为上一代的恩怨情仇而一次又一次地陷入困境之中。虽说“父仇不共戴天”,但,狄海毕竟是江湖中人,难道这么多年来,还没看清江湖之险恶吗?
他想,如若自己把“父仇”一事告诉了他,那么,这就注定了浩天的命运——这一辈子都要活在‘仇恨’与‘杀戮’之中,而且双手将永远沾满血腥味儿,再也无法洗涤……如此说来,日后的浩天并非命运的主宰者,反而被命运所主宰了!
狄海跪下,磕了三个响头,忽鼻子一酸,一股悲伤之情涌上心头。
“可惜……可惜你早已离开了尘世,无法见到可爱的小浩天——不!我说错了!我知道,你一直都在我们身边,看着我们,照顾着我们。只是,我们看不见你……”
他喟然长叹。
夕阳渐渐西垂,云儿渐渐地扩散、远去。深黄色的天空越发萧索、荒凉……
说此番话的同时,他亦有一股十分强烈的预感——将来,浩天会为他娘报仇!他将手持一把令人不寒而栗的剑,——指向自己!
他仰望苍穹,轻语问苍天:“这一天,会来临吗?”
*** ***
这些年,狄海待浩天不薄,视他为己出。而浩天,也一直把他当作自己的亲生父亲。
不可否认,浩天曾三番四次询问他娘亲的下落。可是狄海未曾将荏昕已死的事情透**来。浩天见狄海不语,亦无多心,不再追问下去。
于是,这个秘密,狄海守了很久、很久……
*** ***
五年后。
扬州城。才溢私塾。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先生左手捧著书,右手拿着一根长尺,眼睛扫视着学生。
忽然,他走到一个开小差的学生面前,用尺子敲打他的脑袋。“狄浩天,念书,不许走神!”先生严肃地说道,并叫他重读一遍。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浩天念道。
鸦雀无声。私塾里忽而静谧得诡异无比。这样的静谧让浩天毛骨悚然。
先生批评道:“错了错了!念书要讲求节奏感,重念!”
然而,浩天念了几回,却还是和原来的念法一样。
先生无奈地摇了摇头,道:“朽木不可雕也!”虽然他批评了浩天,可是他心中还是很不忍的。“为何每次念到‘母’,你都如此?这个坏毛病何时才能改过来?”他想,而后,微微叹息。
浩天憋了一肚子的气。其实,这也难怪他,他从小就失去了母爱,所以,对“母”字也十分陌生,不管他怎么努力去读,也读不出感情来。
同窗们都在窃笑着可怜的他。
看先生走远,浩天便朝他做了个鬼脸,淘气地道:“母父之受,肤发体身!”
蔚蓝的天空,广袤无垠。
几朵轻若纱衣的云,漫无目的地飘来荡去,越飘越远、越荡越远。云与云之间,渐渐地疏远了,似是稚嫩的孩子们,玩久了,也便散场了……这,显得分外的孤独、惆怅、悲凉。
望着院子里的花,朵朵枯萎凋零,**纷纷坠地,没有翩翩起舞的阿娜多姿的体态,也没有昔日的温柔多情,取而代之的是那一片莫名的荒芜……
课后,一群孩子正在门外捉迷藏。他们已经串通好了——要戏弄浩天一番!
一个用布蒙着眼睛的男孩,就是浩天。他竖起耳朵,专心地倾听着脚步声,并往声源处摸索。忽然,一男孩跑过来,双手用力地推浩天的脊背,把他推倒了。
他们欢快地笑着,只因浩天出丑。
浩天因此而感到十分生气,于是,他急忙地把布摘下,叫道:“你们可知道这样做是可耻的!”
而那个把他推倒的小男孩居然蔑笑道:“那又如何呢!”
说罢,他还要朝浩天吐吐舌头、做个鬼脸,以示讥讽之意!
浩天见此,便越生气了,然,他却没有发怒,反而在与他们讲道理:“你们把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这样是不对的!”语罢,他的呼吸越发急促。
浩天却想:“我若再忍你们,我就不叫‘狄浩天’!”
然而,他们却丝毫无悔过之意,还异口同声重复方才那一句话。
而今,浩天虽气得火冒三丈,然而他却并没有完全表现出来。他要求重来,而他们也答应了。
当他感觉身后有一个人时,便连忙往后退几步,手肘用力一撞,把那个男孩给撞倒了。
只见那男孩大哭,一屁股坐在地上,不愿起来。他用那双沾有泥沙的小手去揉了揉眼睛,却越揉越痛,很快地,眼睛便布满了血丝。
先生闻声赶来,急忙把他扶起来后,问清了整件事情的经过,然后,他狠狠地批评了浩天一顿。却见浩天连连摇头,嘴里叫着屈,但心中倒是幸灾乐祸:“哼!谁让你们都来欺负我!这叫活该!”
