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长亭的车子径直开回花店,小光殷勤的邀请长亭一起去欣赏一下自己新近繁殖的花圃,长亭支吾了半天,竟然找不到借口拒绝,其实她就是那样一个女人,让全世界的男人看到她以后,都会莫名其妙的有一种想同情她,保护她,施舍给她一点怜悯和爱的冲动和欲望,每当她将额头偏倚在车窗上,忧郁又绝望的在想一些事情时,看起来总是那么无辜,无助和无奈,小光第一眼看见她,就已经天真的爱上她了,不过,连长亭自己都不愿意承认,她始终会成为一个被男人抢来抢去的女人。
长亭努力想忘了展霖,忘了身边已经没有一个女人的展霖,心南结婚了,他很难过,但只要是个女人,看见他这么难过,心里都不会好过,展霖如果真的是个云港男人,长亭错爱上的,就真的是整个云港,也许她真的可以不在乎那个心南,但是展霖毕竟没有追上她,阻止她离开那道走廊,无论如何,那都是他的错,他一定还来得及抱上一千支玫瑰匆匆的去看望他的姐姐,还有那个他装不认识的君翔,自从被狠狠的放了一回鸽子,长亭对君翔这个偶尔也像是骑在白马上的男人就再也没有什么感觉了,恋爱在他身上变成了一种生活,他让她相信一个失恋的女人从此以后只能不停的去和一个爱上你的女人谈恋爱,如果一个女人的最终结果只是一个男人,那么她现在几乎可以任意找一个借口爱上小光,女人总有一天会迫切的,甚至是迫不及待的需要恋爱,从生到死,只有没恋爱过的女人,才能看的见一只蜻蜓孤独的悲哀。
现在,是努力要去忘掉展霖的时候了,她现在要努力忘了他,为爱他错过了爱上别人一生的机会的男人,为恨他可以一夜之间爱上任何爱他的人的男人,长亭现在要做的,惟有忘记他,连同重又被他霸占起来的云港,经历过初恋和恋爱的女人,如果还会继续去爱一个男人,那这个男人,一定要答应长亭,离开云港,陪她一起回到荷兰,去看看外婆,然后,永远也不再回来。
小光答应了长亭,陪她去荷兰,去看看外婆,仅仅是这个允诺,已经让长亭享受到了一丝丝细弱微丝的温柔,虽然,他没有那个华丽的眼神,那个让长亭努力想忘记又偏偏过目不忘的眼神,长亭忍不住回头向身后的云港看看,也许,她应该再狠心一些,连身后这个花店,也一起卖掉,那样一来,她就再也回不来了,展霖毕竟说过,他迟早也要离开云港,去一个没人在乎他的地方度过余生,可能,也是个会下雪的地方,如今他大概不会这么说了,因为心南已经不会再陪他去了。
但是,小光还愿意陪长亭去,这就够了,能真正找到一个爱上你也同时被你爱上的恋人是艰难的,爱与爱上的艰难,长亭在目送着云港的海岸线远去的那天,才突然相信,展霖或者只是一个可以远远的看看的男人,他失恋了还会再去恋爱,云港的冬天再下雨时,他又要在雨中**的寻找心南,但是,他绝不会再去冲撞警察,让人赶去扫马路,他这一辈子都不见得再有机会路过姨妈家的阁楼,那变成了回忆,没有时间的回忆,冬天不下雨时,就会被永远的忘掉,他爱过长亭,但是,他仅仅是爱过她,在很久很久以前……
无疑,阴雨中的云港是华丽的,在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都在陪着冬天的云港在淋雨时,雨中的云港才那么华丽,只有留在云港的人才知道,云港的冬天一直在下雨,冬天的阴雨偶尔会让原本人海茫茫的街上瞬间冷冷清清,如今已经是叶氏首席设计师兼私人秘书的希娟——长亭认识她时,她只有十八岁,今年,她二十岁了,特意扶持着颓废,沮丧,郁郁寡欢的展霖来热热的喝一杯滚热的咖啡,自从长亭不辞而别,展霖兴许是为了报复,已经迫使周围所有的人都相信他的心里只有心南,长亭既没见过世面,又没见过男人,活该上他的当,又被他抛弃,躺在**几天,也没人可怜,他甚至骗过了希娟,等到连心南也离他而去那天,展霖的一切沮丧,仿佛只有希娟才能理解,她相信自己已经把一切都看在眼里,从十八岁开始。
