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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

第9章一九九四年十月三日

作者:杜峰 阅读字体选择:小字



      一九九四年十月三日 周一 晴



短短几百米,换了十二个接待人员,才将我领到锦华宾馆的“听涛阁”前。

排场够大的!

十一点五十六分,马天在两个保镖和四个美女簇拥下出现了。

“哎哟!老同学,别来无恙否?”

“大老板寿辰,自当恭贺!但我是个穷鬼,今天只扛来一张大嘴,预备吃你个落花流水!”

“哈哈哈……都说老同学幽默风趣口才好,果然名不虚传!请!”

门一开,只见偌大的厅堂,仅仅摆了一张桌子,空无一人。

“大老板的贵客们还没到么?看来,我这穷鬼倒占先了!”

“到了呀!”

“在何处?”

“你看不见?你们看见了吗?”

“看见了!”两个保镖、四个美女、十六个服务员齐声一喊,吓我一跳。

“我的眼神这么差?”我有些糊涂了。

“你们说,在哪里?”

“就是你!”二十二只手齐齐指向我。

马天哈哈大笑,得意非凡。

“开什么玩笑!”

“今天的客人,就你一个!”

礼下于人,必有所求!可难道他没听说我的事?

“闻说前年富贵山庄大摆寿宴,足足一百席,莫非不是你马大老板?”

“哈哈哈……做寿倒是我。可哪个王八蛋说的一百席?简直造谣嘛!”

“看来市井传闻,不可……”

“不多不少,摆了一百零八席!男女宾客,来了九百九十九人!哈哈哈……吉时已到,上菜!”

山珍海味,水陆杂陈。

“上酒!”

四瓶五粮液。

“人人都说‘吴山酒仙,杯不留残’,今天我俩喝个痛快!”

“我不喝酒。”

“什么话!你‘酒仙’的大名谁不知道?”

“戒了。”

“我知道。但今天破个例!”

“不破。上饭。”

“怎么?老同学这点面子都不给?知道这是什么酒吗?”马天随手打开了一瓶。

唔!好酒!起码二十年陈!

“我花重金八方搜求,也才找到这样四瓶!这是……68年的,两瓶。那两瓶是73年的。我知道你是大行家,一般的酒,可不敢拿出来献丑!”

“给我上饭吧。”

马天脸色变了:“今天这日子,都不肯为我破一次例?”

“对不起,理解万岁。请上饭!”

马天定定地看着我,一字一顿说:“在吴山,还没有人拒绝过我。不仅仅喝酒!”

“那我对你深表同情。”

“什么?!同情我?”

“人生乐趣,尽在体验。你却连被拒绝的滋味都没尝过,岂非太可怜了?”

“哈哈哈……”

“称‘大老板’而不名,在吴山没有第二个——你的威风,连黄口小儿都知道的!”

“你坚决不喝?好!给他上饭!”

我刚刚端起碗筷。

“龙隐!”

“怎么?”

“姓马的连续七天亲自上你家送请柬,才请得你大驾回来,无非就想图个高兴,你却喝杯酒都不肯吗?”

“老同学,各人习惯,烟酒不劝。我已戒酒多年,你何必强人所难?茶亦醉人何必酒?我以茶代酒,陪你喝个痛快!”

“哈哈哈……拿箱子!”

保镖拎来一只密码箱,马天打开,满满的百元大钞。

“老同学,看来你是个犟性子!恰好我也是!”马天拿起两个小小的高脚杯倒上酒,“只消干了这杯,得你一句祝词,图个吉利而已,这一百万就是你的了!”

我抓起一沓仔细看了看:“果然是大老板的气派!好久没见这么多钱了,我心痒难搔,眼睛都花了!可惜呀:我不喝酒。”我又拿起了碗筷,“我从小有个臭毛病:开始吃饭,决不讲话!”说完,唏哩唰啦大吃起来。老子可不能白跑一趟!

马天一直盯着我。

我吃得饱饱的。

“听说,老同学在外地打工,不知一年收入多少?”

“足够填饱肚子。”

“却也不把一百万放在眼里?”