一旁的孩子七嘴八舌地说——
“狄浩天,你别再狡辩了。宫林明明是被你撞倒的!”
“你仗着你爹有钱有势,就胡作非为!”
“哼!狄海还不知是不是他爹呢!我听我娘说呀,这个小杂种是晚上抱回来的。再说,狄海他根本就没有娶妻!就算他是狄海的儿子,恐怕也是个私生子!”
然后,他暗自发笑:“呵!待我把事情闹大,看你这个小杂种还能不能来念书!”
浩天一听,不禁愣住了。这是事实吗?虽然,就连他自己也有些半信半疑,但是,在这么多人面前,他又怎么可以承认?
他是软弱的!可是,他却绝不可以将自己那软弱的样子外露!因此,他只能把非常生气的样子那一面表现出来——
他挺起胸膛,向那人怒吼:“你可以侮辱我,但你绝不能侮辱我爹!你凭什么挑拨我和我爹的关系!他对我那么好,况且你们又没有证据,怎能如此随意地说话!再说,我哪有胡作非为啊!”
先生的脸色沉了下来,微微一皱眉,无奈地劝道:“狄浩天,人总有犯错误的时候,只要你肯低声下气地向宫林道歉,我就不追究了!你依然是我的好学生。”
浩天实在不想让先生左右为难,思虑再三,便心平气和地说道:
“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呢!最初是你们要我蒙着眼睛的,如今撞倒了人,当然也是意料之事。既然如此,那么,又怎么可以把罪状全都归于我一个人的身上呢!其实我们大家都有错!因此,我认为,大家都应该为此事而负责,而且要诚心诚意地向欧阳宫林道歉!”
先生摸了摸那把长长的胡须,微微地点头,以表赞同。
本来此事就要平息,然而,又不知从哪儿冒出了个矮个子,盛气凌人地说道:“你这个有爹生没娘教的野孩子,还配和我们讲道理?”但见他两手叉腰,重音落在了“有爹生没娘教”六字上。
先生连忙捂住他的嘴,可惜已经太晚了!
“这群孩子,就会惟恐天下不乱!”想罢,先生无奈地摇了摇头,低声叹道:
“孩子们,你们要学会尊重他人、爱护他人……”
浩天最讨厌听到的,莫过于那句“有爹生没娘教”。他连连摇头,怒吼道:“闭嘴!我才不是野孩子!真虚伪!伤害了别人,还谈什么‘尊重’与‘爱护’!”说罢,想都没想,就气冲冲地离开了私塾。
伴随着他离去的,除了瑟瑟秋风外,还有片片枯萎的**……
*** ***
他不能回去。
因为,只要他一回去,就会马上被他爹拎去私塾的!
“我要去寻找我娘!”他淡淡地说,眸子中爆发出一种难以衡量的坚定。
通常,他下决心去做的事,没有人能够阻止——绝对没有!
“娘,待我找到你,你一定要告诉我,我并不是什么野孩子!”他暗暗地想着。
不知何时,他的喉咙已被卡住了,如尖刀般狠狠地扎进去……可是,却没有泪水。
他告诉自己,无论有多么的艰难,他——绝不流泪!
风,似乎已在死气沉沉的空气中凝固,而,烈日却激烈地全然爆发出它体内的炎热,毫不吝啬。大地,已干燥得走向龟烈。汗水,也涌遍全身甚至已无法再流……
浩天在街道上大喊,叫着娘,希望有人响应他。此番举动,已引来了不少路人的目光。
他一边走,一边喊……半个时辰后,他越走越远了……
糟糕!他的认路能力极差,走着走着,就不晓得如何回去了!
浩天此刻的心情,更胜热锅上的蚂蚁。但见他的双脚在微微颤抖着,额上冒出的冷汗亦已不少。一滴汗顺着鼻尖流下,落在他的嘴角边。他擦了擦额上、鼻子上的汗水后,继续往前走着。
冷汗涔涔而下的他,却十分坚强,非但没有流一滴泪水,还自我鼓励。
他告诉自己,在这个时候,他一定要保持清醒,去判断下一步该怎么做,而不是在这里干着急,乱了方寸!
同一时间,先生匆匆地来到了狄府,并把今日的事告诉了狄海。
“此话当真?可是,浩天并没有回来啊!”狄海急道,心想:“浩天,你究竟到哪儿去了!你若出了事,我又怎么对得住你死去的爹!”
先生也开始焦虑起来,他担心浩天会做傻事。他蹙眉,眼神也倏然失去了光彩。而他的双手,也在微微地颤抖。
狄海也察觉到先生神情的变化,却不理会先生,立即吩咐下人到外面找浩天,自己也在府内干着急。
空气依然那般枯燥,烈日**地燃烧,风儿已然停止了奔跑,似是被点中了穴道。
“那边,好像有间小屋啊!”