展霖原来还是那么**,一年两年对他,竟然还像是一生一世那么漫长的足够他挥霍,爱本来就像是没有时间的记忆,爱一个人,可以是一辈子,恨一个人,可以永远也不让他知道,但是希娟始终相信,展霖今天**在阴雨中云港最华美的大街小巷中像嗅犬一样搜查追踪的女人,也许已经不再是心南,爱可以是无私的,自由的,爱一个人可以无私到送给她一切她需要的东西,甚至是自由,就像是把生命还给自然和空气,把雨水还给泥土和海岸,把死亡还给时间和坟墓,抓不住的才是爱,还不清的才是情,对心南,爱她原来是可以深深藏在心里的。但是对长亭,他已经做不到,爱她已经是那么自私,那么霸道,他需要看着她,一生,需要攥着她,一世,需要找到她,不惜一生,一世,一辈子,其实,在希娟眼里,他仍然**的可笑。
他们品尝了一口滚热的咖啡,只有在喝咖啡时,展霖的眼睛才最好看,连希娟都看出来了,那里面有恋爱的感觉,永远也不会褪的,恋爱的感觉,有一点悲伤,有一点沉醉,有一点回忆,有一点永恒,这深深的打动了她,打动了她的眼睛,只要他不会一把把她推开,她已经强烈的拥有了一种猫儿一样想蜷缩在他身上的奇妙的幻想,爱上展霖这样的男人,原来竟是一个年轻少女与生俱来的天性,至少在那一刻,她终于发现,自己恋爱了,爱上了一个自己喜欢的男人,这个男人已经填满了她对恋爱的一切幻想,尽管,他不会爱上她,永远也不会爱上她,但是在云港,让一个男人爱上一个女人不容易,让他去爱一个女人,也许会很容易,恋爱总还是要趁早的好,晚了,也许就来不及了。
展霖抬头看着窗外,看着窗外黄昏中烟雨蒙蒙的云港,海岸线上是烟雨蒙蒙的路人,他淡淡的咽了一口咖啡,然后,突然清醒过来笑问希娟,”你去过荷兰吗?”
希娟不假思索的摇头说没有,但是刚一说完,她就后悔了,展霖很是失望,他失望的脱开身体甩掉希娟,一个人蓦然冲进云港冬天阴雨缠绵的街巷,“长亭,”展霖冲着雨中一个酷似长亭的背影追赶,他呆滞的在后面追赶,直直追到那个背影远去,消失,他的眼睛里蠢动着最温柔的绝望,很久很久以前的,最温柔的绝望。
“长亭去荷兰了,”希娟冲出来死死搂住展霖,“她早就走了,不可能再回来云港,你撞不见她,撞兔子也撞不见她,你知道吗,云港没有她了,早就没有了。”她死死的拽住展霖,一步一步的被他拖着向前移动,没提防对面一辆汽车疾驰而来,展霖已经瞬间消失在街巷尽头的地铁口里。阴雨中的云港的黄昏是那么清澈而透明,透明的灯塔,海岸,地铁口,海风吹过来了,那淡淡的,柠檬水的味道。
希娟却在柠檬水的雨中扑通通的跌了一跤,狼狈的像是一只扑腾翅膀的水鸡,为了讨好展霖,她今天是特意改穿了一条拖到脚髁的长裙,现在,她不得不一拽一拽的拖着这条长裙爬回阁楼,她的父母又病了,背对背的靠在**等死,他们本就是活着比死人多口气,死了比活人少口气的废物,希娟愤愤的朝她不争气的父母狠狠瞪了一眼,嘴角挤出一丝拧笑,她想起展霖那双坚硬的肩膀,在这双肩膀日益消瘦下去时,是她好心替他裹上一条半旧的围巾御寒,不是长亭,也不是心南,自从她们一个一个相继的弃展霖而去,那双急待怜悯的肩膀,已经畏畏缩缩的开始诱惑着希娟女人身体里的一切属性,她今年已经二十岁,已经知道自己是个温柔美丽而又富有同情心的女人,她很怜惜长亭,也很为了展霖再也找不见长亭悲伤,他不该再找到她,他已经让她对恋爱失去了一生一世的信心,她为他失去了爱上别人的一生的机会,他却大方