“我常常做梦都想成百万富翁。”

“那,这么一小杯,又不是毒药……”

“钱是钱,酒是酒。想要钱与不喝酒根本两码事儿。”

“那不要你喝酒的话,这钱……”

“我已经抱着,跑拢翠屏山了!”

“哈哈哈……”马天双手一扬,余人转瞬退尽,唯闻松涛阵阵。

“兄弟,开开玩笑,别多心啊。”

“嘿嘿嘿……”

“还记得八九年的同学会吗?饭后,在隔壁房间,我单独招见了每个同学。进门前,保镖告诉他们:只要进去讲几句吉祥话,就可得一千元的红包。”

“没人来叫我呀!”

“有三个人例外。除了你,也没有叫苗青。”

苗青小学时被称为“班花”。但不是因为漂亮,而是因为丑陋,才被起了这个绰号。马天的绰号就太多了……

“还有一个例外是谁?”

马天咬紧牙根,深深吸了口气,才说:“花童‘花太岁’!”

电光石火间,我脑中闪过一个镜头:扇形拱卫着花童的一大帮同学;高高扬起左掌的花童;捂着热辣辣脸颊的我;偎缩在我左侧眼含泪花的马天……

“可我记得,他也……”

“是的,他也进来了。最后一个。但他不是一千的红包。”

“多少?”我暗想一百?一块?一分?

“一万。”

“为什么?”

“因为,他是自愿跪着向我祝寿的!”

我不由轻叹了一声。

“‘西北风’!‘西北风’!我永远记得这个绰号!我永远记住了这份侮辱!”马天一连将两杯酒喝干了,“兄弟,你知道吗:就从你为我抱不平而挨那个耳光起,你就是我的兄弟了——不!还更早,在一个星期前,在我们班搞野餐的青冈岭上,当你偷偷塞给我那个馒头起,在我心中,你就是我的兄弟了!还有苗青,十几分钟后,她也分了半个烧饼给我。她就是我妹妹了!那一个馒头、半个烧饼,温暖了……将永远地温暖我!那时,我就下定决心:这辈子一定要出人头地!一定要报答这两个人!一定!”马天又倒了一杯酒,却端在手里:“是的,我们家穷,实在太穷了!上中学前,我**过一件不带补丁的衣服**!要把我们七兄妹喂饱,都不是半残的父亲和弱小的母亲容易做到的!何止野餐时才喝西北风啊!除了你们俩,全班每一个人都叫过我这个绰号!全班!全班哪!”

我实在说不出话来。

“初二只读了一期,我就离开了吴山。我告诉自己:不发财,就死在外面!那几年,过了些什么日子,我想都不敢再去想!多少次,我已站在犯罪的边缘!但无论多艰难,我没有犯罪!我决不能把自己毁掉!因为,我要活下去,我要报恩!”马天喝干酒,长长舒了口气,“熬过来了!总算熬过来了!从八六年起,我转运了!财神爷就像是跟定了我,做什么成什么!我八九年回来时,已经有三百多万!但看你的四海商行红红火火的,用不着我锦上添花,所以同学会上,我话都没单独同你讲一句。我只把苗青带出去了。她现在生活得很好,经营着一个小生意,挺满足的。只是……唉!我们这些臭男人,为什么总是只看女人的外貌呢?长得不漂亮,就不是好女人吗?唉!说不清楚!我自己不也是这样的混蛋吗?九一年,我已经有两千万资产了!”马天把箱子提过来,“兄弟,在你面前,我决没有自大的意思。我非常尊重你,你应该相信。拿着!”

“我为什么要这钱?”

“兄弟!我已经知道了!你就别绷了!你要同我见外,就是看不起人!”

“我从来没有看不起你,无论在你缺少一个馒头还是拥有一座金山的时候,都一样。”

“我这次回来,就听说了你的事。你肯定遇到大难了,连四海商行都顶了出去!你什么都别说,拿这钱去顶回来!你那么多年创的牌子,凭什么被那死胖子拿去?是不是不够?他要多少?两百万够不够?”

