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将破晓的时候，菊影楼的后院多了二十四块没有字迹的墓碑，分别立在三棵梨树下。
纳兰香扇站在一旁看着那些冰冷的石头，静静地微笑。
等到春天来临，上面一定会落满雪白的梨花。
他们，会喜欢的吧。自己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萧锦撒上最后一捧土，站起身来，轻声唤道：“少爷。”
纳兰香扇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道：“你昨天消失之后，有没有发现什么？”
萧锦道：“老板娘的房间里完整无缺，没有任何打斗的痕迹。”
“她精通的是医术，不是打架。要劫走她，当然很容易。”
“可是地上的脚印却是两个人的。”接着他又补充道：“两个男人的。”
“哦？”纳兰香扇感兴趣地眯起眼睛，“地上怎么会有明显的脚印？”
“因为有泥，房间的窗外是花园。”
“那么，就是来了两个人？”
“其中一个人的脚印里面有稻草。”
“稻草……”纳兰香扇眼里起了一番变化，最后变得更加明亮。“是他？”
“是他。”萧锦的脸上难得地**一丝笑容。
纳兰香扇的眉头舒展开来，深吸了一口气，回过头。
清晨的阳光下，叶香山靠着墙角，低着头，刘海挡住了脸，看不清表情。清冷的阳光照在他的身上，显得更加清冷，甚至，凄凉。
纳兰香扇走过去，在他面前蹲下来，伸出修长的手，缓缓托起他的下颚。
然后向他**一个很温暖很灿烂的笑容。
叶香山表情冰冷。
在他看来。
这样的温暖，几近残忍。
这样的灿烂，几近没心没肺。
所以他只是冷冷地看着纳兰香扇，一言不发。
纳兰香扇全不在意，笑容里却带讥讽和怜悯，道：“你也会难过？你是杀手，也会悲哀？作为杀手，不是应该冷酷无情的吗？你真的是枫楼最优秀的杀手？”
他站起来，望着碧蓝的天空，在秋后金黄的阳光下，笑得温柔又无奈：“我知道你在想，为什么看到那样悲惨的场面，我却依旧笑得出来。那我问你，我不笑，又能做什么，又能挽回什么？你觉得他们死得很无辜，很冤枉，很惨是吗？那么我再问你，有没有去过战场？如果你去过，就会知道这些，根本不算什么。”
叶香山抬起头，眼眸深深。
纳兰香扇回过头，冲他咧开嘴：“有机会的话，我带你去看，你就会知道什么才叫人间地狱。”
叶香山还是不说话，又低下头去。
纳兰香扇上前拉住他的手，道：“不过，那是以后的事。现在，我们要去救活着的人。”
他又仿佛很开心地笑起来，提高声调，用一种很愉悦很轻松的语气道：“听说唐家堡很大，很繁华，我们正好去开开眼。”
阳光映着他乌黑的眼睛，云淡风轻，美得恍若天人。
叶香山看着，几乎出了神。
突然，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来。“你错了。”
小女孩从房子里走出来，她手上的布偶咧着一张红红的大嘴巴，笑容诡异：“我们不去唐家堡。”
她也**和布偶一样的笑容：“而是，天下第一庄。”
冬风入帘，窗外雪皑皑。一树梅花，开放得好生灿烂。
屋内温暖如春。
他**地抱着怀中颤抖的孩子，望了望两边清秀的侍女和健壮的家丁，又涩涩地把目光投向高堂上端坐的贵妇人，舔了舔干裂的**。
眼里满是疑惑。
他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脑子里**。
唯一记得的，是他坐在一片雪地里，怀里抱着发抖的孩子——就像现在一样。
然后呢？他拍了拍脑子，努力回忆。
然后……他闻到了香味，饭菜的香味。
他朝四周望了望。香味是从前面的亭子里传来的，他看见，那里有很多好吃的东西，鸡鸭鱼肉、馒头、米粥，还有一位很优雅的美妇人坐在那里，旁边的人忙着在石桌上摆菜，美妇人却一点想吃的意思都没有。
他一脸惋惜地看着那些菜又一盘一盘地端下去，心里就像有小虫子在钻，钻得他痒痒的。
于是呢？他冲过去了吗？
他去抢那些饭菜了吗？
挨打了吗？