的放走了她,以送给她被别人宠爱的自由做为偿还,让她尝到了莫大的羞辱,她已经离开云港,重又被他霸入名下的花花世界,他重又有了纸醉金迷,他孤独,却不寂寞,只有离开他的女人,才可以终生成为他的挚爱,只是,那已经不再是长亭,他说过他忘不了她,可是,在荷兰还没有来得及下雪的时候,他已经想不起来她,任由她独自静静的依偎在年迈的外婆身边,他们已经远隔千里,她恨着他,他杳无音信,他欠着她,他却了无牵挂,他的记性向来不好,他已经忘记他曾经说的,很久以后,可以带着一个女人,跑来这个有风车的地方,在冬天的积雪中度过余生……。
那余生而今只有留给外婆去安享了,这个已经远在荷兰淋过了无数次积雪的风车女人,她最孤独,也最寂寞,人是越长大才越寂寞,她的寂寞也许就是因为她已经长的太大,长亭带着小光回到她身边时,她正在悉心的为长亭打一件柔软而又轻盈的围巾,没有见过年轻时候的外婆的长亭,仍然看不到外婆脸上懒于遮掩和修饰的皱纹,她已经衰老的让人感动,就像是展霖的奶奶。
那总是一段最有希望的日子,长亭激动,虽然再想起他,甚至是联想起关于他的东西总会是一件艰难的事,就像是想忘掉他时一样艰难,在云港时,荷兰亲近的就像是在海岸线的对面,但是在荷兰,云港却远远的永远也看不见,其实,是不想看见,世界上最远的地方,原来就是最不想看见的地方。她甚至已经决定了要和小光留在这里过下半辈子,如果一个女人的最终结果只是一个男人,她真的可以任意找个借口爱上小光,就像是”一个终身的依靠,”一个很完美无缺的借口,毕竟,最终答应陪她来荷兰的是他,他是一个纯粹的爱她的男人,下半辈子最有可能陪在她身边的男人,人是越长大才越寂寞,只有这样的寂寞才能逼她相信,只能远远看着,掂着,恨着,记忆着的一个男人之外,未来只能独自回忆的窗下,一个“在身边”的恋人是多么重要,她是可以爱上他的,只要她努力一些,就可以爱上他,她只是需要一些时间,让她相信,她已经遇上了生命中真正的男人,是时候为了他而努力忘记她曾经只是路过的云港了,那里已经虚伪的像是另一个世界,唯一还对那里念念不忘的,已然只剩下年迈的外婆。
外婆偶尔还会问问长亭关于云港的一些事情,她只是偶尔问问,惟恐自己已经老的记不清云港的模样了,她问长亭那里是不是还停泊着一座衰老的灯塔,好象小时候,她曾在那里抓过蜻蜓。长亭黯然的询问外婆,见没见过一只绿色的蜻蜓,外婆摇摇头,她说她记不清了。人都有记不清一些事情那天,所以趁着自己现在还能记得起一些事情,长亭告诉外婆,她见过那座灯塔,在那里,他遇见过一个人,他也来过荷兰,也许,以前,还在荷兰见过他,不过,长亭微微笑笑,二十岁不到,她就离开荷兰了,即使见过他,也不会认识,因为那个男人,他说过他终有一天要到一个没人认识他的地方去,只差一点,那个地方,就是荷兰,但是他今天,已经是一个只有偶尔才能被想起来的人了,云港也是一个只有偶尔才能被想起来的地方,而今的荷兰依稀还转动着世界上最举世注目的巨型风车,长亭和小光并肩坐在一个有风车的地方,她的眼睛有些落寞,像是还在为一些事情黯然神伤,尽管,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
小光亲昵的搂了搂长亭,“想家吗?”他问。
长亭静静的摇头,然后,她涩涩的看看小光,突然发现,她是那么温柔的依偎在小光的身体上,和他在一起,在安静的荷兰,只要有一间小房子住,她一生一世,还会不会想起云港?
“等着,”小光愉快的说,“我给你买几个柠檬去。”他欢天喜地的看着她,目光里是没有条件的宠爱。
“恩,柠檬,”长亭勉强的敷衍,“是不是以前你花圃里长的那个?”