“这事你不用管……”

“你是我兄弟,我不管谁管?你要是不好说,我去交涉!死胖子……”

“不关他的事!我不想干了……”

“笑话!打工很舒服吗?我打了……”他突然打了个哈欠,“兄弟!我去去就来!”

我又喝了一碗“清水白菜汤”——这可是好东西!八百元呢!

马天回来,像变了个人,精神焕发:“哈哈!兄弟,恐怕有个大美人喜欢上你……”

我突然怒不可遏,起身就走。

“怎么了!兄弟……”

“闭嘴!不许这样叫我!我看不起你了!看不起!”

“怎么怎么……”他拉住我不撒手。

“你在吃粉,是不是?看着我的眼睛!是不是?是不是?”

我的大嗓门一定惊动了外面。

门开了一道缝,**两张脸;上面是保镖的,下面是美女的;声音娇媚入骨:“天哥!怎么了……”

马天顺手抓起一个花瓶就砸了过去:“谁他妈准你来的?滚!全都滚出这院子!”

我仍然盯住他的眼睛:“是不是?”

“是……是!是!”马天又把箱子提了过来,塞到我手里,“你什么都别问了!兄弟,再见。”

我坐回了原位。

“为什么要去沾这玩意儿?这都沾得吗?你不知道后果吗?”

“后果?嘿嘿嘿……去年,我两个老朋友都死了;还有一个,现在跟乞丐也差不多了!都是被这玩意儿毁掉的!都是千万的身家呀!我也无非这两种下场,我清楚得很……”

“你是吸还是注射?有多久了?”

“吸。去年十月……底开始的。”

“为什么?为什么?”

“人为什么要活着?人为什么要挣钱?你能告诉我吗?兄弟!我这次回来,就是安排后事的!现在就剩下你的事了。命运就安排得这么巧,让我还来得及报答……”

“我问的是为什么!”

“为什么?哈哈哈……没意思!活着没意思!越活越没意思了!过去,我穷得常常饿肚子,可活得很起劲!真的!有一种说不出的劲头!虽然累得很,虽然苦得很,虽然说不上幸福,可就觉得带劲儿!那时想,我要有钱了,该多幸福啊!哈!真就发财了!发大财了!那个开心!那个兴奋!我过去想要的,甚至想都不敢想的,都有了!爱怎么就怎么!破个‘处’要两万吗?不行!低于十万老子不干!那个美女傲得要命,没十万块弄不上床,是吗?当众****,给老子瞧一眼,老子出一百万!哈哈哈……”

我明白这小子的毛病了。

后面,他近乎癫狂地还显摆了些什么“丰功伟绩”,我没注意听了。

我思绪万千:

八十年代冒起的这个群体,刚从极度贫困的时代走出来,却在极短时间内,奇迹般获得了惊人的财富,几乎自己都不敢相信!那种欣喜若狂、以至忘乎所以的心态,我清楚得很!

这几年走的地方多了,暴发户们种种不可思议的愚行,丧心病狂的蠢举,我耳闻目睹的太多太多——何止吴山?举世皆然!古今亦然!

我不也曾是其中一员么?

这实在可算一种流行病,差别只在程度的轻重,时间的久暂而已。

这病根,是缺乏智慧。

在某些特殊的历史时期,挣钱的确可以不凭智慧——狗屎运到,傻子都能成巨富的。

但花钱,却无论什么时候,都是一种艺术。最深奥的艺术。非有智慧不可!

金钱的力量实在太大,大到如果没有足够的能力驾驭它,是连自己都要被摧毁的。

好比一个白痴,闯入熙来攘往的闹市,突然拿到一杆冲锋枪,想不弄出点悲剧,恐怕都难。

回过神来,马天已在痛说家史了。

“……我活成什么样子了呀!连兄弟姐妹都像仇人了!只有我妈,我可怜的妈!我以前给她的钱一分没动不说,还替我存了一万多块!预备为我娶媳妇儿!你说:她那几百块退休金都花不完,再多的钱,对她有什么用?而我那畜牲不如的四哥,去年输得一塌糊涂了,就去逼我妈,要不到钱,居然打她!真是报应哪,自己蹲大牢去了!要不,我这回非揍扁他不可!但回过头想,我过去给他那么多钱,不正是祸根吗?不等于是我害的他吗?兄弟,你说我到底怎么了?哪里出问题了?挣那么多钱,反而越活越苦恼!越活越痛苦!我只觉得一切事都腻味,一切人都讨厌,一切的一切,都令我恶心!包括我自己!恶心!别看我弄这‘四大美人’来八方显摆,那是装样子的!我早就没性欲了!现在,只有这白色的粉末,才能带给我快乐……乞丐老子是决不做的!要是钱抽完了还没死,老子就自杀……”

毒瘾本身不可怕。他的心死了,这才是关键!

