臭小子是星期天晚上才回来的,这多少有些反常。一般,他顶多在胡灵那边待上一天——周五晚上去,周六晚上回,最迟也就是周日早上就回家了,逢上过年过节,这自然另说。但这一次,胡玲却是赶在星期天我正打算做晚饭前把儿子送回来的,我并没问她原因,也没法问,她只把儿子送到楼下就开车走了,根本都没有“上来坐坐”的打算,至于说那臭小子,我就更懒得问了,总之他在他妈那儿玩,回来得晚了虽然反常,但也并非一件值得大惊小怪的事,他就是不回来又能怎样呢?虽然抚养权属于我,可这也不代表我有限制人家母子团圆时间长短的权利呀!何况,那臭小子偶尔从我眼前消失一阵,还真挺叫我省心、省神的,要不是胡玲太会赶时候,晚上那顿饭恐怕还真没臭小子那份儿了。
可要说反常,除了臭小子这天回来得晚,他还真有一件顶反常的或者说是真正可以称作反常的举动。晚饭之后,他没再像平日一般,把自己往房间里一关在里头总有的“忙”。今天,他游戏也不打了、网也不上了、卡通DVD也不看了,只是看起来非常无所事事地往**一躺,房门大敞——平日里他总习惯关起房门,似乎现时很多小孩都有这种偏好,而且做父母的要是进去之前没敲门的话,他们一定会很生气,好像他们的房间里藏着多少天大的秘密一般——任凭CD唱机里的周杰伦在那儿没完没了地“哼、哼、哈、嘿咿”。我从他门口路过了两三次,他始终就是把双手拢垫在脑袋底下,两眼愣瞪着天花板时而眨巴眨巴,除此之外什么事也不做。嘿,这小子难不成今天有心事,一个人跟那儿琢磨啥呢?我虽然觉得怪,可也并没去多嘴问他,因为我心里也正存着事儿呢,这其实从昨天就开始了,那些事没头没绪的,乱得人心烦。
我记得昨儿一宿我就没睡塌实,觉还是今天白天找补的。那一晚过得可真是要多漫长有多漫长,意识的流动根本不受控制,脑袋一着枕头,不是困意来袭,而是万千毫无头绪可寻的事情一桩接一桩在眼前“过电影”。这些“电影”,有的是自己亲身的过往经历,有的是从别人口中听来的经历,有的却是根本就没发生过纯属自个儿胡思乱想出来的不着边际的事,我真纳闷,怎么我在白天打算进行创作的时候不能有这样“思潮奔涌”的状态呢!我并不清楚记得自己在夜里曾从**起来过,但早晨却又分明见到昨晚临睡前才清理过的烟灰缸被喂得饱饱的,它旁边的一盒中南海却已空空如也。唉,我可真有点精神恍惚喽。
今儿晚上,我担心自己还像昨天一样睡不着觉,因此,便赶在上床睡觉前两个小时吃了片安定——我恐怕药效发散得迟缓,所以才吃得这么早,只希望在我倒头枕上时没多会儿就能安安稳稳地睡着,不用再看那么多不花钱的电影。
此刻药劲还没发生作用,臭小子那屋又有个周杰伦正耍在兴头上,我的困意暂时还不曾上来,于是我心里又难免忐忑了,惟恐今天它依旧不来,这样我岂非又要等到明天白天补觉,老这么着还不成夜猫子啦!
这会儿既然还不想睡,左右又无事可做,难免就又会想起那些说不清什么的乱事,嗨,与其说是我想事,倒不如说是那些事又想起我来了,它们可真够难缠的,比阎王爷座前的黑白无常都难以打发!
我现在可真有点后悔了,早知道这样,昨天与那田小妞倒不如不见的好。
恍恍惚惚,听见有人叫我“爸!”当然,叫“爸”的不一定是在叫我,但至少在我家,我还是个爸,除了那臭小子,也没人再管我叫“爸”了。“嗯,干吗?”我下意识地把其实才被我抽了三分之二的烟灭在烟缸里,偏过头朝正往我跟前走的儿子看去。
“爸,我……我想……”他犹豫不决,似乎有话想说又不大敢说。我愣着神等了他一会儿,见他兀自迟疑不言,便想要催他,可莫名其妙地一开口却成了另外一句话:“哦,正好,我也有事要跟你说呢,你坐下。”听得这话,臭小子吓了一跳,脸色儿都有点白了,估计他以为我又要为着什么事而训斥他呢,小东西心里保不齐在回忆自己又捅什么漏子以及盘算着该怎么和我搪塞呢!