浩天的目光十分尖锐,看到了竹林后的一间竹篱小筑。
林内,竹子繁多,几乎要湮没整间小筑。
走进竹林,感受着那淡淡的竹子馨香,不难感到心旷神怡。凉风划过。馨香弥漫在这凉爽的空气之中,不愿归家;鸟鸣传来。凉风伴随着那清脆的鸟鸣漫游,乐不思蜀。浩天轻轻地抚mo着那淡绿色的翠竹,发现触手之物竟也是如此的嫩滑!他不由得沉浸在大自然之中,乐而忘返。
良久,他朝那小筑走去,想求救于该屋主。
他敲了敲门,无人应答。他心想狄海是江湖中人,便模仿着狄海平日的语气,恭敬地道:“在下狄浩天,恳请赐见。”
浩天反反复复地道,然而,屋内仍毫无反应。
“难道,此乃一间空屋子?”他心想。
犹豫许久,终是抱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推门而入——却见屋内物品都堆积上了厚厚的一层灰。
“太好了!这是一间空屋,以后,这,便是我的家了!”浩天欢喜地道。
他慢慢地走到屋外,惊奇地发现这儿竟还有一个后园,出于好奇,他便走过去看看,然而,这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怎……怎么有个……有个坟!
他紧闭双目,不敢张开。
“冤有头,债有主。我只是路过的,什么都不懂,晚上别来找我啊!”他不禁呢喃出声。
然而,当他睁开眸子,环视四周之时,竟发现,除了它,根本就没有另一间屋子!
无奈之余,他便自我安慰道:“鬼神之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话出以后,似是发现了什么不妥之处,他想了想,便急忙改正——“说错了!是‘不可取信也’!”
浩天曾听说过许多关于“鬼神”的故事,因此,他十分迷信于“鬼神之说”。在他眼中,神,就是那样的神圣,而鬼,就是那么样的狰狞恐怖。
深夜。
阴冷的风无情地吹刮着,没关牢的窗户时而发出“啪啪”的响声,让人难以入睡。这样喧响的夜,在一个十岁的孩子眼中,是那样的可怖!
浩天在**打着哆嗦,叨念着:“有怪莫怪,我只是一个十岁的孩子,因为某种原因,只能借宿一宿,其实,要我狄浩天住在这儿,实在是三生有幸,又怎会委屈我呢?”
浩天惊吓地说,直打哆嗦,双手抱头,许久,才进入梦乡。
风,渐渐地,停止了它的躁动;夜,已恢复了往日的静谧。但,这一切,却又显得那么样的萧索、荒凉……
次日。浩天早早地离开了那间“闹鬼”的小屋,穿过竹林,见到一个老婆婆,便想向她打听一下,怎样返回扬州。
“老婆婆!”浩天走过去,彬彬有礼地说。
老婆婆一看到他,便惊吓得马上跑开了。
浩天对她莫名的举动深感惊疑。这个时候,他也不知道可以去哪里,只好无奈地返回竹篱小筑。——如今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 ***
狄府。
狄海心急如焚,担心浩天遭遇不测。忧愤之余,他决定到小筑一趟,祈求义兄保佑浩天平安无事。
即使他疾步而来,然,过了半个时辰,他才抵达小筑。
“浩天?浩天!”
狄海见到他,心中之情实在难以形容,或许,就是惊讶、欢喜、愤怒这三种感情相互交织在一起罢!
“爹,你怎么来了?快带我回去,我要尽快离开这间鬼屋!”
浩天见到他,一轮暖阳霎时升上了心头,又宛如一名在苍茫大海中的遇难者,抓住了一块浮木,无比兴奋。
狄海严肃地道:“休得无礼!”
浩天听后,满脑子疑问,但他却不敢说出来。狄海瞅了他一眼,看他那副可怜兮兮的模样,终是狠不过心来指责他,于是,他便二话不说,只顾牵着浩天走。
不久,他们就回到了扬州。
即使只是与扬州城分离了一个夜晚,然而,在浩天的心中,这里,却实在变化了许多、许多……
阳光,轻轻地、微笑地,斜照着一切。仿佛,经过阳光的照耀后,一切,便会不由地感到无比的幸福。
狄府。
“仙蓉,快去盛碗小米粥来!”狄海道。她微微欠身。
狄海去捧了一盆冰凉的水,盆里放了一条毛巾,到大厅,给浩天擦把脸。在狄海的催促下,浩天吃完了早饭。刚吃完最后一口,就被他推到大门外。
“别说那么多了,快去私塾!”果然,狄海淡淡地说了这话儿。
浩天在街道上游弋,老实说,他不想去私塾。
可是,他又必须要去!因为——先生正迎面走来。
先生见他安然无恙,心中甚是欢喜。然而,浩天的脸上却写满了悲苦。因为,他讨厌去私塾,他实在不想再看到那些无聊的同窗了!