“那不一样,”小光感动的说,“我知道一个地方,专卖你在云港吃过的那种柠檬。”
他欢天喜地的跑掉了,却粗心的遗落下随身接听的电话,长亭拾起电话来攥在手里,她在荷兰已经太久太久了,不是刻意的,也会常常惦记起云港,没有出卖的花店及时的变成了她惦记云港的最后借口,除此之外,她应该没有什么道理再惦记它了,小光已经算是一个千载难逢的男人,他对她已经是近乎讨好的宠爱,二十三岁的年纪就遇上了小光,是不是老天爷可怜她,才急急偿还给她的一个施舍,毕竟,他是那么爱她,宠她,迷恋她,他让她像个真正的公主。
长亭满怀感激的接通了电话,她还是需要嘱托远在云港的希娟帮她照料一下花店,想起那个小小的花店,她已经充满了莫名的感动,过了这个冬天,她就是二十四岁了,二十四岁对一个女人仿佛很恐惧,虽然年龄在长亭脸上永远不会留下痕迹。
那种恐惧像是一个寓言,只是在无意撞开电话里的留言时,那寓言才愕然成真,因为留言里,竟然满是希娟的名字,小光竟然和希娟,他又是什么时候吊上了希娟!
长亭愕然僵**很久,久的不能再久,直到远远的看见小光两手护着几个大号的柠檬一面蹒跚一面还在那么甜甜的假笑时,她突然清醒过来,失去魂魄般的弃下浪漫的风车叶子逃回外婆身边,声泪俱下的问她的外婆,“荷兰冬天下雪吗?外婆。”
外婆摇了摇头,痴呆的告诉她,“可能不下。”
“那下雨吗?”她又问。
这一回,外婆点了点头,告诉她,“下。”
她把一条刚才打好的围巾温柔的披在长亭脖子后面,左右比了比大小之后,有气无力的绕着长亭的脖子一圈一圈的缠上去,然后,她慢慢的走开了,慢慢的在房子里走来走去,再过几天,荷兰陈旧的黄昏也快要到了,窗外,已经又是一个寂寞的黄昏。
长亭愤然朝自己的脖子一阵撕扯,簇新的围巾轻飘飘滚落在地上,她弯下腰去拾起了它,**的把它攥在手里,荷兰的冬天也会下雨,记忆中的云港也是记忆总是有一些悲伤,有一些忧郁,有一些寂寞和永恒,现在,只有这条围巾,让她知道她已经离开了云港,回到荷兰,她还活着,她来到过这个让她越来越孤单而且不安的世界。这个世界里曾经有过君翔,有过展霖,有过小光,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只余下展霖,展霖,又是展霖,长亭一瞬之间又想起展霖,想起他现在正在云港,身边早就没有了心南,失去恋爱的展霖,在他出生的云港,十足也像是一杯清淡无味的柠檬水一样,忘不掉,也想不起来,但是若要想起来,他却总是第一个,而且,也是唯一一个。
所以长亭才会想起他,想起自己那间还丢在云港来不及出卖的花店,二十三岁以后的时间飞快的让人难以想象,长亭彻底明白了一件事情,她爱上小光的速度太快了,快的像是一个惨淡的意外,长亭二十三岁的生命里唯一的一个意外,爱上他,她的生命从此以后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未来是什么谁也不知道,远在云港的街巷上,与任何一个擦肩而过的男人,未来是什么,谁也不能预测,在花店还没有正式被出卖之前,长亭出奇的渴望能再看它一眼,能再为它接下一笔庞大的定单,那笔定单未必再会是展霖的,却一定是云港的,她始终没有忘记,她毕竟错爱过整个云港,二十年前,一只孤独的蜻蜓,她没想到二十年后的云港再也看不见它,她淡淡的流泪,她已经知道,她又找到一个借口,也许又是一个终其一生都要努力去寻找的借口,在惨淡的黄昏或者黎明,终其一生的去寻找。
十四
展霖的车子泊在长亭的花店门前,他一整天都徘徊在花店左右,长亭知道,他已经在花店门口徘徊一整天了,因为她的花店就瞩望在他们第一次遇见的地铁口对面,他派人把她架出去那个。
