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就下雪了。
纯白细小的雪粒从灰白色的天空中漫漫寂寂地落下来,在树上屋上地上,铺了浅浅的一层。
第一场雪,下得不疾不缓,不痛不痒。
但毕竟,是一场比往年早到的真真实实的冬雪。
寒风呼啸而过,天地间,一派冷寂。
纳兰香扇穿着一套月牙色的长袍,静静地站在院落里,眉眼低垂。
不知落向何处的眼神飘渺不可捉摸。
“下雪的时候,有些人会变得脆弱,有些人会变得顽强,然而无论哪种改变,都与雪无关,而在乎人心……心弱人则弱,心强人则强……所以要有一颗坚强的心,这样,我们,你们,才能很好的活下去……”
他记得有人如是说过。
并且一日不敢忘。就连那时寒冷大如鹅毛的雪,和窗外开得灿烂却孤寂的红梅,都深深地印在脑海里,犹如一副画的背景,衬着说话那人的眉目,一生都无法抹去了。
真的是,一生啊……
他叹了口气,琉璃一般的眸子里星光渐敛,雾气重重。
“香扇——”突然听见有人在叫,声音很淡很轻,仿佛很近,又仿佛很遥远。
纳兰香扇转过头,看见身后走廊里正望着自己的唐潜和老板娘。
他微微地眯起眼睛,不管怎么看,都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呢。于是弯起嘴角笑起来:“嗯,你们都准备好了?”
唐潜走过来:“在担心你的未婚妻?”
纳兰香扇摇摇头:“有萧锦在,就没什么好担心的。我只是在想小叶,不知道他现在会不会有危险。”
“我一直很奇怪,你为什么对他这么好?”
“为什么啊……”纳兰香扇的眼珠渐渐转成深色,随后灿然一笑:“这么复杂的问题我怎么会知道。”
接着伸手勾住唐潜的脖子,凑到他耳边轻声道:“诶,阿潜我问你哦,我什么时候可以喝到你和老板娘的喜酒啊?”
唐潜眼神复杂地看着他:“你想喝我们的喜酒?”
纳兰香扇亮着眸子,道:“那当然了!你可不准不请我,到时候你要是把我给忘了,我就带人去烧你们的喜房!”
唐潜紧盯着他,一脸奇怪表情地盯着,想要从那张脸上,那双眸子里看出一些符合逻辑的东西,但是那个吵着要烧喜房的少年身上,除了兴奋,再无其它。
于是只好转身往回走:“那就要看,我什么时候能喝你的喜酒了。”
“哈?”
唐潜侧过头,如他般灿然一笑:“到时候你要是不请我,我也一定会带人去烧你的喜房。”
纳兰香扇呆住,接着嘴角慢慢地弯起来,冲上前去从背后一把搂住唐潜的肩膀,将全身的重量都靠上去,大笑着叫起来:“不行不行,你不能烧我的,只准我烧你的!”
唐潜白了他一眼:“没有这样的规定。”
“怎么没有怎么没有,我的规定就是这样的。”
“我为什么要遵照你的规定?”
“因为我玉树临风英俊潇洒聪明绝顶人见人爱天下第一,这理由好吧?”
“不好。”
“怎么不好了,难道你不觉得我玉树临风吗?”
“不觉得。”
“难道你不觉得我英俊潇洒吗?”
“不觉得。”
“难道你不觉得……”
……
老板娘一脸惊讶地看着两人一路拉拉扯扯吵吵闹闹地走远,突然觉得这个世界变得不真实了。她紧了紧身上的长袍,伸手接住从长廊外飘进来的雪粒,很快便在手心化作一颗水珠,从指缝间缓缓地滴落,只留下冰冷的触感。
她茫然地看着苍白而细腻的手掌,心里一阵空落落的感觉。
“喂,老板娘!”一个清脆愉快的声音传过来。
她回过头,看见长廊的另一边,两个丰美如玉的男子站在那里,清贵优雅。
睫毛突地一颤,眼眶不知为什么就**了。
纳兰香扇动作夸张地向她招手:“你在发什么呆啊,再不出发就晚了!”
