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间永和大王离我家不算远,开车过来也就七八分钟,以前来过两次,所已田小妞一说,我就知道了。要说这店面也真够小的,在偌大一个写字楼的一层看着要多憋屈有多憋屈地挤出一块犄角大的地方,里面开出一条带拐弯的狭长过道,**凑凑码了六七套桌椅,也就算是把店给开起来了。记得我第一次来这里时最先的感觉当真与进了一间于北京街头巷尾已成泛滥趋势的一直以为是连锁其实却只是各家干各家谁也不搭干的成都小吃、重庆小吃没啥区别,乱哄哄人满为患,坐着的比站着的少、看着的比吃着的多。我真不明白,田小妞怎么会选这么个地方约我见面,也忒没格调啦!不过,像我们俩这样的人见面,也的确没必要选个多么有格调的地方,总之在哪里都一样“路窄”。
今天还好,兴许是时间早(对于休息日来说),如此一间超迷你的永和大王眼下看起来竟略觉空荡,我到的时候一眼而望只见到仨人:一个正就着豆浆嚼油条的满嘴油烘烘的大老爷们儿,一个无事找事地擦擦抹抹的服务生,剩下那一个坐在临街大玻璃墙边的就是田小妞。田小妞今儿穿得挺素,湖蓝色短袖衬衫,下配一条七分仔裤,小巧的两足上各自趿拉了一只米色凉拖(鞋是我坐下以后才留意到的,似乎她家离这里不远,趿拉着鞋溜溜达达就过来了)。我二人彼此照望一眼,只微一颔首,就算互相打过招呼了,我于是走过去坐下。
“吃了吗,要不跟这儿吃点?”田小妞把这句话作为我们今天见面的开场白,不管真的假的吧,反正听起来比每次的那“怎么是你呀?”可顺耳多了。我摇摇头,看了一眼她面前的一杯正被她用搅拌棒搅来搅去的五彩蜜豆浆(在豆浆里加入一种叫“五彩蜜豆”的其主要成分是云豆、红豆和蜂蜜的甜品,之后还要再加入白糖,味道贼甜,我打赌,要没人告诉你那是豆浆,一口喝下之后你绝对以为那是一杯浓度没有调配好的过甜的蜂蜜水!),抿着嘴朝她摇摇头,但迟疑了一下,终而还是朝那位无所事事的服务员叫了声:“就来杯白豆浆吧。”“请您来点餐台点。”那服务员很自觉地放下了手中的活,向我假模假事地露个微笑,像幼儿园老师教小朋友一样地“请”我去她已站到的那台子前面点餐。我这才想起来这是永和大王一贯的规矩,这里不像其它中餐厅,先坐后点餐、吃过再结账,而是要先点餐并且买单然后等着人家给你上东西,从那些洋快餐学来的这种经营模式的好处就是,一旦店家出餐的速度过慢,焦急等候的客人也只能是粗声粗气地发几句牢骚而根本不可能撂下一句“不吃了”就拍屁股走人,因为钱都给了,不吃也太大头了吧。
一杯热腾腾的豆浆端到面前,我装模做样地吸溜一口就把它推到了一边,看向对面的田小妞,她还在搅和她的那杯浆,似乎仍没有要喝的意思,连里面的豆子都不曾顾上一眼。“到底有什么事,邓楠怎么了?”我这话出口的同时,鼻子里也被一股淡淡的幽香从对面撞了进来,不说心荡神驰吧,至少在那一刻我的心也狂跳了好几下,我于是下意识地向后躲了躲,但那股子香气却根本躲不掉。我当时都有点疑惑那香气是否属于对面田小妞了,怎么那天看电影时坐得那么近反而没闻见?是因为香气只直着飘而不横飘?不对,哪有这样的道理。那是因为……以前本来就对她没什么好感,所以也就没啥心思去留意她身上香不香?可若这么说,那我今天就是对她有好感喽?或者是她以前并没在身上施香,而今天特别喷了点什么,那不是更说不通么,有哪个人出来见冤家还有心思捣饬(音dáochi,此词原义无考,在北京话中指化妆、整装等等。)?
