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公私是极其分明的。他自己这样也罢了,可偏偏以为别人也和他一样。这就麻烦了,也就无端地生出许多事来。
那年,他带了几个人去北京,到部里汇报矿山设计工作。从矿山到北京,坐火车要二天二夜。按他的级别,是可以坐软卧的,可他连硬卧都不坐,偏偏要坐硬座。
“您这么大年纪了,怎么能坐硬座呢?一路上坐着,连躺着的地方都没有怎么行?累坏了您,我们也没法向组织交差呀!”同行地人都劝他。
他却执迷不悟,充起了好汉:“没关系的。我年纪大,磕睡少,困了,打个旽就过去了。”
于是,一行人就这么“硬座”,坐到了北京;又这么“硬座”,坐了回来。回到了矿山,公司的大喇叭表扬了他。这自然就招来了一片的骂声。
“他这么老都不坐卧铺,以后谁出差敢坐?”
这话是妈妈亲耳听到的。当然,人家的话没这么斯文,比这难听多了,妈妈转述时,是有所过滤的。那些脏话,妈妈是说不出口的。
“干什么事,不想自己,也要想到别人呀;不想自己,也要想着这个家呀!快七十的人了,折腾坏了身子,这个家还要不要?这些孩子上哪去找吃找喝?”妈妈埋怨起来。
“先纠正一处错误,我今年才六十六,虚岁也才六十七,不是快七十的人。”爸爸振振有辞地说,“为什么要坐硬座?第一,要赶时间。五、六个人的卧铺票,要等两天才能买得到,误了公家的事,怎么得了?第二,我不坐卧铺,没叫他们也不坐呀?他们不坐,怎能怪到我的头上?真正的岂有此理!第三,坐硬座,有说有笑有热闹,不比一个人躺在那两尺宽的板板上好?第四,省钱有啥子不好?躺一晚上就要几十块钱,这钱省下来搞建设有啥子不好?你一晚给我几十块钱,我晚晚在板凳上睡!第五……”
妈妈气得浑身发抖,哪还容他扳着手指头数下去:“省钱,你省得是公家的钱,又不是自己的钱。挨骂,是你挨骂,又不是公家挨骂!”
“自己的钱,随你怎么花,鬼才管你哟!公家的钱,是拿来搞建设的,就不能乱花!能省就省,省一分,也比不省好!”爸爸认为占理的事,是绝不会回头的。
爸爸妈妈争了半天,谁也说不服谁。家里的事,从不见他们争过,倒争起这公家的事来了。我们几个小的呆在一边,一会儿觉得妈妈说得对,一会儿觉得爸爸也没错。但受“大人的事,小孩子不许插嘴”的家训约束,谁都不敢吭声,只得站在一旁暗自思量。这一场是非之争,直到我们一个劲地喊肚子饿了,才告了个段落。结果是不了了之。
妈妈说他古板,是个呆子。我觉得她说的不错。不久,爸爸又弄出一件事,再次证明了他的呆板。
那时,订阅《参考消息》报纸是规定一定级别的,大约是行政十八级以上。而且,刊头那有“内部刊物,注意保密”以及回收之类的文字。爸爸订了一份,而且不折不扣地执行了这一要求。
为了不让我们这些“平民百姓”看到“内部刊物”,他起初是将报纸锁在抽屉里的,而钥匙又是放在他的办公包里的。后来,报纸多了,抽屉放不下了,他就在书桌旁摆了张小板凳,将一摞报纸放在那里。
每次看完报纸,需放起来时,他都要捣弄一阵子。先将报纸角对角、边对边地折好,再将那一摞报纸,按日期顺序,叠得齐齐整整的。末了,还要在上面盖上一张白纸,大约还要做一些防范我们偷看的暗记什么的。有一番的折腾的。
他从来没有对我们说要如何呀,怎样呀,但他的行为却明明白白地告诉了我们。在这事上如此,在别的事上也如此。我们当然也很自觉,从不违他的意。
尽管,有许多次,我差点忍不住要揭开那张白纸,看看这份神秘的报纸,看它究竟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这既源于小孩子特强的好奇心,但更多的是由爸爸那慎之又慎的举止撩拨起来的。不过,每次都忍住了。我不敢去尝试,哪怕一次,因为我怕惹爸爸恼怒。
对《参考消息》的神往,直到我参加工作。当我在农场生产队的队部,拿起那张随意丢在办公桌上的报纸时,我的心还怦怦乱跳。那时我的感觉真的有些惶恐,就像做贼似的。我觉得终于揭起了盖住的白纸,终于见到了那久盼的秘密了。可是,一看,失望远远地大过了希望。不就是这点玩意吗?有啥呢?值吗?
可在那时,我真的让爸爸那慎微的举止,弄得一惊一乍的。直到今天,即使在报刊亭上买《参考消息》,都还有那诚惶诚恐的后遗症。
到了来年的元月某日,爸爸将那按月叠好的报纸搬了出来,让我随着他,一起送到公司的机要室去。机要员许阿姨听了爸爸的来意,惊讶得漂亮的眼睛快蹦出眼眶了,转脸给了我一个鬼脸。
“不用交的呀,没人交的呀!”许阿姨对他说。
“订报纸时,说是要交的,我记得!”爸爸一脸的严肃。
许阿姨为难地说:“可从来没人送来呀?我也不知把它往哪里放呀!先放下吧,以后再说吧。您老,太认真了!”
爸爸放好了报纸,就退到了门口。许阿姨见他站在那不走,就问“您还有事吗?”爸爸说“你还没有给我收条呀!”
许多年后,我探家时,遇见了许阿姨。闲聊中,她提起了这事。
她说:“我在职时,特意空出个柜子,专放你爸送来的报纸。”
我问:“那报纸还在吗?”
“现在就不知道了。应该不在了吧。谁会留那没用的报纸呢?你爸这人真的太认真了……”她笑了笑,“不过,我干了二十几年的机要员,那工作够闷的了。你爸爸送来的报纸,倒是陪我打发了不少的时光。”
我笑着谢了许阿姨。
我知道,爸爸的报纸现在归向了何处。我想,假如它还在的话,我会把它背回去的,背回我的家。尽管路很远很远,尽管它很重很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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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爸爸的欢乐演出』
在那平淡的日子里,爸爸也有~欢乐时光。那是1966年的“五一”国际劳动节,工司为了欢庆节日,决定组织各单位搞一次文艺会演,获奖节目还给予一定的物质奖励。爸爸奉行“君子相~淡如~”的信条,平日里和同事相~,私~是没有的,谈的都是工作。~级别、资历、还有那年龄,都让同事们父辈般地敬畏着,而~另一面又如何呢?他真的不苟言笑吗?这次,总算给年青人逮着个机会了。他们私~里商量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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