但愿这小子还未病入膏盲。

看世态人情,如镜中观像,美恶妍丑,照出的都是自身。可如何能使他悟得此理?

我突然萌生了一个绝妙的想法!

见我扔下箱子,径直往外走,马天气得脸都绿了:“你是嫌老子的钱不干净吗?”

只要我敢点一下头,这小子多半会扑过来同我打架!

“你挣的钱,还不至于会有罪恶,这我是信得过的。”

“那你为什么不要?”

我轻描淡写地说:“太少了。”

“两百万总够了吧?我已经派人……”

“马天!你顶峰时期,拥有多少资产?”

“……至少四千万!”

“现在呢?”

“哼哼……三五百万老子还随时拿得出!”

我狂笑起来:“马天!你便立刻堆四千万在这里,姓龙的仍嫌太少太少!”

果然!这小子怒极反笑:“龙隐哪龙隐!也许,你什么都比老子强,可要论挣钱……哼!你以为老子不摸你的底吗?七年时间,四海撑破天有五百万纯利润!有吗?”

“没有。”

“那你还吹?我知道你自尊……”

“马天!想知道老子究竟多富有吗?”

“想!当然想!”

“那就跟我走。我让你看一样东西。”

“难道你还有个造币厂不成……”



冯心抬头慨叹:“人啊人……”

“我概括给你说一下吧:马天来到这亭子里,看到了这四年多的日记——除了吃喝拉撒,他一个人在这楼上呆了五天五夜!龙隐就是在那天作了这幅对联,后来补送给马天作为生日礼物,至今挂在他的卧房。十月八号下午两点半,龙隐、喻冰与马天在这里畅谈了四个小时。之后,马天辞退了庞大的跟班队伍,十号随龙隐离开了吴山。数日间,一个惊人的消息传遍了吴山:听说大老板破产了!但没有几个人相信这个不知从何而起的传闻。直到95年2月8日四海公司挂牌成立后,在上班的人潮中,多了一个骑自行车的瘦削男子、一个毫无实权的顾问,人们才逐渐相信了。5月12日,四海又来了一个毫不起眼的女会计。6月1日,这个女会计同马天一起,向公司的人分发了喜糖……”

“现在的四海集团的财务总监苗青?”

“是的。从此后,四海真是风生水起、兴旺发达!96年、99年两次大跳跃,成就了四海集团。但你们调查所知的,还远非全部。四海直接投资的实体,大大小小76个,分布在全国20多个城镇,现有员工4581名,只是都没打四海的招牌而已。沉稳有余的‘铁公鸡’喻冰,辅以气魄雄浑的商业奇才马天,使龙隐从此几乎不用为四海操一点心了。按他的说法是:老子只管花钱!”

“原来还有这么两个‘幕后英雄’!他推掉一百万,却要到了马天这个人!臭小子的确聪明!”

“错!马天的财产虽然大都挥霍掉了,但在沿海的房地产,后来变卖出五百三十多万,也陆续投入了四海。唯一留下的,就是现在的住房。他现在过得非常健康,非常快乐,两口子恩爱异常!”

“他的毒瘾怎么戒掉的?前天同俞处长聊天,正说到他在吴山当戒毒所长时,送出过1173人,你猜没复吸过的有多少?”

“100个?10个?”

“一个都没有!”

“马天没借助任何药物,只是与龙隐一起走了两个多月,就从来没复吸过了。因为,他找到了生活的乐趣和意义。生理依赖本就是次要的,只看意志力够不够。龙隐对此有一句话,我非常欣赏:‘除了吃饭喝水,没有戒除不了的习惯’!”