她放下仍举在半空中的手,缓缓地走过去,步步生莲地走过去,目不斜视地越过少年身边,最后淡淡地道:“我只是在想,你们什么时候变成了这种关系。”
纳兰香扇和唐潜互望一眼。
唐潜摇了摇头。
纳兰香扇无奈地耸肩:“我早说了,我人见人爱咯。”
叶香山站在这里已经很久。
他的面前,是杂草丛生的花园,长满青苔的假山,以及干涸的堆满腐烂落叶的池塘。这个院子,显然早已荒废了。
他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只是昨晚被楚一带着绕了几个弯进了几扇门后,接着就发现自己到了这个莫名其妙的地方。
现在雪下得比清晨更大了,整个院子都被铺了一层的雪白。
他的身上亦是。
楚一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站在屋门口,靠着门框懒懒地道:“你喜欢雪吗?”
“不喜欢。”
“他以前也不喜欢的。”
“谁?”
楚一叹了口气:“香扇。”
叶香山终于动了,回过头,这是他第一次听见楚一这么正经地叫那个人的名字:“为什么?”
楚一双手抱在胸前,闭着眼睛道:“他说雪是一种虚伪且残忍的东西,把所有的污秽和邪恶掩藏在它纯洁无瑕的外表之下,又让许多的人因它的寒冷无情而死去,所以他讨厌雪。”
叶香山沉默片刻,道:“这话说的不错。”
“本来是不错的。但是后来他又不再讨厌雪了。”
叶香山没有说话,却望着他,等他说下去。
楚一睁开眼睛,慵懒地看着整个庭院,叹息着道:“因为他后来,遇见了一个人。”
“我和他其实从小就认识了,他和他弟弟在某一天被扔在我们家门前,我爹把他们捡回去,所以我跟他,算是青梅竹马。那时候的他虽然很聪明,但是又傲气又固执,和现在完全是两个样子,我记得他说他讨厌雪的时候,才五岁。但是第二年冬天,我们家不知什么原因起了场大火,我们就分散了。他抱着重病的弟弟,在大雪里走了三天三夜,然后就遇见了一个人。这个人,改变了他一生。”
叶香山静静地听着,突然道:“这个院子,是这个人曾经住过的?”
楚一看向他,施施然一笑:“看来你真的很聪明。”
叶香山道:“那这个人现在呢,死了吗?
“或许吧……”
“什么意思?”
楚一倚着门坐下来:“我和他分散之后,一直没有他的消息,直到五年前,我夜探皇宫被他认出来,我才知道原来他就是当时在江湖上已很有名的天下第一少。之间发生的事他并没有全部告诉我,所以我也不知道这个人现在是生是死。”
叶香山皱了皱眉头:“夜探皇宫?”
楚一不以为意地懒声道:“我要去挖皇帝老头的祖坟,所以事先去打个招呼。”
一个幼稚的童声突然响起:“哦,原来你就是当年那个专挖人祖坟的盗墓贼‘飞狐狸’啊。”
楚一和叶香山同时扭头。残旧的墙头上,坐着一个穿红袄扎羊角辩的小女孩,正抱着一个布偶笑盈盈地望着他们。
枇杷?
楚一只瞄了一眼就回过头:“‘狐狸’这个词只能用在那个白痴纳兰身上。”
枇杷笑道:“听说这个盗墓贼来无影去无踪,从来不留下任何蛛丝马迹,岂不正狡猾像狐狸一般?”
“嘁。”
叶香山冷冷地道:“你怎么在这里?”
枇杷从墙头跳下来,奔过去,拍了拍他身上的落雪道:“你们要我查的事情,我已经查清楚了。”
“那个在林镇向你下毒的店小二,虽然不知道是什么身份,但的确和我家公子没有一点关系。并且我还发现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在我们去梨花镇的路上,前来截杀你的四个人,居然在领口处,都有金线绣的兰花图案。”
“也就是说,”楚一盯着叶香山道:“要杀你的人或许不是唐潜。”
“那是谁?”
“别的人我不知道,但是一定有唐若凛。”
“唐若凛?”
