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
彤云渐合。
六月的天气,真是倏忽莫测,午时还横烈不可一世的酷热,临将至暮,竟又隐隐欲雨了。
尔朱荣像山岳一般的身躯,笔直地端坐在宝马乌王身上。
一日三战,皆不能克,北中城头还依然飞舞着“陈”字大旗。
想我尔朱荣的天狼军横行北疆,平山东,捍马邑,屠邢杲、破葛容,所向无敌,今天,居然遇到了劲敌。
陈庆之,你真的是天下的名将,居然以区区一万人的军力,阻挡住了我三十万大军的铁蹄。
不!
你就再是天下无敌,也绝不能妨碍我尔朱天宝称霸天下的大志。
我,一定,要,击败你!
日已西沉,暮色渐重。
旗牌官来报:元颢南遁,至临颍被杀;尔朱世隆兵至洛阳,元延明开城投降,洛阳克。车骑将军尔朱兆、副将贺拔胜引兵来援,战于蒿高。
天边忽然刮起一道龙卷风,宛如龙挂,直悬天地。
士卒一阵噪动。
三百多年前,曹操和刘备于青梅煮酒时的所见的朔风,大概也就是如此吧。
夫英雄者,胸怀大志,腹有良谋,有包藏宇宙之机,吞吐天地之志者也。
只是,今天的英雄,只能有一个。
尔朱荣举拳向天,号令三十万男儿:“举火,攻城!”
漫野的篝火已照亮了眼神,那熊熊的火,也要灼热这天空。
陈庆之同时也得到了洛阳陷落的军情。
城下,魏军也正集结着规模前所未有的攻城器,那悠扬的号角从敌阵中传来,击打着每个战士的灵魂。
……
“本非将种,又非豪家,觖望风云,以至于此。可深思奇略,善克令终。开朱门而待宾,扬声名于竹帛,岂非大丈夫哉!”梁武帝萧衍的快笔贺诏。
……
“陈庆之兵不出数千,已自难制;今增其众,宁肯复为用乎?”安丰王元延明的背后谗语。
……
“我等关中遗朽,已饱受胡辱,不想今生竟能得见王师!”初入洛阳时关中父老们那一双双热烈眼神中的殷殷相盼。
……
“主上以洛阳之地全相任委,忽闻舍此朝寄,欲往彭城,谓君遽取富贵,不为国计,手敕频仍,恐成仆责。”魏主元颢外同内异、屡谏不从的虚与委蛇。
……
“功高不赏,震主身危,二事既有,将军岂得无虑?自古以来,废昏立明,扶危定难,鲜有得终。今将军威震中原,声动河塞,屠颢据洛,则千载一时也。”一众部下联袂并起、慷慨而语的直言。
……
一个个声音继踵在耳边响起。
城外,狼烟四起,天光映火。
无限江山,清醒如初。
洛阳之梦,碎了。
驱除胡虏,复我中华衣冠的梦,也结束了。
看神州大地又是一片沧海横流,华夏茫茫苍生何时才能永定家邦?
“将军。”副将马佛念像永远追随的影子,就一直站在自己的身侧。
陈庆之挥了挥手,淡如挥去千年的往事,静静地告诉部下:
“我们回建康去。”
士皆白衣,梁军步骑数千,自东门结阵而出。
“军情!”
“正东高欢、尔朱吐没儿引军八万,有深壕、鹿角为阵,结联营数十;东南宇文泰、侯景有三万余骑兵队,迂回而来;城北,尔朱荣亲帅天狼军主力大举攻城,破门只在数刻;此外,洛阳方面,尔朱荣的援军以尔朱兆为首,不知其数,已开始强攻胡将军所守蒿高河桥。”
敌军已经重重包围,必欲吞我全师而后快。
天罗地网、十面埋伏。
此地已是死地。
死地,能置之而后生么?
“进而不可御者,冲其虚也;退而不可追者,速而不可及也。……”陈庆之略作沉思,无畏的眼睛再次亮若星辰。“我们先攻正东,敌虽有险据,然吐没儿已遭重创,高欢一人当不敢出,可拔其前砦;我军克东,宇文泰、侯景胜必袭我后,贼虽恃勇而来,然白日之战,侯景辈已丧胆,我师再返身破之,就向东南突围,至蒿高汇合;至于尔朱荣,城中我已留奇兵,一定会把他拖住。敌虽众,可使无斗也。全军,突击!”
“好!”鱼天愍率先高呼,直犯敌阵。
北门。
城头举起了千千万万个火把,原本绚丽的天空一下子燃烧了起来,如雷的喊杀声震彻了整个夜晚!
终于攻进北中城了。
城门侧,城墙边,堆积了无数的尸身。
还有少数的梁兵在零星地抵抗。
据报陈庆之已出东门,绝不能让他逃了。
“杀光他们!”