长亭一眼看见展霖,还有他身后熟悉的车子,云港最温柔的记忆在长亭的眼睛里蠢蠢欲动,展霖吻过她,在他的车窗里,没有一个人看见,至少在那时,他的心里没有另一个女人,也许现在也没有,相遇可以是偶然的,但是相爱不是,长亭克扣着眼睛里蠢蠢欲动的记忆若无其事的经过展霖身边,走向自己的花店,她没有侧头望望展霖,望见了,也只有尴尬,也许叶展霖这个人,从生到死,就不该被人看见,看见他无时无刻的孤独和无奈。
展霖从后面拦腰抱住了长亭,他一直就是个胆大妄为的男人,在任何时候都是,在他的车窗里,他就吻过她,至少在那一刻,他很纯粹,让人欲罢不能的纯粹,那纯粹曾经平等的降临在每一个人身上,男人的爱就是泼出去的水,没有目的,没有原因,除非是水干了,没的泼了,收他是不会收回去的,他扳着长亭的手指,重新给她套上那枚璀璨的水钻,那枚被长亭狠狠摔弃在墙角的,璀璨的水钻,对长亭来说,普天之下,也只有这枚水钻,曾经短暂的属于过她,就是还,也不用还给心南。
“你还要我吗?”他问她,他欠她的,却要以收回她的自由偿还。
“等我嫁不出去的时候吧。”长亭一怒之下挣脱开展霖,头也不回的冲进自己的花店。
展霖失望的走了,他生命里最后一线的希望,他的救命稻草,他爱过她,负过她,甚至伤害过她,她却目送着他远去,目送着他孤独的背影远去。他能去哪里?她苦笑,云港现在是他的天下,他的孤独只是为了心南,但是他也不会再去找她了,因为感觉淡了,或者没了,时间到底是留不住的,在时间面前,他们全都输了,恋爱原来是一次这么冒险的赌注,他已经什么都没有,甚至是长亭,长亭已经变成他心里的一个秘密,一个不用向任何人坦白的秘密,夕阳黄昏中的云港大厦,在冬天缠绵的阴雨中美的恍若隔世,黎明之后,黄昏之前,他一个人爬上山顶的墓地,那里埋葬的,已经不是他的亲生父母,人生在黎明之前总会是那么的不可思议,一个孤单的人,即使已经死了,相信他自己也不会立刻知道。所以长亭才变成一个秘密,听说她和另一个男人走了,他甚至不能哭出声来。
恋爱是种感觉,哪怕是负债的感觉,长亭去荷兰了,也永远不能忘了云港,荷兰海岸的灯塔会让她随时想起,她从前来过云港,认识过一个男人,在他最艰难的时候,给过他一口水喝。恋爱是种感觉,哪怕是负债的感觉。
失恋也是种感觉,哪怕是目送着他远去的感觉,他人走远了,钻戒却还赖在指尖,在云港,男人送女人一枚戒指,永远可以没有为什么,它也可以叫指环,一样的东西,两样的意义,云港从此又是一个寂寞的地方。
但是,如果它当初就只是一枚指环呢?长亭褪下它,圈在眼前向四外望望,窗外的云港永远是那么平静,人海中到底还有没有展霖了?有是永远会有,第一次在地铁上遇见他之前,他就已经存在了,云港的人海中每天都会有他,即使有一天没有长亭了,也会永远有他,长亭曾经在人海中错认过他,甚至在荷兰,也是一样,心南走了之后,展霖没在恋爱,是不是忙的没有时间,毕竟,很多女人都在惦记他,把他当作自己一生一世的恋人。
所以,长亭辗转反侧,夜夜不停的辗转反侧。冬天的云港,天阴阴的,心阴阴的,一个女人的心,更是阴阴的——希娟阴沉沉的走进云港一家最昂贵的咖啡店,她要了两杯咖啡,一杯留给自己,另一杯递给小光,她无比沮丧和颓废的表哥。
咖啡店里冷冷清清,希娟的心也冷冷清清,她端起咖啡来阴恻恻的抿了一口,然后,冷冰冰的看了小光一眼,仿佛很不屑于他从荷兰回来之后的垂头丧气。
然而小光还是丧气的向他报告了个不幸的消息,“她早就从荷兰跑回来了,后来就再也不理我了,我看,她就是舍不得那个姓叶的。”
“姓叶的也舍不得她,”希娟恨恨的说,“亏我那么尽心尽力的服侍他,他还骂我笨手,哼,有不笨手的,也轮不上他。恩,还有,”她不耐烦的数落小光,“照片怎么早不过来,你早干什么去了。”