枇杷点点头:“唐若凛是我家公子的大哥,在唐门的地位举足轻重,金线兰花就是他属下的标志。”
她又望向楚一道:“那现在我们怎么办?”
楚一挠挠头:“在还没有探清形势之前,先留在这里。”
“这里?”枇杷朝四周望望,嘟着嘴道:“这里又脏又破还没有东西吃,留在这里等死吗?”
楚一打了个哈欠:“你过来的时候有没有看到一座很大很漂亮的府邸,门口立着两个石狮子?”
枇杷想了想:“好像是有的。”
“那就是将军府。”
“是又如何?”
楚一看着她,一双眼睛亮得让她有种自己很笨的错觉。“难道你没发现,我们其实就在将军府里?”
枇杷顿时瞪大了眼睛。
叶香山也惊讶地望着他。
楚一叹了口气,道:“我刚才的话没有说完。那个对香扇影响极大的人,就是平威将军许穆的原配妻子璃夫人,原名云璃,据说是个精明能干温柔贤惠的大美人。”
枇杷喃喃道:“原来是这样。”
叶香山仰头看着依旧落个不停的雪,冷声道:“你说他后来又不讨厌雪了,为什么?”
楚一笑道:“这个问题,你为什么不自己去问他?”
叶香山面无表情地道:“我本以为你们很讨厌他。”
“你说的不错。”
“既然讨厌,为什么要帮他?”
楚一反问:“你既然想杀他,为什么迟迟没有动手?”
叶香山没有回答。
因为这个问题,他自己也常常在想,却始终没有想通。
如果自己真的想杀他,其实可以不考虑任何事情直接动手,并且有很多个机会。
然而直到现在……
楚一淡淡一笑,恍若叹息:“我讨厌他是因为我曾经认为他贪图富贵贪恋权势,至于老板娘会讨厌他,却是因为她是一个女人。”
枇杷笑道:“我知道,老板娘想嫁给纳兰少爷,但纳兰少爷要娶的却是将军的女儿许清晓。”
楚一看了她一眼:“你知道的事情倒不少。”
枇杷一脸正经地道:“因为我也是女人。所以她的心事,我当然会很清楚。”
楚一有意无意地瞟了叶香山一眼,然后对着枇杷笑道:“我虽然不是女人,但你的心事,我也知道得很清楚。”
枇杷顿时红了脸,“哼”了一声侧过身去。
叶香山听不懂他们说什么,眼神却变得幽深了。
楚一从地上跳起来,看着依旧站在雪地里的叶香山道:“我今天好像说了太多的话,可是我还是想再说一句,香扇他无论做什么事都是为了你,我并没有让你放弃杀他的打算,因为这是他自己要处理的事情,我只是希望,在他准备好之前,你不要再动这个念头。”说完,一个翻身便从屋顶上消失了。
雪还在下,并且越下越大没有丝毫要停止的势头。
叶香山的肩膀上头顶上又已落满雪花。
但他恍然不觉,仍旧站在院子里,望着前方,一动不动。
枇杷看了看楚一消失的地方,又回过头看着他,慢慢走过去,轻轻地拉了拉他的衣袖:“我们进屋吧,你这样会生病的。”
“我讨厌雪。”叶香山开口,语气寒冷得如冰。
枇杷柔声道:“既然讨厌,为什么还要站在雪里?进去吧。”
叶香山依旧不动:“我讨厌雪,却又很喜欢这种雪落在身上的感觉。”
枇杷愣住了,她不能理解。
叶香山继续道:“香山的红叶你见到过吗?”
枇杷摇头:“没有,但听说很鲜艳,很漂亮。”
叶香山的眼里突然**一丝痛苦的神情:“那是一种很热烈的颜色,热烈得几近决绝,就好像是地狱里的炼火,让人痛不欲生。”
枇杷扬起头:“难道不是很壮观很震撼的景色吗?”
叶香山冷笑:“壮观?当然很壮观。”
枇杷小声地问:“你不喜欢么?”