无奈,他还是跟在先生身后,心不甘情不愿地回到了私塾。
今日,当着众人的面,浩天说出了他早就想说的话——
“先生,其实,我真的很讨厌读书。每天都读‘之乎者也’,我都厌烦了!你放过我吧!我想,我走了,他们都会很高兴的。”
浩天终于忍不住说了出来。其实,这并不是他的心里话。他渴望读书,可是,他又实在不想看到先生因为他而难堪。
先生听后,不敢相信此番话出自浩天之口。半晌,才听先生淡淡地道:“只怕,我肯‘放过’你,而你爹不肯。”
“那么,你就让我回去跟爹说清楚吧!”话音刚落,浩天急着说。
先生勉为其难地答应了他这个请求,因为他知道,一个人是否好学,是强求不来的。
那群不懂事的孩子们听后,都在欢呼——
“太好了!那个狗杂种不用来了!”
“就是,那个身世不明的人,我看了就讨厌。”
“私塾里唯一的一个‘有爹生,没娘教’的人要走了!从此我们私塾就不用被人家说闲言闲语了!”
听到那句话,浩天心里头正气着呢!所以,他临走时也没忘记要白他们一眼。
这一次,他没有在外面停留,而是乖乖地返回狄府。
伴随着浩天离去的,是风。无处不在的风,是彻骨的带了点儿凄凉的寒风,是一种能让人心也感到无比寒冷的风!——那样烦人的风!
*** ***
路上。
浩天心想:“所谓‘空穴来风’,既然大家都断定,我是……是那种人……我得先去问问爹。”
他是一个内向的孩子,有许多话都憋在心里头,不敢说出来,抑或说,他是根本不想告诉别人。有许多大家都公认的事情,都会默默地接受,即使自己根本就不相信。故此,对于这件事情,当然也不例外。浩天越想越歪,最后,居然断定了自己就是“那种人”!
狄府。大厅。
狄海正在悠闲地品茶。
此时,浩天正气冲冲地向狄海走来。
“浩天,你怎么回来了?”狄海见此,不禁诧异。
“我再也不去私塾了!”浩天扔下了这句话后,便跑回了房间。
他跌落在门边,两手抱膝,头埋在膝上,伤心地哭了。
——他真的不是狄海的亲儿吗?抑或说,他是狄海的私生子吗?
在他心里,一次又一次地出现这句话。随后,一股潮水涌了出来。
“天!我到底是谁啊!呵!我活了整整十年,居然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真是可笑!”他自言自语,强笑着。
窗外,叶子将落未落,在枝干上摇摆不定……几阵残风忽起,扫过树上的叶子,方才那摇晃的叶子倏地随着残风直冲下来,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门外的狄海听到了浩天所说的话,愣住了——浩天知道了!
狄海震撼着,身子倚在门边,泪水忽地迷离了他的双眼。他的身子微微颤动着,如此轻微的动作,却足以让浩天感应到狄海在外面。
浩天站了起来,用手背擦了擦肿得像核桃的双眼。
他想,他总会面对这一天,只是迟或早的关系啊!遇到这种事情,只有弄清真相,勇敢地面对,而不是懦弱地去逃避!
浩天打开了门。这一行动,让狄海高兴万分。
同时,狄海亦感到黯然悲愁。他心里正想着,应该如何跟这个稚嫩的孩子道明这难以说清的往事,既能把这一切说清楚,又能不伤害到他幼小的心灵。
其实,浩天早就应该知道。因为,在他很小的时候就不停地追问着狄海,他娘亲究竟身在何方。
小小年纪就要面对这样的大事,决非易事啊!要狄海把事情全部告诉他,实在是叫人于心不忍。然而,他知道,孩子是绝不能欺骗的。因为,欺骗,是对孩子最大的伤害。于是,他便叫浩天午时到东厢房。
浩天虽然极不情愿,但也只得忍了。
午时。
狄海呆坐在椅子上,茶饭不思。
至于浩天,他是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真相,也和狄海一样,连饭也没有享用,就跑到他爹的厢房去了。
狄海悠悠长叹——他不知从何说起,因为,关于此事,实在是一言难尽。
这一点,却已被浩天看出。
“就从你认识我娘说起吧。”他双手环胸,淡淡地道。
又是一声叹息。
狄海啜了一口茶,往事便如同粉尘般散开来——
“你,是我义兄的亲儿。有一日,我救了你爹的性命,又因和他一见如故,于是,便结拜为异性兄弟。
“两年后的一天,你爹告诉我,次日将是他的大喜之日,希望我能到小筑去——小筑是你爹的住址。可惜当时我有急事缠身,不然,那时,我便可以一睹她的芳容。
“当我再次见到义兄,便是十年前,我生辰那天。那时,你刚满月。义兄带着你和你娘一同前来道贺,也不知怎的,我总觉得,你娘的眼神怪怪的,所以我不得不回避她。”
浩天瞪着他,怫然大怒:“我不许你那样说我娘!”