“别别别!我知道你在含沙射影!见一回劝一回,老冯再顽固,可不像话了!难道不抽烟就不能思考了?就不能破案了?”冯心深情凝视着手中吸了一小半的香烟,突然小心地摁灭了,“在我客厅最醒目的位置,将出现一座纪念碑,底座就真空密封着这根残烟,碑文就是这句话!”

严热大喜过望,笑靥如花:“好样的,老冯!我再建议,还要刻上一行小字:‘这是一个烟龄超过警龄的老刑警吸的最后一根香烟,熄灭于2008年4月2日17:05:32秒’!然后做成精美的照片,免费赠送给全中国每一个刑警!”

“好!”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看谁还敢说戒烟难!”

“好主意!”

“只是……”

“对呀!那得花我多少钱哪!你想要我破产么?”

“嘻嘻嘻……”



        二00八年四月三日

       吴山市·城北区·龙隐家



[08:43]



自打八点钟开始“上班”,严热就心烦意乱地老在折腾,简直没消停过。

“你今天怎么了?不好好地看……”

“我在发愁!我都愁死了!”

“愁什么?”

“我昨晚估算了一下,起码还有三千万字没看。就算我一小时能看三万字,也得一千个小时!那不得花几个月呀?而我一个字都不想漏掉啊!老冯,你诡计多端,想个办法吧!”

冯心果然严肃认真地思考起来:“有了!”

“快说快说!”

“你抱着撒丫子就跑!一趟跑回北京!龙隐要问,我就说:呀!有这等事?那丫头溜哪去了?我帮找找看……”

“嗯……我好想哭啊!老冯,真的想个法子!”

“没法子!臭小子我对付不了!”

“要不……我耍赖!”

“怎么赖?”

“明天,我悄悄把‘特务工具’带来!啪啪啪啪……”

手机响了。

“冯组长!有一封寄给龙隐的信,从深圳发出,是假地址,也没留姓名!怎么办?”

“正常送出!但必须在九点十二分准时送到,前后误差不许超过一分钟!”

“明白!”

冯心放下手机:“小严!会不会……”

“但愿!但愿吧……”

九点十三分,楼下果然在叫了:“舅舅!舅舅!有你的信!”

严热抢着说:“龙先生!但愿是凤儿!”

龙隐苦笑一声:“哪会这么快……”下楼去了。

不到一分钟,龙隐便像只中了箭的兔子,连窜带跳蹦了上来,话都说不圆了:“真的!严教授!真、真的……”突然,龙隐将尚未启封的信双手捧在胸前,深深地掬了两个躬,“这广告数日间便能轰传海内外,定有人暗中助力!二位这番恩德,姓龙的铭感五内,没齿不忘……”

冯心叫道:“没有没有!我没有!哦!严教授新闻界的朋友多……”

严热勃然大怒:“姓龙的休要胡言!这般含有阴险暗示的话,一旦传将出去,岂不害得冯同志丢官罢职?那倒还是小事!我严同志无职无权,倘因此打破饭碗,个个月来分您的工资吃饭么?您也没固定工资呀!那是想害我饿肚子了?”

龙隐傻笑:“对对对!那是媒体猎奇,自然传播而已……”

“快快看信要紧!”

“是、是!”

龙隐小心翼翼**封口,抽出了厚厚的信笺。

拆开一张,白纸;又拆开一张,还是白纸!

共拆了七层白纸,才**一张照片:是胖乎乎两个婴儿。

龙隐的手越抖越厉害,呆看了半晌,猛地翻过照片,立刻欢叫道:“双胞胎!龙凤胎!”但笑容很快消失,嘴撇了撇,猛然间泪如泉涌……

严热做梦都想不到,一个这样的男人,一个快乐如白痴、逍遥如神仙的男人,居然也会如此凶猛却又无声地流泪……

没谁留意到过了多长时间。

听见龙隐的声音,严、冯二人才转过身来。

“她还不肯原谅我。她还要惩罚我。”

严热询问地望着龙隐。

龙隐将照片递了过去。

照片背面写着:



      周 岁 留 影



  吟儿:1990年1月16日16:26

  啸儿:1990年1月16日16:28



人谁不死?你会照顾好干妈的。她能瞑目。

把照片复制一张给她。

臭苯熊:二十年骨肉分离之痛,你该受的。

    我永远恨你!