叶香山缓缓地道:“我讨厌红叶,就好像我讨厌雪一样,我喜欢站在红叶里,就好像我喜欢站在雪里一样。”
枇杷还是无法理解,所以她没有再问下去。
叶香山也不再开口。
两个人就这样并排站着,站了很久,很久……
直到楚一回来的时候,便发现院子里,多了两个一高一矮的雪人。
他叹了口气,把早已冻僵的两个人搬进屋子,又捡来木头在他们身边燃起一堆火。等两人慢慢的都恢复了知觉,才从怀里掏出一包东西,扔给他们。
枇杷哆哆嗦嗦地打开,发现里面竟是一些做工精致香气扑鼻的点心,大大小小有数十块。
便惊讶地道:“这是哪来的?”
楚一又扔给他们一个水壶,然后找了个舒适的地方躺下:“当然是将军府的厨房里。
枇杷笑道:“差点忘了你还有这本事。”说完打开水壶喝了一口,却马上喷出来:“这是酒!”
楚一不屑地看着她好像见鬼一样的表情,缓缓道:“驱寒当然要喝酒了,我也没跟你说这是水。”
枇杷睁大眼睛,望向叶香山:“你会喝酒吗?”
叶香山摇摇头。
枇杷又瞪着楚一:“我们都不会喝酒。”
楚一懒洋洋地道:“喝不喝随便你们,就刚才那样子,冻出内伤我可不管。”
枇杷皱着眉头往嘴里塞了一块糕点,咕嘟道:“怎么搞得像在逃亡一样,为什么一定要呆在这里,不能回天下第一庄吗?”
楚一道:“留在这里,当然是有其它的事情要做。”
“什么事情?”
“找一封信。”
“信?什么信?”
楚一叹道:“我也不知道,那个白痴狐狸只是说,这封信很重要,平威将军一定会把它藏在很隐秘的地方。”
枇杷道“既然都不知道信的内容,我们怎么找啊。”
楚一以手臂枕住头:“虽然不知道具体内容,但他说涉及到了枫楼楼主的身份。”他看着叶香山道:“你虽然生在枫楼,却也从来没有见到过楼主的面吧?”
叶香山点点头:“枫楼里的所有人都没有真正见过楼主,甚至不知道他是男是女。”
楚一接着道:“如果白痴狐狸没有猜错,你之所以会来杀他,是为了要救一个人。”
叶香山的身体重重一震,脸变得铁青,眼中寒光乍现。
楚一悠然道:“你不用紧张,他既然要我带你到这里来,必然是想帮你。”
叶香山冷着脸站起来:“我的事情不需要他插手。”
“你还不明白么?”楚一闭上眼睛,叹息着道:“他喜欢你,所以不希望你有事。他要所有人都好好地活着,要风平浪静地解决所有的事,他不喜欢看到有人死,他要皆大欢喜的结局。”
叶香山冷笑:“他凭什么?”
“我也不知道他凭什么,但是我相信他。”
枇杷突然道:“虽然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是如果要我说的话,我也相信他能做到,否则他就不是天下第一少了。”
楚一和枇杷对着笑起来,接着又都看向叶香山。
叶香山沉默了很久,才面无表情地道:“你们为什么都这么信任他?”
楚一眯起眼睛,伸了个懒腰:“你岂不是也一样,不然怎么会照我所说把‘红叶’交给他?”
“他虽然实在是个很讨人厌的白痴狐狸,但是答应了的事情就一定会做到。”
“所以,我们就相信他吧。”
叶香山看着门外,突然想起某个清晨,如雪般飘落的梨花。
秋后旭暖的阳光,笑容灿烂的少年。
那一幕,温暖如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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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什么都要』
皓雪银川。~冬的第一场雪~了一天~后,终于停了。马车也已在道~奔驰了一天~。蓝帘华盖,坠着紫色的~苏。只不过,驾车的,却不是萧锦。车内很宽敞,宽得可以放~一张~塌。纳兰~扇现在正斜~在铺着天鹅白羽制成的毯子的~塌~,半闭着眼,看着坐在一旁的萧锦和老板娘。~塌前方的小桌~,茶煮得差不多了,正在小火炉~冒着~气,发出滋滋的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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