我胡思乱想时,田小妞已经回答过了我的问话,不过那时我正走思,因而竟没听见,直到她又“故伎重施”地用她那尖细的手指头捅了我一下并且面上颇显不快地说:“哎,你想什么哪,我刚才说话你听见了么?”我这才回过神,挺不好意思地一笑:“没、没听清,你……刚才说什么来着?”“你这人……”她瞪了我一眼,但并没接着说“人”字后面的话,而是鼓了鼓腮帮子又把早先的话重复了一遍:“我是问你,你认为你了解你的孩子么?”“什、什么,邓楠啊?了解?呵,我儿子我不了解谁了解!”田小妞的话有点叫我莫名其妙,她今天到底要跟我说什么啊,那臭小子在学校究竟又干了什么?田小妞望着我,竟忽然来了个冷笑,其中含有大大的不屑,似乎对于我的回答很不以为然。“那你……”我正要追问,她却已经从身边一个纸皮小口袋里取出个小本子,往我面前一推,打断了我的话,并以眼色示意,叫我看它。
按照田小妞的意思我朝那本子封皮上瞄了一眼:四年二班邓楠。嗨,臭小子的作业本呀,我当什么呢!“怎么,”我轻松一笑,“他没完成作业?”虽然没完成作业这种事对于一个小学生来讲也挺恶劣,但比起臭小子以往的大错小过,这还真不算什么,况且我还真没听说过他有不写作业的时候,这小子虽然不肖,整天吊儿郎当、瞎折腾,可在功课上倒还说得过去,他的最大缺点只是不爱遵守纪律,这和他老子当年一样,不过我可没教过他这些,提都没提过,他是如何“无师自通”地“继承”下来的,我可真说不清楚。
田小妞却并不做答,既不肯定我说的,也没否定,只是把一只手伸到我面前,替我把那本子打开,翻了几篇到某页上,指着让我看那一页的内容。
我满心狐疑地往本子的那一页上看,首先映入眼帘的并不是臭小子那全往一边倒的像待割的麦子一样的满篇烂字,而是一个大大的红红的“优”,我不禁赞叹出一句:“哟,这小子还能得优哪,难得!”
田小妞显然叫我看的也并不是优不优,这回她可有些着急了,接连以那尖细的“小葱管”在我所看那页的某处点戳了好几下,嘴里连说:“你看这个,这个,这儿呢!”
我连连点头,往那里瞅,上面写的是“课后题:以《我的爸爸妈妈》为题写一篇200到300字之间的随笔或日记形式的作文。”以下就是那臭小子写的东西。“他这个得的优?”我对这事可一点也不觉奇怪,我的儿子,就是什么都不会,那也该能像他老子一样瞎白话上几句、胡拽上几句吧。田小妞并没理会我,只是等着我往下看,我于是也就乖乖地往下接着瞧。可这一看不要紧,单是臭小子那开头的第一句就着实让我心上起来一番大震动,几乎使我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喉咙里骤起一阵生疼,眼里险些涌出眼泪来。那句话是这么写的:我有爸爸,也有妈妈,可是我并不像别的孩子一样有爸爸妈妈。
田小妞仿佛料定我只看完那第一句话后就无心再继续往下看,或许她本也没打算叫我看完全部,认为只看过那一句就已足够——足够让我无话可说。她的语气更比刚才柔和了许多,似乎已不是再同一个自己所讨厌甚至有点嫉恨的冤家对头讲话,而是多年的朋友:“现在,你应该不会再那么肯定自己很了解儿子了吧?”稍微停了停——好像并非为等我回话而只是在心下组织语言,她又说:“我见过好多你这样的家长,他们都以为自己很了解孩子,觉得孩子的心是和他们自己相连、相通的,无论孩子想做什么,他们都能提前料知,认为那是为人父母者的天性。可他们恰恰想错了,这世界上最不了解孩子的,或者说是最不容易去和孩子接近、试着真正了解他们的人就是他们的亲生父母。这话若在之前说,你一定不信,甚至可能会轻蔑地白我一眼、朝我瞥嘴挑眉,但现在你还会这么做么?你现在心里已经开始含糊了吧,无论如何都想不通,怎么自己连亲生儿子究竟在想什么都不知道呢,自己这爸当得也太……”
她没说“太”什么,但我能想到那意思,她的话继续说着:“其实你根本不必奇怪,你只需想想自己究竟和孩子平心静气地坐下来谈过几次心就是了,我想没有几次吧,甚至连一次都没有?你教育孩子的方法恐怕除了打就只剩骂了吧。是,我之前也曾说过‘让你把邓楠结结实实打一顿’的话,但那也仅仅是当时太过生气之下的气话,或者都可以说那是一句生气时因无可奈何而调侃出的话,我为我曾经说出那样的话而抱歉,但我要声明,当时话虽然那样说,可心里却绝没有那样的意思。我想,你就不同了,如果你真的想打孩子,恐怕根本不会提前放出什么狠话儿,只需要照直里招呼就行,对么?呵,你那是在点头还是摇头?不管是什么吧,我根本不需要你承认或否认,这和我其实根本没有关系,最主要的还是你自己心里清楚——清楚自己是不是经常打骂孩子。当然,我想你最多也只是清楚事实本身,而于你究竟打骂过孩子多少回,恐怕只有老天爷才数过。”