——有两撮柔细的毛发,分别用透明胶带粘压在两个名字旁。应该是胎毛。

这字迹娟秀、遒劲,与十八年前的判若两人。

严热默默地递给冯心。

冯心看看,又默默地递给龙隐。

龙隐痴痴地凝视着两张小脸,不知多久,终于站起来,对严、冯二人点点头,比了个不明所以的手势,下楼去了。

严热将食指竖起,压在嘴上,止住了刚欲开口的冯心,然后走到花坛边坐下,独对那一丛摇曳的玫瑰;浓密的藤蔓,将春日阳光细碎地筛下来,为她披上了一件明黄的轻衫;她就那样痴痴地坐着,仿佛要坐成一尊雕像……

十一点十六分。

“老冯,我要回去了。我……我突然好想我的学生们!”

“可这些日记……”

“难道我真能看上几个月吗?我要走了。真是对不起你,什么忙也没帮……”

“说哪里话!这案子实在也……太也诡异!我们仿佛在与一个幽灵作战,无论发出什么招式,它虚飘飘的,全不受力!唉……”

“有什么秘密能永远埋藏么?有什么罪恶能永远遮掩么?”

“你真决定走了?”

“我实在没什么可做的了。老冯,我好感激你,让我参予了这个案子!”严热竟深深地掬了一躬,“真对不起你!”

“小严,同我这样客气,太生份了吧?马上就吃饭……”

“我不吃。我这就走。”

冯心呆了呆,轻叹一声:“我都有点不忍看见他……”

“他不会让人看出什么的。”

“那我得送送……”

“不!我不喜欢离别。我从不送人。”

“那……好吧!有什么进展,我会随时告知你。一路顺风!”

“真对不起你……”这已是第三次说了!

“你再——说这话!”

“好好好!再见!”

“再见!”



听说严热要调去外地工作,而且马上就走,龙母握住她的手就没松开过——老人的心里,外调就是升官,那是喜事;但初去时人地两生,又有无数的叮咛嘱咐;送出了大门口,又到小树林;转过了小树林,又上梧桐坡。龙隐若即若离地默默跟着。

“还有一句话,大妈要送给您。”

“您讲,我一定记住!”

“我没读过书,说不出什么道理来。养他们四个,什么也没教给他们。从小到大,我就只告诉他们一句话:做人要讲良心。我想,做官和做人,道理是一样的。不管做成多大的官,只要凡事讲良心,保管一辈子过得开开心心,过得理直气壮,吃得也香,睡得也香!”

“大妈,我保证记一辈子!呃,我们过那边去,我问您个事儿。”走出十几米,严热还是压低了声音,“大妈,那天隐儿跟您悄悄说什么呢?”

“严主任,隐儿不让告诉您……”

“大——妈!说一下嘛!悄悄的!”

龙母为难得脸都红了,彷徨无计地转头望龙隐。龙隐笑眯眯地摇了一下头。

这么远,臭小子难道听得见?

“哟!闺女,我答应了隐儿的……”

“好好好!我不问了,大妈……”

“严主任!”龙隐接话了,“我知道您想问什么。我告诉您吧。”

“说!”

“但只能说一半。要不要听?”

“……要!”

“我说:妈!这丫头甜嘴蜜舌,哄得您神魂颠倒,要是哪天一升官,‘呼啦’升到省里去了;又升啊升啊,一家伙升到毛**住的北京城去了,那时您老人家若是害起了相思病,可如何是好呀?干脆我们……后面的不能说了!”

“这孩子,生安白造!”

严热一转念就猜到了,只觉心头一热,又是一酸,侧身**抱住了这个善良厚道的老人:“大妈!大妈!我会再来看您的!一定!您多保重身体,别送了……”又抬头向龙隐喊道,“两年很快的!一晃就过了!啊?”