“我所说的,并无半点虚假。到了第二天,你娘来找我,并告诉我,她从你爹那儿打听到一本《玄虎剑法》,如果我答应和她远走高飞,那么,剑法就是我的了!我……”话音未落,被浩天打断。
他半信半疑地道:“莫非,我娘是这种人?”
浩天心想:“这怎么可能呢?可是……爹是不会骗我的!那么,我娘她……不会的!”想罢,眉宇之间禁不住地又多了分惆怅。
“对!我最恨那种贪慕虚荣的女子,对那本《玄虎剑法》亦不感兴趣。本来,我是要杀她的,但,她毕竟是你娘啊!因此,我看在了你和你爹的份上,放过了她,只把她赶出了这府。
“可是,我和她,都忽略了一个人——左元。碰巧那天,他来这儿和我聊天。当时他也听到了我和你娘的对话,或许,就在那时,他对《玄虎剑法》起了贪念。待你娘走后,他便也离开了这儿。从那时起,我就很担心你爹,生怕他有个三长两短。到了夜晚,我就动身去小筑了。
“结果,一到那儿,就……”狄海说到这里,潸然泪下,为磬伤感。
浩天安慰狄海,用他那双小手抚mo着狄海的脊背。
狄海倒抽一口气,而后,又道:
“那时,你爹还没有。我看得出,他是用内功止血,但,伤口太大,流血过多,那样做,只能暂时控制血的流量。更意料不到的是,他竟然告诉我,左元虽然偷了剑法,但还不算坏人,而你娘不仅抛夫弃子,还是整件事情的幕后主使!他临死前还吩咐我,把你抚养成人。”
此时的他心痛如绞、泪水奔涌……
一缕残阳把万物照得如血一般殷红。
殷红如血。
血一般的殷红使他想起了那个夜晚——宇文磬离开尘世的那个夜晚——令人伤心欲绝的那个夜晚……
“其实,就是因为你爹他并不富裕,才会惹出那么多事情来。浩天,你可知道,我永远都忘不了那个夜晚——你爹他,一剑穿心、死不瞑目……”
狄海**地闭着双眼,痛心地捶打着自己的胸口……
浩天失落极了,喟然叹息。他原以为,他娘是一个温柔贤淑、体贴入微的女子……
其实,梅荏昕是一点都不喜欢宇文磬的,只是,奈何“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管你喜欢不喜欢,高兴不高兴,双方都没有说话的权利。
“爹,你能否告诉我,她是怎么死的?”
“爹?你叫我‘爹’?你知道了真相,居然还叫我爹?”狄海欣喜万分,说罢,握上了浩天的双手。
所谓‘生亲不及养亲’,他的养育之恩,浩天实在无以为报。因此,浩天又怎么可能不认他为“爹”呢?
狄海的脸色沉了下去。他不想让浩天知道,当年他是怎么杀害梅荏昕的。
浩天看到他的神色,便开始怀疑他娘是否被狄海所杀。
至于狄海,则是一言不发,只默默地流泪。他忽然觉得自己很对不住眼前的浩天。因为,是他自己让一个童心未泯的孩子从小就失去了母爱。浩天看到狄海的表情,更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然而,浩天却异于常人。他双手抄在胸前,笑了笑,道:“杀得好!”
狄海惊讶地抬头看他,感到非常意外——说出这样的话,又岂会是一个孝子!难道他得到了他娘的真传,亦是一个冷血之人吗?
狄府在夕照中,忽而显得诡异无比——那一片鲜红,实在,像血。
“像我娘那样的女子,人人得而诛之!她,爱慕虚荣,为了金钱,不惜杀害自己的丈夫,还……还厚颜无耻,来这儿找你!我怎么会有这样的娘啊!想我聪明一世,英明一世,居然有一个这样的娘!”浩天咬牙切齿地说。
可是,不久,浩天也恢复了理智:“可是,她始终是我娘啊!我不应该那样说。而且,她再怎么坏,也做了一件好事,那就是,生出了一个聪明伶俐的儿子。”
语罢,他扬眉傻笑。
“浩天,你会这样想,实在是太好了!你不怪爹吧?”狄海温柔地说,然后,眉头忽然一蹙,低低地说道:
“不过……我记得你娘临终前还提起一个‘妹妹’。”
狄海心想:“姐姐都会借刀杀人,妹妹又能是好人么?最好别让我看到她!否则休怪我手下不留情!”
