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夏天走到末尾的时候,我终于搬进教工宿舍,开始自己的职业生涯。我抑制不住兴奋,这人生路上的又一个第一次,想起来就让人激动,我就要用辛勤的劳动换来报酬,我欲欲跃动,每天都禁不住要想象自己工作的情景:应当落落大方,吐字清晰,语速要适当,板书也不能太潦草,要有笑容,适当的时候迸出**……我满心欢喜,心想,有生以来的第一笔薪酬应当怎样有意义地分配呢?爸妈的礼物是免不了的,再给悠悠买一对耳钉,纯银的,中间盛开着粉色水晶花。悠悠会高兴死的,呵呵,剩下来的钱可以用来添置画册……总之,我不会吝啬这笔收入,准备用光它,当然要合理,自己的钱可以花得舒展,花得心安理得。
悠悠就读的H大虽然在本市,但离家还是有一段距离的。她住校,每星期五下午乘公车回家。我们相守在一起的时光骤然减少。生活因为忙碌而充实,但是静下来的时候却又相思成灾。
时光弥足珍贵,情欲似乎永难填补。星期六晚上我去潘伯伯家吃饭,大家围坐在桌旁,悠悠在桌肚下偷偷用脚挑逗我,表面却装作若无其事,她照常吃饭,还夹菜给潘伯伯。她简直就是杰出的演员,表情收放自如。她经常做一些让你刮目相看的事。看电视的时候,她故意用衣服披在腿上,充当掩护,她慢慢把脚伸过来,伯父伯母都倚在**看电视。我用手按住她的脚趾,偷偷用眼睛示意她不要太放肆。伯父伯母肯定有所察觉,因为我们不经意间的言行举止已经超出单纯的男女交往。他们私底下肯定商量过,衡权思量,最终同意这门亲事。有了父母的默许,悠悠有恃无恐。她的脚趾不安分地一动一动,弄得我心花绽放,无心看电视。有时候不得不承认悠悠的聪明,她无师自通,学会了调情。她轻易就摇乱了人心。
悠悠把我的单身宿舍装点得格外别致。她每次光临都要整理一通,一件细小的物什也要反复斟酌,确定最佳的摆放位置。她心思细腻,在家居艺术上有过人的天赋。我也变得检点起来,按照她的意旨,爱清洁,做事有条不紊,注重细节。我们的生活算不上奢侈,但幸福,不失情趣。
悠悠说,不爱卫生的人肯定也是不爱生活的,试想,一个人处在满是灰尘和阴霾的环境中,他的生活肯定也是不明朗的。
这好像不是悠悠所能说出的话。我深表赞同,朝她使劲地点头。她得意地咯咯直笑。
如果不是因为后来遇上殷,不是我薄情寡义、见异思迁,我会和悠悠幸福地过上一生吗?我会和她结婚生子,过柴米油盐的日子,操持家业,被日常家务包围,我们的生活还会不失情趣吗?我们还会为彼此的身体激动不已吗?
时至今日,我依然爱着悠悠,说不清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情愫。我一度以为是对她的愧疚之情——我曾经那么深地伤害了她,让她痛不欲生,每天以泪洗面,却无力回天。后来我发现这远不是愧疚和怜悯所能解释清楚的。
我视悠悠为生命,爱她的每一部分,身体、发肤、气息,她的言行举止,等等,都有说不出的爱。直到有一天,秋天正要往深处走,温暖的暮色铺在长长的林荫道上。我上完下午第四节课,从教学楼往宿舍走去。我拿着教材,手指头上的粉笔灰还没有洗掉。我看见一个穿鹅黄**、白衬衫的女人,迎着风,披肩的长发微微扬起。她的鞋跟踩在路上,发出声音,她穿肉色丝袜,腿型很好看。我的目光被牵引过去了——我相信任何一个男人的目光都是不规矩的,即便是忠诚之士,同样不能很好地管制自己的目光。我抬起头,完全是以一种捕捉美的心态来打量迎面而来的女人。不小心错过了美是一种失误,明知道是美却还要错过,那就无异于犯罪了。
如果那天我的所见止于一位漂亮女人,她的美好容貌吸引了我,迎面而过的时候,我的目光有着短暂的停留,过分一点的话,我回过头去,恋恋不舍地目送其背影款款远逝。也就这么多了。但是我看见的是殷。我没有想到有朝一日还能再遇到她。当时我惊呆了,不能开口说话,连喊她一声的力气都没有。这是机缘巧合吗?
多年以后我才明白,一切都是冥冥中早已安排好的,是逃不掉的宿命,我做好身心的全副准备,就是为了来这里见她。她这样一个女人,隐没在人群中,没有惊世骇俗的力量,她沉默、冷淡,与世无争,却给我带来灾难。
我们相对而立,时光停留了很久。殷的脸上才慢慢绽开笑容——她还认得六年前那个稚气未脱的少年,是的,她还记得的。一开始,她可能觉得眼前这张面孔莫名其妙的熟悉,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吸引着她。你想想,六年前,她和这个少年有着肌肤的纠缠,她仔细阅读过这张面孔,清朗,五官素净,下巴光滑,但细密的茸毛已初现端倪,有小小的喉结。她在想,男子到这个年龄怎么就有了喉结。她用手碰了碰凸起的地方,感到不可思议。很长的一段时间内,他们相依为命,在黑暗中相爱、取暖、享乐。她用手掌手指阅读这个少年的面孔,在心里记下完整的模样。她一遍又一遍地练习,小心翼翼地,循环往复,不断完善,直到不可磨灭为止——很多时候,我们记不住自己深爱的人的模样。
六年过去了,她记忆中的少年悄然换了模样,但她还认得出来。她沉溺于往事,记忆力惊人。她自己倒没有太大的变化,气质更淡定一些,发型有小小的变动,衣装成熟一些,似乎仅此而已。
我轻声喊她“殷老师”。就像回到了从前,六年的时光被抽空了,我十六岁,个头与她相仿。她是S大美术学院的学生。我在初级中学念二年级,立志要当画家。那是一所久负盛名的学校,曾经盛极一时,操场后面坐落的三栋教学楼,依稀可见当年的繁华景象。后来高中部迁走了,学校衰落下来,留守的人马只能空望楼阁重温前朝的繁华梦。我却格外喜欢学校的萧条气氛,常常像满腹忧伤的少年一样极目远眺,心事漫漶。殷老师住的平房是原先的行政中学,校方的高层管理人员就在里面运筹帷幄,统领一切。
六年的光阴算得上漫长吧,它冲刷掉多少记忆的尘埃,又有多少新鲜的往事留在心底?可是有些记忆是不可磨灭的,稍一触碰,就活脱脱跳出脑海,血肉毕现。一个不谙人事的少年,他生命中的无数个第一次都与一个女人息息相联,她注定要捆绑在他记忆中的。
六年,一个年轻的女子会经历什么样的变故?结婚生子,操劳家务,挤出时间做一些事业……她对人事还存有美好的幻想吗?她亲尝苦楚,有所收获,但是觉得兴味索然,因为太辛苦,耕种的周期那么漫长。她的感情生活呢?会是什么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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