龙隐深深地点头:“谢谢!”



[16:31:25]



龙隐和喻冰的手机短信往复:



老拖:今日心怀大畅,欲谋一醉;恨无美酒当前,良朋在侧!惜哉……

老木匠要开戒了?妙哉妙哉!但老子可不是对手……拉上黄八仙!再加米亚仙!这叫:三大高手聚吴山,酒仙忙把桌子钻!哈哈,怕了吧?

杯不留残,多多益善!只是,老子才离开二十年,吴山酒界便沦落到这般地步,连拖拉机也敢妄称高手了么?一旁筛酒侍座去!

嘿!老子算半个总可以吧?喂!黄老七苦等十一年,这可是拉一车酒奔你家了!大米那娘们儿也不简单,来吴山十年,就没人测出过深浅!当心别砸了牌子啊!

今日本图一醉。但恐诸君无量耳!

大米已把她总店的行政总厨调过来做菜,你赶紧叫保姆多煮点饭!这黄老七还不把全吴山的酒鬼都拉来观战哪?

前年我见过他一面。那样喝下去,他能否再活十年?今天我要逼他答应一个条件:赢得了我,自是八仙升酒仙;倘若输了,终生不许沾酒!否则我挂免战牌!

他脸色是很不对劲儿,肝上多半有问题了!本司令尽量配合!只要能同你决一高下,这小子什么都会答应的!呃,什么事这么高兴啊?总不是找到老婆了吧?

你小子老废什么话呀?我都看见黄老七的车了,你这酒司令还在磨蹭!真是个老拖!

老子被堵在十字口,退都退不动了!难道打瞌睡呀?唉!我就说骑自行车的……



      二00八年四月九日

      北京市·严热家



“电话里不说,非要憋我一天,哼!没得好酒喝了!”

“我贼亮的双眼,一进门,已瞄到了茅台的芳踪!哈哈哈……”

“再不爽快点说,就芳踪杳杳知何处?天上人间难找寻了!”

“好好好!但你得采取点保护措施!”

“干嘛?”

“小心蹦起来,把天花板撞破!”

“才不信你呢!上回就说我要蹦珠穆朗玛峰,还不是吹牛?”

“我可没有吹牛!”

“那你说,什么决定!”

“现在已经失效,就不说了!”

“哼!这个呢?”

“你一走,第二天龙隐就将了我一军。”

“怎么将的?”

“找我开后门儿。”

“什么事?”

“他要申请出境!”

“去哪里?”

“南极。”

“原因?”

“旅游。”

“哼!嫌疑之人,待罪之身,岂非做梦?”

“不!我今天亲自打了招呼,尽快为他办理。”

“他的嫌疑能解除了?”

“循着日记里的行踪调查,虽然目击证人已近两百,但没有物证,始终不能彻底否掉他。”

“那现在找到物证了?”

冯心掏出手机:“这是一个DV爱好者偶然拍到的。他其实是见到跟着龙隐这小女孩儿酷似当年演《青青河边草》的小金铭。”

“可这怎么能证明?”

“你看这背景:是金鑫公司2007年11月15日举办的一个活动现场。有68个员工的证词,可以确定那一时间段,龙先生正与沈乡搭着摩托车,在140公里外的龙城市策划绑架案。“

“可这人也许是替身哪!‘加入我们的人,都是成对的,所以能制造不在案发现场的证据’!”

“如果影像中这人没笑,那就确定不了。可你看这四秒钟,他在大笑!你看这角度!”

严热明白了:“皱纹?”

“对!经技术处理后,做了最精确的比对,肯定这人是龙隐。哪怕同卵双生的人,到中年以后,连大笑时脸上每一条皱纹都一模一样,是不可能的。”

“如同指纹的不可重复性?”

“道理差不多。”

“嗯……”

“所以,沈乡从未见到过龙先生的笑脸!”

“嗯……”

“所以,龙先生不仅知道龙隐这个人,而且对龙隐的行踪去迹了如指掌——每次与沈乡会面,龙隐总在不远的地方。他这是有意想鱼目混珠,误导我们!”