“妹妹?那她如今身在何方呢?”浩天深感疑惑。
他浅笑着说,他不太清楚。
半晌,狄海告诉浩天,明日就是磬的死忌,并问他是否和自己一同到小筑去拜祭磬。
浩天高兴地点了点头。
狄海轻轻地抚mo着他的前额,欣慰极了。
“浩天,你切记——你爹复姓‘宇文’,单名‘磬’;你娘的名字叫做‘梅荏昕’。”当他说到“梅荏昕”三字时,狄海又禁不住地,心中悄悄地燃起一股愤怒……
他自我安慰——她死都死了,又何必生气呢?然而,火气却越发旺盛。——难道,他一直都……在乎?
“对了,爹,一个这般优秀的男子,如你,为何到如今仍未娶妻?”浩天困惑地道,而后,又**极其期盼的神情。
他想:“我好想有个娘啊!好想、好想。”
如果……如果当初他的娘子没有被人抢走的话,那么,浩天现在应该会很幸福的……狄海无奈地想。想当年,他那未过门的娘子,就是在才溢私塾门口被人抢走的!不然,他倒是要比磬早成家。
“是的!迷恋往事,只会令自己止步不前,越发颓废而已。”狄海幽幽叹道。
*** ***
晚上,呼啸的冷风,无情地捶打着一切。一股强大的寒流侵袭着狄海的心……
他,此刻又在回想着往事……那样的悲伤,那样的无奈……
狄海眉头深锁。风,似乎更冷了。
他瞥向窗边,然后,起身,关窗。正要回到床边,却又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快快地走进了浩天的房间,帮他盖好被子。
“寒、寒……”却听浩天轻语呢喃。
“又是‘寒’?它究竟是什么意思呢?”狄海琢磨着。
*** ***
次日清晨,天色破晓。
朝露凝结在着清新怡人的空气之中,久久未散……
狄海唤醒了熟睡中的浩天。待他梳洗更衣后,两人便带着冥钱和蜡烛前往小筑。
清晨的街道上,没有多少行人。
两人一直沉默不语,想必,是都在想各自的事情。静谧的街道上,只有两人微微发出的脚步声。
半晌,浩天问狄海,自己可不可以不再到私塾去。
狄海却不假思索地一口回绝。
其实,这也是意料中事,但浩天却一直坚持,想动摇狄海的坚定:“可是,我不喜欢读书!我答应你,我一定会手刃杀父仇人,叫‘什么元’的人。”浩天哀求道。
“他是左元。”狄海愤恨地说。
而后,狄海淡淡地道:“即使你有这个决心,你还是得去私塾念书。”
浩天有些不高兴,噘着嘴巴,长长的,足以挂上一个油瓶。
其实,狄海又何尝不知他心里是怎么想的!只是,为人之“父”,都会望子成龙的啊!
“可是,在私塾里,我并没有深得人心。而且,大家都讨厌我,说我是‘有爹生没娘教’的野孩子。他们都巴不得我离开!因此,我又怎能厚着脸皮再回到那里去呢?”浩天的口气,略带颤音。
此刻,他心里正矛盾——他明明知道去私塾是有利于己,却又因为面子的问题,而决定弃文从武。其实,他根本就不是讨厌读书,而是讨厌私塾里的那些学生。
这样的决定,就连他自己也觉得——太草率了!
却见狄海微微惊怔,顿住了脚步,但马上又快步向前。他想,浩天,我定不会让你再受此等委屈!
而后,他淡淡地说:“男子汉大丈夫,怎能因如此鸡毛蒜皮之事而哭!快把你的眼泪收一收,不然你爹见了也不高兴!”
两人来到了竹林。那儿雾沉沉的模糊成一片。
却听浩天惊呼一声——
“我好像来过这里!若然真是这里,那么,穿过这片竹林,就是‘鬼屋’了!我……我不要去!”
“放肆!此乃你爹生前栖身之所,又怎能用‘鬼屋’来形容!”狄海气愤地说道。
果然。天意如此。上天要他清楚他的身世,故此,特意把他带到那永远属于他爹的家园。可见,冥冥之中,苍天自有主宰……
因雾气茫茫,两人便小心翼翼地穿过竹林,生怕撞到竹子。不久,他们就来到了小筑后园。
这一次,浩天的反应与之前的截然不同——他跪倒在磬的坟前,诚心地说:
“爹,记得数日前,我迷迷糊糊地闯进了这座小筑。可见,苍天是有情的——冥冥之中,上天自有安排,它把我牵引到这里来,是想要让我知道,你的冤屈!而当时,我还口口声声称您的小筑为‘鬼屋’,真是不孝极了!爹,我一定要手刃左元,为你报仇!”浩天说着说着,竟流出了眼泪。
他并没有先拭去脸上的泪水,而是用火褶子点燃了蜡烛,再吹熄火褶子。然后,拿起冥钱,凑近烛火……
它,燃烧了起来。
一缕缕青烟在空中翩翩起舞……
此刻,浩天的心情难道不像这些冥钱的动作吗?他想飞,飞到天堂见爹一眼;他想燃,将一切不快乐的事情点燃,然后,化为灰烬……
而狄海,则是跪在一旁,诚心地拜首。
这时,浩天忽然问起狄海关于自己的名字。
原来,他的名字正取自“浩然天地,正气长存”。浩天的爹娘希望自己的亲儿一身正气,日后成为锄强扶弱的一代大侠!其实,这,也是狄海的心愿啊!因此,浩天绝不能令他们失望!