等臭小子一屁股在沙发里坐定,我才缓缓问出这么一句:“你说……我要是真决定找个……哦,给你找个后妈,你……答应么?”听听,这是什么话,事后我都觉得可笑,当老子的想再娶个媳妇,还得问儿子同不同意!“什么,后妈?谁、谁呀?”他一副大出意料之外的惊讶神色,但我拿不准这究竟是因为听说我真要给他找后妈这事本身而吃惊,还是由于听到我说的话与他原本所猜测的大有出入而吃惊,总之他此刻是大瞪着俩眼像瞧一个怪物般瞧我,那一对儿眼泡已经能和赵薇一较高下了。“啊……我就是说说,还不一定呢,没谁。”这话简直前后矛盾,明明刚才都说是“真要找”了,眼下却又改口说“不一定”,不过臭小子当时也没反应过来,只是一脸狐疑地朝我点了点头。
我本打算就此打发臭小子“你去吧”,可话还没说出,他反而又抢着问起我来:“爸,我……那个,你说要是我们田……田老师那样的,你会不会娶……她呀?”“什么,你说什么,你们田老师?!”我脸上的表情肯定比刚才他显出的更夸张十倍,我真没想到甚至都不信这臭小子竟能问出这种话,他是怎么想出来的呀!“哦,我胡说呢,胡说的,你别当真,爸。”兴许是看见我的反应太大,是以他不敢再多提,只改口说,“我睡觉去了,爸!”我不记得当时是不是还冲他回应了什么,甚至不记得后来我是怎么上床睡的觉,只记得当时唯一的一种感觉——头晕。
第二天早上我和儿子都起晚了,一睁眼,都七点一刻了。糟糕,昨儿晚上怎么忘了上闹钟,今天周一,臭小子要上学呀!我顾不得那么多,一猛子从**蹿起来,用了顶多十秒钟穿好了衣服(好在夏天身上需要穿的衣服不多),趿拉上拖鞋直奔臭小子那屋,也不管他正做什么美梦了,一把将他从**薅起来,大叫一声:“起床,迟到啦!”
其时,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了,一坐上车,就铆足了劲往学校开。我料定今天二环路上肯定堵车,所以毫不考虑地一路钻着小胡同,愣是赶在七点四十之前把臭小子送到了学校门口。说实在的,刚才那一趟车开得可还真有点“生死时速”的感觉,停稳了车以后我才想起从脑门上往外冒汗。现在想想可真后怕,我发誓,从今往后就是有天大的急事我也再不会这么开车了,忒悬啦,差点就和一斯泰尔来个“亲密接触”!
臭小子忙忙叨叨下了车,车门都不关,拎着书包就要往校门里跑,突然间他竟又刹住,回过头望住我,显得很平静地说了句:“爸,我同意,你找吧。”这是什么没头没脑的话?我当时都给他说愣了。显然,臭小子是等不及我做出反应了,朝我一点头就又要拔足而奔,也正是在这一刹那,我霍然明白了他刚才说的,于是朝他轻“哎”一声,见他略停,便从车里探头说:“要真是你们田老师,我可能会娶。”我清楚地看见他脸上**一丝奇异的笑,他往回跑了半步,帮我把车门关上,再次朝我点点头,既而就真的跑进了学校。
“嘿,你在这儿停着发什么呆哪,送儿子呀?”我被这一声从左车窗外传进来的清脆女声给吓了一跳,转头一看,不免吓得更加不轻。怎么是田雅丽呀!此时,我除了惊讶更还有几分不好意思,毕竟,十几秒钟以前我脑袋瓜子里可还琢磨着娶人家的事呢!望着眼前这女子,我的心玩命地跳。
“你……怎么在这儿?”这话一问出我就后悔了,这不是废话么,她是这学校老师,不在这儿能在哪儿?不过,田雅丽倒似乎把我的话给误会成了另外的意思,竟然解释道:“嗨,别提了,早上一出门,自行车后轮气门心坏了,没工夫修,只好坐车过来。哪想到又赶上早高峰大堵车,今儿可够倒霉的。哎哟,不跟你说了,快四十了,我得进去了,班上早自习没人盯可不行。”我以为她说走就走呢,哪知她突然又像想起些什么,举手轻拍了一下我的车门:“啊对了,正好,正要问你呢!你这个周末有没有其它安排?要是没有,去我那儿坐坐吧,把邓楠也带上。”“啊?”我尚还没从乍见田雅丽的惊愕中完全缓过劲来,她又突然说出这么一档子事,我可就更不知该怎么回答了。不过田雅丽却也不再多等,就是她想等,时间也不等她,她瞅一眼表,叫道:“不行,得进去了。你要去就给我打电话吧,邓楠知道我电话。拜拜。”我还没来得及回一声“拜拜”,田雅丽那纤巧却并不显得娇弱的身形就已迅速隐没进了校门。