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什么都记不得了！！！
回过神来的时候，就已经在这里，这个陌生的房间里。
他使劲地打着自己的头，迫切自己想起来。
可是……无济于事。
这时，高高端坐的贵妇人放下茶杯，走到他的面前，从厚厚地皮袄里伸出一只手，握住他不断打着脑袋的拳头。
然后又用另一只手，托起他的头，温柔地轻声道：“你为什么要打自己？”
那声音如风一般轻盈，吹进他的耳朵里，让他不由得一怔。
然后缓缓抬眸，看着那一张惊世骇俗的绝色容颜，痴痴地道：“我……我想不起来了……”
“那么，”贵妇人抱起他怀中的孩子，递给一旁的家丁，又把他扶起来，柔声道：“你要想起什么呢？”
“我……我想知道……我有没有抢你的饭菜。”
贵妇人轻轻一笑：“这些重要吗？”
他的眼神变得坚定：“重要。如果我抢了，就一定要想办法还给你。”
“你还得起吗？”
“我……”他握紧拳头：“我现在是还不起，但是我就算一辈子做牛做马，也总有一天能还清的。”
贵妇人眼里涌起几分怜惜和赞赏，抚了抚他的头，道：“好，不管你有没有抢，我问你，愿不愿意跟着我？”
他愣住了，回头看了看家丁手中一直昏迷不醒的孩子，抬起头道：“如果跟着你，我弟弟可以治病，可以有饭吃吗？”
贵妇人微笑着点头。
他咬了咬下唇，片刻之后下定决心般，在贵妇人的脚边跪下：“多谢夫人。”
贵妇人将他扶起来：“你多大了？”
“过完这个冬天就七岁了。”
“叫什么名字？”
“我……我没有名字。”
“没有名字？那好，你记住，从今天起你就是将军府的人。你要忘记在这以前所有的事，一心效忠将军。我给你取个名字，就叫香扇。”
贵妇人朝门外唤道：“许宁。”
一个四十出头管家模样的青袍男子从门外走进来，弯身行礼：“夫人有何吩咐。”
贵妇人又望向他，道：“香扇，他是将军府的总管，以后要多向他学习请教。”
“许宁，这个孩子我很喜欢，要好好地照顾。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许宁再次弯腰：“明白，夫人。”
今年春天来临的时候，将军府突然热闹起来。
所有的人脸上都带着笑容。
**无限。
已经九岁的他正在院子里那棵又粗又大的枫树下，读着刚请管家借来的那本《孙子兵法》。
然后就看见扎着羊角辫的阿草朝他挥手：“香扇，将军回来了，夫人叫你好好整理一下然后去大堂！”
难怪夫人嘱咐他这些天多用些功。
原来是镇守边关的平威将军回来了，将军回来，第一件事就是要看看夫人喜欢的这个香扇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孩子。
他朝阿草笑了笑，放下书，转身走进睡房，从床头的包袱里拿出一件崭新的衣服。
这件衣服，是夫人叫人专门为他做的。
顺滑的绸缎，淡雅的颜色。
夫人说，他本来就长得很俊，再穿上这一身，将军看了一定会很喜欢。
果然。
当他穿着新衣服，出现在大堂的时候，将军的眼睛都亮了，大步走到他的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你就是香扇？”
他当即跪下，高声道：“香扇拜见将军，拜见夫人。”
“好，好！”将军呵呵笑着将他扶起来，道：“听说你是夫人在两年前领回来的？”
他朗声道：“夫人慈悲，若不是夫人收留，香扇与弟弟早就冻死野外了，夫人与将军的恩德，香扇永记不忘。”
将军半眯起眼睛，道：“既然是夫人收留了你，本将军又有何恩德？”
他抬起头，嘴角弯弯，道：“这整个将军府岂不都是将军您的，香扇在将军府，不仅能吃饱穿暖，还学到了不少东西，夫人对香扇有救命之恩，将军对香扇则是再造之恩。”
将军大笑起来，连声道：“好，好一张伶俐的嘴。你说你学到了不少东西，那你究竟学了些什么？”
他又笑道：“承蒙夫人照顾，香扇读了书，还习了武。”
“哦？读了哪些书？”
“史书，兵书。”
“读这些有何用？”
“了解历史，能鉴之以兴国除弊；精通兵法，能运筹帷幄，出奇制胜。”
“又习了哪些武？”
“刀枪剑棍略知一二，不过香扇都不喜欢。”
“那你喜欢什么？”