“你先别急着插话,容我说完。你是个有文化的人,又整天写写作作的,想来知道的事肯定比我要多得多,你应该不会不明白暴政之下绝不可能有真正的顺民这个道理吧?固然,孩子不会像被统治阶级反抗统治阶级那样去和你对抗,他也没有这个能力,但他一定会以另外一种形式表达出他的不满。如今已经是二十一世纪了,我们老祖宗留下的所谓‘严教出孝子’的思想早就过时了,不是最近几年,而是从上世纪初的某年的五月四号以后就已经过时了。你瞧,鲁迅先生不是一早就发出过‘救救孩子’的呼声了么,怎么现在眼看就整整一个世纪了可孩子们仍然没有完全‘得救’呢?我也曾在杂志上读过几篇你的东西,你的文笔真的很好,特别是有一篇探讨中国教育体制的文章,可怎么你在杂志上写得那么好,一但落实到自己、自己孩子身上就又变成另一套了呢,难道你们这些搞写作的人都是说一套做一套的么?难道你们写的那些东西仅仅只为搏人一笑顺便挣几块钱稿费,至于人们看后会不会有所思考、自己在写过它以后是不是也能言行一致等等这些都并不重要么?那当初又何必写得那么思想深刻而且极富真情实感呢?你不以为自己这样是虚伪、是‘假道学’么,你不觉得自己这么做是可……”
“可耻!”她没好意思把那个词说出来,我却帮她说了。是呀,她说得一点没错,我们这些搞写作的人有多少是真正言行一致的呢?我想,我们都会或多或少在日常生活中做出一些自己曾经在作品中所极力讽刺、抨击过的事,那些对世事、世人的讽刺与抨击又何尝不是针对于我们自己呢?
田小妞显然对于我的接话有点措手不及,万万想不到我竟会自己骂自己可耻,连忙辩解:“你……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哦,是说你对孩子不该……不该再……嗨,怎么会扯到那些上呢,远了,远了!”
“不,没有扯远。”我此时好像一个犯了大错的小学生,在面对老师时竟不敢去直视她的眼睛,满心的羞愧和懊悔以及不知所措。在那一刻我变成了儿子邓楠,坐在我眼前的人已不再是几分钟前的那个小冤家田雅丽而是了我严慈参半的班主任老师。我继续说出自己后面的话:“你说的是一件事,这并无本质上的区别。搞写作的人有时和为人父母者一样,只知一味教育别人如何如何,可自己却很少照做,这两种人都很虚伪,而我刚好又同时是这两种人,所以我更……”她要插话,我举手示意她稍等:“我确实错了,我确实从没真正了解过自己的孩子,就和我从没真正了解过世人一样,我只是个站在一边指手画脚的白痴——无论是在写作还是在教育孩子方面。我想,对于邓楠,你可能比我更加了解,而在他的心里也很可能会认为老师比父母更亲近,至少那天在电影院他刚一见到你时的兴奋劲绝对高于平日里在我或在他妈面前所表现出来的,我确定那不是佯装的,那么点的孩子也绝对不可能装得出来。”
不知何故,我的话已经说完,可本来有话要说的田小妞这会儿却不再有开口的意思了,她只是低着头静静地想着什么。此时我心中也有所想,但若细究起来却又无所想,因为想得太多连自己也不确定究竟想的都是些什么了。
我们彼此沉默着,谁也不看谁——她仍然低着头,我则是很不自然地看向大玻璃墙之外。仿佛餐厅里已只剩下我们这一对曾经的冤家现在的不知是什么,或者说这里已只剩下我俩,连餐厅都已不存在。良久,良久。
“其实……我和邓楠一样,也是从小就有爸爸有妈妈,但却没有爸爸妈妈。”田小妞话音很轻,就像一羽鸿翎落入池塘中那样轻,可它却无比清晰地传入到我耳中。
我转回头,注目于仍自不肯抬头的她,心里莫名其妙地起来一阵激动,忽然间很想听一听她的故事:“怎么?你也……”我不防她突然抬头,目光乍交处,我仿佛给某种奇怪的东西电了一下。
她眼神呆呆的,并未察觉我的反映,只是缓慢地点头说:“是,我的父母也很早就离异了,那时我和邓楠一样,上四年级。”
本章已完结,下一章内容更精彩喔。
下一章“第9章:9”内容快照:
『9』
田小妞告诉我她对~亲的印象并不~,因为父~离婚太早她一直都随父亲生活。我不确定是真的不~,还是她不愿过多提及~亲,总之我到底也没对她~亲获知多少。至于她父亲,确实说了很多,但却很~,凭我对~的组织能~也只能勉~理出个头绪来。与臭小子不同,田雅丽在父~离婚后就很少再能见到~亲,而等~亲再一次结婚又随着后来的~去了国外,便从此永无一面之缘。当我问起她父~离异的原因时,她显得很无奈而苦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