她知道,一切已经完了,即使有再多的小光和长亭亲昵的照片,也是回天无力,眼看着成真的美梦功亏一篑,她万分的可惜,事实上,即使是长亭精心料理的那间小小花店,从一开始,也是希娟一手炮制出来的一个甜蜜陷阱,为了能让长亭顺理成章的认识小光,被他至死不渝的真情深深打动,长亭竟没及时发现,希娟其实早已厌倦了阁楼里那曾经的,一贫如洗的生活,她有理由相信,无论男人女人,失恋之后,全都一个下场,寂寞难耐时,任何人都有机会趁虚而入,从前的君翔就是个例子,不过,如果展霖真的能爱上她,她倒是绝对不会盼他早死,然后去希图他一半的财产。
但是现在,一切计划都濒临破产,剩下的时间,惟有拉下脸来和长亭硬碰,而且,胜算几乎为零,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一向心机重重的希娟顿时对看似忠心耿耿的表哥小光心生出莫须有的怀疑,“你真的爱上她了是吗?”她阴沉沉的看着小光,“你是不是什么地方露了破绽,让她给逮个正着?或者,是你故意的,”她渐渐的暴跳如雷,“你以为你是谁,你就算准了她会是那种随便一个男人的坚贞不渝就能感动的人吗?蠢猪!我祝你继续努力!我亲爱的表哥。”说完,她还特意疯疯癜癜的扑到小光脸上麻溜儿的亲了一口,然后,款款的退出咖啡店,扬长而去。
路过长亭的花店时,希娟破天荒的停顿了片刻,为了长亭又在低头侍弄那几株一直来不及出卖的兰草,她像是已经忘记了外面人潮汹涌的云港,专心等着被下一个生命中的男人爱上,她不再相信爱了,爱与爱上永远是不一样的,爱上展霖时,她连什么是恋爱都不知道,那是长亭的第一次初恋,因为展霖的一个眼神,因为他填满了她对恋爱的一切幻想。她早就把君翔忘了,不管他从前是谁的恋人,而且她相信,她也会很快忘了小光。但是长亭惊人的美貌是从不允许她孤独的,花店里来照料她生意的男人数不胜数,他们斗胆以约她吃顿晚饭的借口迫不及待的和她接近,每逢这时,长亭即会淡然竖起指头,微微含笑着晃晃指上的水钻,对方的眼神顷刻间就会幻化成无尽的沮丧和遗憾,其实他们不知道,那也可以叫指环,是随时可以退下去的。
展霖很少再来打扰长亭,他只是偶尔会打来电话,告诉长亭,奶奶又搬回原来的地方住了,今天下班以后,他就抽时间去看她,而且,她还记得长亭。那已经是他们初恋时候的事了,任何少女初恋时的幻想,都逃不过展霖那样一个阴郁的眼神,虽然明知他出生在云港,任何男人都会把一生挥霍到女人身上的地方。
长亭始终也没有褪下手上的指环,她明知道,不褪下它,她将永远难嫁,她没有褪下它,也许只是为了等待,等待一个她见过的男人中最纯粹,最完美,最忠心于恋人的男人出现,女人总有一天会迫切和决绝的去和任意一个发誓要一生一世在她身边的男人恋爱,但是在此之前,她们都会等一等,再等一等,等到一个和初恋一样幻觉的男人出现。
但是,那为什么不是他呢?当展霖突然有一天从天而降的提醒长亭,今天已经是她二十四岁生日时,长亭突然醒悟,她已经是他的了,她只是在等待,愤恨的等待,既然相遇那么偶然,那遇上的,为什么不能是他?云港不是整个世界,任何一个擦肩而过的男人,走过去了,就是不相干的人,回头看一眼,就是一生一世的恋人,最纯粹,最完美,最忠心的恋人,既然可以是任何人,为什么不能是他?他们错过了两次,只为了他是展霖,他不能永远在她身边,但是现在可以了,她已经什么都不在乎,男人毕竟是男人,天下女人都是可以用来爱的,长亭也不例外,初恋的时候,她甚至可以远远的看看他就心满意足,原来,她的心里只有他,背弃他爱上任何人,都是一怒之间的事,她不怕伤害他,只因她知道他会忍受,她洞悉着他凛然淡定的眼神背后一切不为人知的秘密,他孤独,所以他忍受,他纯粹,所以他安心。