他伸出自己的手，咧嘴一笑，道：“香扇觉得，天下最厉害的兵器，都不如一双手。”
将军一愣，道：“为什么？”
他眯着眼睛，笑得就像一只小狐狸，道：“将军打仗，岂不是手一挥，便横扫千军吗？”
——将军打仗，岂不是手一挥，便横扫千军吗！！
将军呆住了，大大地吃了一惊，半晌说不出话来。
大堂里顿时一片寂静。
直身恭立的家仆们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将军转身，脸上的表情越来越严肃，坐回到椅子上，沉默了很长时间。
也看了他很长时间。
长得连夫人本来满是笑意的脸上，也渐渐有了一丝的不安，向那个让将军突然不说话的始作俑者投去担心的目光。
这孩子……是不是说错什么话了？
可是——他依旧一副自信满满的样子，甚至还对自己偷偷地眨了一下眼睛。
真的没事吗？
气氛变得越来越凝重，要是再这样下去……
她忍不住试探地唤了声：“将军……”
将军这才回过神来，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脸上又有了笑容，道：“夫人，这孩子实在是聪明，是可造之材。”
接着又走上前拉住他的手，笑道：“你可愿意为皇上效力？”
他也笑得灿烂：“香扇义不容辞。”
“好！好！”将军高兴得大笑起来，“明日一早，你便与我一同上朝面圣！”
……
上朝面圣。
以后的事，他竟然都记得不太真切了。
至于他是如何在朝上与大臣振振有辞。
如何让当今皇上对他赞赏有加。
如何逗得宫中妃嫔捧腹大笑。
如何在十岁那年被皇上钦定，以参谋的身份随同平威将军许穆去北方与胡人交战。
如何在军帐中，日夜研读兵书以求制胜之法。
如何帮助平威将军击退胡军。
又是如何在班师回朝之后。
在大殿之上，被皇上封为“天下第一少”，赐姓“纳兰”。
然后与平威将军的独生女儿许清晓定下婚约。
……
这所有的一切。
一切荣耀，一切血腥。
一切让他得意、自豪、恶心、苦恼的事情，他都记不清楚了。
他只记得，那以后的第二年秋天，自己从将军府搬出，住进了皇上连同那个封号一起赐给他的“天下第一庄”，然后在某一个入冬初雪的清晨，永远地失去了他唯一的亲人。
年仅六岁的弟弟——唯儿。
而天下第一庄的后院，从此种了满满一园子菊花。
每到菊花盛放的时候，他都要在花丛中，静静地站上几个时辰。
时间久了，就成了一种习惯。
而且，一站就站了十年。
菊花也开了十次，落了十次。
他渐渐从一个稚气未脱却机智灵敏的孩子，长成了一个聪明狡猾又喜欢捉弄人的名副其实的少爷。
十年里，他做了很多事，认识了很多人。
老板娘就是其中一个。
无论得意失意，高兴难过，他都会去老板娘那里喝酒。
他也曾受过伤，是老板娘给他包扎，敷药，解毒。
虽然老板娘每次见到他都是一副极其讨厌的表情，也时不时给他一些苦头吃，还在他面前把酒钱药钱算得分毫不差。
但他知道，其实她很关心他。
所以这一次，无论有多险，他都要去见唐潜，把她救回来。
更何况，那个盛气凌人的三公子竟然就在他的天下第一庄等他，而他，本来就是准备带着叶香山回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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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三公子』
高达三丈的～漆大门大敞着，没有门卫，也没有人来迎接。纳兰～扇叹了～气：“明明是自己的地方，现在却突然～没那么～悉了。”小～孩笑道：“是因为这里突然变得很安静？”“也不全是。”“那还有什么？”“还因为我现在这个样子就好像是客人，～去拜访主人。”小～孩呵呵笑道：“我们家公子不管走到哪里，都会是主人。”“是吗？”纳兰～扇～着鼻子，眉～感兴趣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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