一阵长铃响过,正好七点四十。学校里传出的各种喧闹在那一刻之后全都消去了,恢复了它本该有的平静,校外的街道上似乎也被这座学校带引得一并平静下来,车辆、行人渐稀渐少,仿佛那校内的铃声并不仅仅打给校内的人听。不一会儿,朗朗的诵读声从学校邻街的几间教室里传出,或英语或语文课文或其它什么,在这诵读声中,偶尔又会加入一两声来自街道某处的清脆但并不刺耳的自行车铃声,渐远渐近又渐远。我默默坐在车中,双手把住方向盘,两眼却始终盯着那进已经被校工关起的高大红漆铁门,眼前却浮现出儿子离开时的景象,也浮现出田雅丽离开时景象,想着方才同儿子说过的话,也想着方才田雅丽同我说过的话……
从周一臭小子上学险些迟到,我就预感到这一整个礼拜都会忙乱异常,事实也的确如此,自打周一下午开始,我真是充充实实地过到周五,一刻闲工夫都没有:赶那拖了人家好长时间的稿子、开那没完没了又没什么太大意思的座谈会、帮几个有“八杆子打不着”亲戚关系的文学青年修改稿子并尽量想办法助其发表,另外还替姜爱玲那小妮子去找了两位极其不爱与任何媒体见面的作家朋友,苦口婆心地劝人家接受她那“短暂”的“独家专访”。要不是臭小子周五没去胡灵那儿,我问他原因,他一脸疑惑地质问我说:“爸,你不是说这周末田老师要咱们去她家么!”我竟险些把这茬儿给忘了!
嗨,要真是忘了也就忘了,可如今这一想起来,我心里倒不免有点打鼓了:他田老师那天请我,到底出于什么原因呢,她……有什么事要和我说么,还是别的……或者只是当时没话找话跟我瞎客气呢?
我一时间忘了回答或说应对儿子的“质问”,只在心中踟躇于究竟还要不要应下田雅丽的邀请?如果应下,那就该赶快给她打个电话,怎么说也让人家等了一个礼拜啦!可要是不去呢,也总该打个电话说一下吧。但她若问到不去的原因我又该如何回答?她会问么?假如我真不去的话,她会不高兴么?哎,我为什么不去,周末又没事。对于一位女士的热情邀请,出于礼貌,也不应该拒绝呀!只是,我们原来……这以后……
“爸,你还打不打电话啦?”臭小子的话把我叫回到现实中,我看看写字台上的电话机,扭头朝他来个皮笑肉不笑:“打,这就打。”真是,管它呢,去就去呗,想那么多以前以后干吗?人算永远不如天算,倒不如走一步是一步来得自在。打,说打就打。
“嘟——嘟——”那边接得倒挺快,里面的等待提示音才只响了两下。
“喂?哪位?”
“喂,是我,邓琦。”
“呀,你终于打过来了,你再不打我就要给你打了。你们明天什么时候过来?可别太早呀,我得先收拾一下,我这儿可乱呢!你们想吃什么?我明天给你们露一手,让你们也……”臭小子忽然把听筒从我手里抢了过去,以一种格外激动的声音朝电话里喊:“田老师,我和我爸明天去,您在家等着我们啊!”
看了儿子的兴奋劲,我心里不知怎的,也随之油然高兴起来,忍不住伸手轻给了臭小子一个“瓢儿”(往后脑勺上似重非重地扇一记,通常是大人对孩子的一种表现爱意的不大正当的方式),然后把话筒抓了回来,佯嗔一声:“去,别捣乱!”而电话那头的田雅丽早已说不出话来,只剩下一串银铃般动人的笑声。
2007-7-31于桃园公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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