浩天心存感激。
他认为自己比任何一个同龄人都要幸福。因为,他有两个爹。这两个爹都一样疼爱着自己。只是,一个是有形的,而另一个是无形的——养父狄海陪伴着他成长,而生父宇文磬则在那处离自己似远非远的地方默默地支持着他,保佑着他。
禁不住地,一股暖流倏地涌上心头。
雾气渐散。
随着那和煦的阳光的脚步,它,慢慢地弥散、弥散……
与此同时,在狄海和浩天身后的那座山上,飘闪过一个黑影——黑衣蒙面人!
只听那神秘人悲愤地说道:“怎么……不是梅荏昕么!是左元?……磬,请放心!我会为你报仇的!一定会的!”
说罢,他仰天一笑,笑容极其阴冷,正要离去,却又转过头来,看了看正跪在宇文磬坟前的两人,咧嘴笑道:“笨!宇文浩天的身世,根本不是那样!”
而后,他收住了笑容,挥一挥长袖,便飘然远去……
他,——那个神秘的蒙面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怎么……他让人感觉如此的诡异?
仿佛,因他的出现,四周的一切,亦显得格外诡异……
为磬报仇……好人么?
希望如此罢……
*** ***
翌日清晨。
狄海带着浩天来到私塾,诚心地向先生鞠了个躬,并表示让浩天继续在才溢私塾念书。
先生笑了,对此表示极其欢喜。
而先生身后的孩子们,则在窃窃私语。
“我今日专诚拜访,其实,是为了要澄清一件事——浩天的身世。我知道大家都很嫌弃浩天的出身,原因只有一点,那就是他身世不明。故此,我现在告诉你们,浩天是我义兄的亲儿,他的爹娘先后离开尘世了。其实,浩天是一个非常可怜的孩子,所以,我希望你们日后能够互相帮助,努力学习,和睦共处。”
狄海说道。这番话,又勾起了他的回忆。但,在众人面前,只得强忍着痛苦,泪,已在他的眼眶中盘旋,他惟有拼命地转动着眼珠,迫使泪水不要往下落。
浩天走上前来,怀着深深的歉意,说道:“我承认,我的脾气,确是差了点儿。我很容易生气。有许多事情,我明明可以忍的,但是,我并没有那样做,反而一次又一次地小事化大、大事化巨。”他轻叹一声,继而说道:
“我在这里向大家保证,从今以后,决无雷同的问题出现!这一点,就需要大家的监督了!同时,我也在这里,向欧阳宫林致上我深深的歉意。我不敢奢求他的原谅,因为,那件事,的确是我的不是,我不应该一心想报复,更加不该……”
话音未落,宫林已站了出来。他微微地笑,并提议两人结拜为兄弟。浩天感动得热泪涟涟。
因为两人年纪尚轻,不宜如江湖中人那样歃血为盟,故只摘了两枝柳条,向天朝拜。
两人跪下。
“我狄,哦不,宇文浩天(我欧阳宫林)今日与欧阳宫林(宇文浩天)结拜为兄弟,苍天见证,日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如违此誓,天诛地灭。”两人齐声说道。
大家欢快地笑着。
“浩天,原来你姓宇文,而不姓狄啊!”他们说道。
“是的。我也是昨日才知道的呀!”浩天回答。
狄海见到此番情景,感动万分,激动地**地握住自己的双手。
先生哈哈大笑,为大家终于能和睦相处而深感欢喜。
鲜红的光辉为才溢私塾披上一件薄薄的丝衣,让私塾里的人的心都感到无比温暖。情意融融的暖阳,燃烧了大家的炽热的心。
——是的!一切不愉快的都已经过去了!以后,大家会和睦共处!
*** ***
十日后。
狄海把浩天叫到后花园。他从袖子内取出了《玄虎剑法》。浩天一怔,流**的眼神尽是疑惑,心想:“为何此本剑法会在此?它不是让左元给偷去了吗?”