长亭突然想去看看奶奶,她衣带飘飘的隐藏在他们曾经相遇的灯塔底下,等着无意中被他看见,绿蜻蜓失去了就不再回来,她不想再错过第三次。
展霖顺着地铁口斜斜的跑过来,他还像从前那样,蓬着头发,抹两把脸,宽松的衣襟在晚风中微微的颤动,年龄永远不会在他的身上留下太过明显的痕迹,他完美的像是一阵与云港擦肩而过的海风……
长亭匆忙的伸手向后挽挽头发,其实,是象征性的,对一个来不及化妆的女人,什么都已经完了。
展霖轻轻按下长亭的手,他说他不在乎,长亭于是微微涩笑,如果仅仅是偶然遇见,他当然是不在乎的。
“没想到这么巧。”长亭淡淡的说,他们的相识,已经是四年前的事了,四年之后的今天,奶奶已经老的记不得展霖是谁,但是,她还能记得起长亭,这对他就足够了,他的身体从此以后已经不是他的,因为身边已经多了一个长亭。通向山顶的小路又缠绵起了阴雨,又是一个纯粹的恋爱的季节,很久以前,他们就已经在这样一个纯粹的季节里存在过,很久以前。那时候,他**攥住长亭的手,“可以吗?”他悄悄的问她。
“可以什么?”长亭低头含笑着问。
“就像这样,永远攥着你手,”他忐忑的微笑。
“永远攥着吗?”她贪心追问。
“永远,”他唯一的诺言。
那时候,他们很年轻,甚至年少,初恋的幸福曾经平等的降临在每个人身上,幸福中,长亭没有再挣开他,她为什么要挣开他,她已经深深爱上他了,还是个小女孩儿时,她就爱上他了,她为什么要挣开他。恋爱也许真的是从来就没有改变过,也从来没有停止,四年的时间过去了,他们竟然还像是在初恋,初恋时,她不懂他为什么会爱上她,但是懂了,也就不叫初恋。
“害怕吗,”终于轮到长亭,轮到她咬着嘴角悄悄发问。
“害怕什么?”展霖微笑,二十年来第一次意气风发的微笑。
“我可差一点就走了,再也不回来云港看你,”
“我也差点走了,”展霖激动而又冷淡,因为他对这个世界,早已经冷淡了许多。
“恩,真没想到会这么巧,”长亭微微的嘘了口气,“荷兰这时候该下雪了吧?”她微笑着**贴在展霖身边,手指尖的水钻轻轻划过展霖那两只永远像海洋深处一样孤独的眼睛时,她深深的吻了他,“你还想走吗,”她淡然抬头,“以后你要走,只当是多带一件行李。”她已经不在乎展霖为什么会爱上他,不管是为什么,他已经爱上她了,遇见他,总是在爱上他之前,爱上他,总是在遇见他之后,他爱上她,也许就是因为他遇见她,遇见了,就可以爱,纯粹的恋爱就是这么自由,长亭轻轻的按下展霖的手,恋爱了,就可以永远在一起,阴雨的黄昏中,他们看起来是那么幸福,幸福的惹人嫉妒,发疯的嫉妒,在他们身后。
希娟已经疯了,在他们身后,她恶狠狠的威胁着小光开车撞向长亭,“撞死那个姓陆的,”她嗤嗤的怪笑,”我只想要她死,她死了,什么都是我的了,这世界上,谁也别想和我祝希娟抢男人!”
她几乎就要成功了!可万没想到,小光在最后关头,却阴恻恻的掉头撞向展霖,希娟“嘤”的一声惨叫,失手去抢夺转盘,她已经爱上展霖,就像小光已经爱上长亭,两个人你争我夺,混乱中一头扎进海里,车毁人亡。
长亭淡然的笑笑,云港始终是拥有过一条世界上最曲折的海岸线,海岸线上,就是不眠不休的灯塔,一切看起来仿佛又那么像是遥远的荷兰,有风车的地方。
“可以吗?”展霖又问。
“可以什么?”长亭微笑。
“我也不知道。”
他们**的贴在一起,深深的接吻和拥抱,遇见可以是偶然的,但是恋爱不是,恍若隔世的黄昏中,他们恋爱了,恋爱的感觉就是这样简单,就像是很久以前,海风吹过来时,那淡淡的柠檬水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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