看着满天的烽火,尔朱荣心头热血沸腾,把手中的千牛刀高高向上抛起,半空之中激飞了数根火把,仿佛在大火之中找到一条通向天空的出路,腾身再接着宝刀骤马向前……
一道寒光!在那火雨天空的通路中一道闪电划过,直奔尔朱荣的哽嗓咽喉——这从风火中射出的一箭!
尔朱荣把马一冲毫不退让,扬刀一劈,将那一箭绞为粉碎。
一箭方罢,又是一片刀光袭来。
尔朱荣左手成拳,铁拳一挥,竟硬生生地将那一刀震碎。
引弓者,正是白袍队第一神射手“怒射天狼”成景隽!
而并肩站在成景隽身侧,手中再换一刀的,便是成景隽的副手、白袍队最热血的男儿“天空刀”昌明盛。
尔朱荣摇摇头:“你们不是我的对手,我只要陈庆之!”
二人也互视一眼,摇摇头。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男儿事也。
但义所当为,虽千万人,吾往矣。
昌明盛舞刀。
他手中的一刀化做了千刀万刀千千万万刀。
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江山如画,万古长空。
昌明盛手中的刀好像岁月的沧桑,绵绵无尽此起彼伏;又有如天上游走的风云,无形无相无踪无定让人难以捉摸。
“嗡!”
成景隽手中的弓也响了。
一发就是七箭。
再发又是七箭。
箭!
箭和箭在空中互相撞击,炸出火星。
不是流星,不是闪电,当然也不是鸳鸯更不是梦。
箭和箭有疾有缓,有前有后,或悲狂,或凄厉,或怨愤,或深恨……
恨天下纷争百姓流难!
恨神州华夏胡虏横行!
恨元嘉草草仓皇北顾!
恨佛狸祠下神鸦社鼓!
恨烈士捐躯生死相离!
恨壮志未酬冉冉老至!
恨天地无情大梦秋凉!
恨!
七大恨!!!
昌明盛的刀。
成景隽的弓箭。
本来两人分别开来,谁也无法对尔朱荣构成多大的威慑。
但这一刀一弓,配合得天衣无缝。
一个空。
一个恨。
竟生成了天地间一种茫茫的杀意,双双缠住了尔朱荣。
战!
战!!
战!!!
战战战战!!!!
昌明盛手中的刀已断了三柄。
成景隽的箭也发尽了两壶。
但尔朱荣半步不退。
我们也不能退!
一定要拖住他!拖得一时是一时,拖得一刻是一刻。
不计生死,勿论成败!
战!
轰!
天际传来了沉雷。
尔朱荣怒。
千万头颅,斩于吾刀。
我是天下无敌,我的刀就是苍天的意志。
“天意!”
手中天下无敌的千牛刀发出了风雷之声。
风起云涌,天地无情。
苍苍茫茫,无可抵御、无法比拟、无以抗拒。
雷兮,天地碎!
天意如刀。
天意,不可违!!!
千牛刀一刀斫下。
昌明盛大喝一声,叱起自己毕生的战志,举刀相迎。
成景隽变色疾呼:“不可!”
但昌明盛已把自己倾尽生命的一刀发了出去。
他招架的那一式,有个名字:
向天。
我命由我不由天!
天意既来,生死而已!
血。
战士的血特别红。
那是一种愤怒。
怒红!
怒红的血四溅了开了。
昌明盛全身如被庖丁解牛,都成了碎屑,风一吹,竟随着血雾都飘散而去了。
成景隽想揽住战友的身体。
但揽不到。
谁能揽得住逝去的岁月和惊心?
“好汉子……”
轻轻谓息了一声,尔朱荣又扬起了他的刀:“只剩下你一个了,放下手中的弓,我饶你不死。”
寂寞如夜,清醒如昼。
既然灭亡是一种注定的事,等待死亡的过程便犹如是一场痛苦的凌迟。
明盛兄,你前路慢行,兄弟稍后便来。
陈师,你们突围了么?
属下力尽于此了。
来生,来生,来生再见……
成景隽嘴角泛起弃世之刻淡淡的微笑,然后那么傲慢地最后摇摇头。
日居月诸,照我黄土……
天之苍荒,地之蘼芜,生有何欢,死亦何苦……
手中李广弓一振。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如此,而已!
尔朱荣脸上也浮起少有的敬意。
南军的血,果然够烈。
陈庆之,你得士如此,夫复何求?!如果此战你能不死,就来日再让我们沙场对决吧。
“好,我用千牛刀为壮士送行。”
“喀啦!”
一道狂雷轰过。
大雨倾盆而下。
成景隽一振拔箭,直指天际。
那一刻被电光照亮英雄的身姿,将凝固成千百年永远的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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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夜』
骤雨略歇。几道闪电划开夜空。漆黑的天空传来一~长长的隆隆~,直从天际滚到人心。夜,好~。那么~。~得荒凉而悲愤。如噩梦不醒。黄河怒!尔朱兆动容了。自己面对的敌人是怎样的敌人呵?三万大军,面对敌军八百不停迅~~~,从午至夜,竟然不能寸~一步!当年雄据幽并的邢杲飞熊军没有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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