“嗯……”

“所以,潜龙帮的许多特征,与龙隐的许多习惯惊人地相似!”

“嗯……”

“所以,现场偏偏遗留了龙隐的头发——这样的疏忽,太不合逻辑了!”

“嗯……”

“所以,龙隐自始至终都坦然无惧,因为他心中无鬼!”

“嗯……”

“又所以,你现在可以欢呼雀跃了!”

“哼!”

“又所以,老冯本来已经三个大的头,现在有八个大了!老冯这回是要走麦城啰!明天的汇报,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说!说花了四个月时间,追到一条影子么?”

“唉……”

严热的平静,太出冯心的意料,随即恍然:“好了,告辞了!我走了你才好……哈哈哈……”

“怕我不好意思高兴么?我就不希望他是罪犯!我就不相信他会犯罪!又怎么了?我今天就要开香槟庆祝!还非勒令你作陪不可!又怎么的?嘻嘻嘻……”

冯心看了一下表,正色道:“起怜才之念的,其实又何止你一个?可惜,你没看到昨天那副场景。”

“什么场景?”

“昨天下午,我宣读完结论时,全场静得掉一根针都能听见。然后,那些铁骨铮铮的汉子们,有多少热泪盈眶?可惜你没看见……第一个出声的是谁,你保证猜不到!”

严热已不敢开口了。

“臭小子三字,已演化成专案组里一个几乎是亲昵的称呼。柏刚第一个喊了出来,然后,所有人都在叫臭小子!也不知叫了多少声……哟哟哟!可别制造水灾!一会儿‘老夫子’还以为我欺负你呢!”

“老冯!老冯!你是个好人!真是好人!”

“得!同你相交十一年,今日才得你夸一句‘好人’!臭小子实在……”

“不!不是为他!我猜到你的决定了!”

“哈!你就吹呗!心理学可不是读心术!”

“我要猜准了,你可不许赖!”

“当然!我就不信你那么神……”

“在这样一个急遽裂变的时代,能够使我们感动的人和事,是越来越稀缺了。可进入这个案子,进入这个人的心灵世界后,我的确被感动了。感动得一塌糊涂!而一切嫌疑都指向了他,我实在无比痛心!你了解我的性格,看出我又想干傻事儿了,不仅没有劝阻,反倒决定……可老冯!你是什么角度!你是什么身份啊!那该是多大的政治风险啊!我一个教书匠,傻不啦叽无所谓,可你……”严热又哽咽难言了。

冯心转身,装没看到:“以龙先生的地位,的确死罪难逃。杀他很容易的,一粒子弹而已。但我也实在觉得,此人杀之可惜。姓冯的平生谨言慎行,这回就与小严热一起犯回傻,又有何不可呢?我们一起去奔走,去呼吁,争取留他一命!这对社会有益!便因此为千万人苛责,我也决不言悔!不是说‘人生乐趣,尽在体验’么?”

“我猜对了!我猜对了!”

“严教授洞察入微,令冯某大为叹服!哈哈哈……哎哟!走了走了!”

“怎么?怕我的茅台是假的吗?”

“真没时间了!存着!存着下回喝!重要事情……”

“约了红颜知己么?”

“哈!倘有红颜知己,先就瞒不过你贼亮的双眼!‘夫子’何在?我去道声别……”

“不用了!”

冯心急步而行:“四个月,积下的事情太多了!还得准备明天的汇报呢!首先就是检查!深刻的检查!老冯这回的脸丢大喽……请回请回!”

“老冯!”

冯心刚拉开车门,闻声回头:“忘了说再见了!再见!嗯……”

“我告诉你帮主是谁。”

严热转身进去了。

冯心呆了一下,猛地掏出手机,手忙脚乱地拨号:“喂!别说话!听着:我已回北京。但我来不了!你便有天大的事,也没法子!你便骂我、打我、哭鼻子,也没法子!这事比天还大!一完我就打你电话!对不起!我现在关机了!”



(作者注:后面尚有3613字,交代出帮主的来龙去脉,这个故事就可以告一段落了。

请允许我在这里卖个关子:大家有兴趣的话,不妨来猜猜,究竟谁才是帮主?)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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