从眼神中,狄海看透了他此刻的心思。
“这一点,我也不太清楚。当年,我杀了你娘之后,发现了它。我不知道这本剑法怎会在她那里。但,我没再多想,只知道,我曾答应过你爹,要把剑法夺回来,给你修炼。”
此番话,解除了浩天心中所有的疑惑。
“浩天,我今日之所以叫你过来,不是为了别的,正是为了教你习武。我记得,你曾立下宏愿,在有生之年必要为你亲爹报仇。我想,你是非常乐意去做这件事情的,不畏艰辛,对吗?”狄海又道。
浩天重重地点了点头。
说罢,他翻开了《玄虎剑法》,并吩咐他在两日之内把内功心法背熟。
而后,狄海离开了后花园。
浩天悠悠地念道:“玄虎虚实,幻假幻真。气脉精神,难分先后,双剑合壁,方成不朽。练武之人,可以主张‘神与脉合’,可以主张‘神与气合’,亦可以主张‘气脉精神’。总而言之,三者之中,缺一不可。行气,必能通脉,致使气动剑亦动。聚神,使之全在剑气内。气聚丹田,神聚则气足。”
他深深地吸一口气,又道:“练武之人,刚柔兼备,可虚可实。柔而不软,刚而不僵。快而不乱,慢而不弱。以弱可胜强,后发可先制。实,为基本。动作做到位,慢而不弱,方为实虚,则是武功之最高境界,快而不乱,其招式若有若无,方为虚。初学者应以实为准,打好基本功,方成大器。……”
一个时辰后,他把心法念完了,狄海来到后花园。
太独特了!与一般剑法不同之处,就是那些普通的剑法,都是讲求先发制人,强者必胜。然而,此本剑法却恰恰相反——它不仅提倡后发制人,还说“以弱可胜强”等。正因这些前所未有的观点,使人难以参透它的精妙之处。
深奥?这是好事呀!试问有哪一本好剑谱是一学就会的?
“你自己慢慢琢磨吧,别忘了,两日后可要会背,不然,罚你抄一千遍!”狄海道,转身回房。
那日,浩天没有去私塾。他在房间,手持《玄虎剑法》,默默地背书……
两日后。后花园。
“玄虎虚实,幻假幻真。气脉精神,难分先后,双剑合壁,方成不朽……”他快速地背诵着。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他就背完了。
“不错。比我想象中要好些。”狄海称赞道。
凉风丝丝,轻轻地划过他们的脸庞,为他们拭汗,以解炎暑。随后,又深深地沁入了他们的心扉,以消除他们的疲惫。
接着,狄海翻到了下一章。
“这是练剑的示意图。你到我房间去拿一把剑来!快!”狄海命令道。
不一会儿,他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右手艰难地拖着一把铁剑跌落在狄海身前。
“浩天,当心!”狄海见此,难免有些焦急。他又说,“谁叫你拿这么重的剑了!拿把**儿的嘛。”
浩天又折回去拿剑。不久,他拿着一把剑,回到狄海面前。
“你先看我怎么挥。”
狄海右手持剑,按照示意图来舞剑,而浩天,则是全神贯注地看着。大约过了一个时辰,他收起了剑。
浩天笑道:“就这么容易?”
他也学着狄海的样子,从地上拾起一把铁剑,出鞘。他一边舞着剑,狄海一边说着那一招式的名称。
三个时辰后,浩天已能够熟练地舞剑了。第一次舞出像样的剑,他脸上洋溢着难掩的喜悦之情。
“浩天,你只是刚踏入习武的门坎。”狄海低低地道,“也别顾着剑式,把招式名称给忘了!这样吧,你只用背‘灵虎十式’方可。至于‘玄冰十三式’,它比较深奥,而且还有许多字,你还没学会,因此你就暂时别背它了!”
“灵虎十式——第一招:骑虎难下;第二招:虎啸龙吟;第三招:虎踞龙盘;第四招:谈虎色变;第五招:虎视眈眈;第六招:龙潭虎穴;第七招:狐假虎威;第八招:与虎谋皮;第九招:为虎作伥;第十招:养虎遗患。”
他果然一字不漏地背了下来。
而这时,狄海又开始教他武术了。
天气异样的好,不是风和日丽的那种好,而是一种无法言明的澄澈,正如一潭碧水,分外明净。
*** ***
半年后。
狄海微微叹息,叹《玄虎剑法》之玄。恐怕,也只有悟性高的人才可真正地去参透它了!剑法中的“虚”,怕是自己这一生也无法参透的!
于是,这个看似艰巨的任务,便要由浩天日后来完成。
浩天无语,只是暗暗地想着:“就连义父都无法做到的事,我又怎能做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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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三月,繁花锦簇。此刻,戏湖阁外的长~湖,显得那么样的淡雅。清风划过,~起层层~纹。阳光斜照,洒~了点点金光……戏湖小阁,门庭若市,好不~闹!似乎在场的所有人都带了张盈盈的笑脸,然而,如若仔细留意,便不难发现——坐在靠窗位置~的两人,却是略显忧郁!只听其中一名~子幽幽长叹:“我还是无法参透剑法中的‘虚’~!——八年了!八年来,我几乎时时刻刻都在想着它。就连我这样不可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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