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心蜕》第二部《乡中苦斗》长篇连载(4)
江南达人童山雷
四
此后,接连一个星期左右的时间,洪波和方春庭两人都过着作客“吃转转户”的
日子。他们走遍了全队十八九户人家。这些人家对他们的招待,有少数几家比文家的
要略好一点,但是大多数还比不上文家。特别是有几家人,不仅主人在陪客的时候所
端的都是一碗黑乎乎的净菜,就连给他们两人添第二碗饭的时候,也都无法避免地要
舀到一点和菜了。不过,好在所有的人家,不论拿出来待客的食物如何,但对待他俩
的态度都非常好。每当他俩去到哪家时,这家人,都真可谓是合家踊跃:又是让座,
又是端茶递水;吃饭的时候,那些大娘大嫂们和蓄着很可笑的发式的农家小孩们,更
是满脸堆笑,急急忙忙地争着为他俩添饭舀汤……
农民们的这份热情,既使得洪波感动,又使他不由自主地沉思。他之所以沉思,
是因为他联想到了程志山的话。“他们,这些农村人,”他想,“本来当然是不希望
队上来两个‘包袱’的。可我们真的来了,他们却又对我们这么好,这是为啥呢?”
想来想去,他觉得,这除了说明山里人的天性的确是善良淳朴外,不能以其他任何理
由来给以解释。而农民们在闲聊中告诉他的话,使他更加相信自己的判断。他们说:
“老洪,老方,我们都觉得,你两个,还是很对!你们一点也不象有些重庆知青
那么‘非凡’。这吗,管毬他的,我们接待你两个,也有个想头。再有,我们也想得
到各自家到外乡去了的那个味道哇!”
尽管农民们的言谈和态度都很友好,但是,许多时候,他们也叫洪波感到有些尴
尬。这主要是他们在同他拉家常的时候,无一例外地都总是首先就要问起他的父亲。
不过,好在他本人现在再也不象早年那样,只要一听到这个话题就惊惶失措,因为岁
月早已磨**他的心,也磨厚了他的脸面。他决定,不管今后农民们是否会知道事情
的真象,反正他自己是决不会把他家的遭遇对这儿的任何一个人提起。于是,每逢别
人问起他的父亲时,他都总是咬着牙,做出一副心灵的创伤早已平复了的模样,若无
其事地说:“哦,他早就病死啦。”同时他私下也叮嘱方春庭,请他务必与他对上口
径。因为类似的苦衷方春庭同样也有——虽然它们的性质和程度都不尽相同——所以
,两人很容易地就搭成了一项坚强的协议。
除了这点,还有一件事情也很叫洪波感觉苦恼。这就是:从下乡的第二天开始,
他浑身上下就发出了许多通红的癍块,奇痒难禁。这种现象方春庭也有,但却远没有
他来得厉害。农民们见了,都说这是“水土不合”,又说过上几天它们自己就会好的
。可事实上,过了好多天,方春庭倒是慢慢地好了,他哩,又是在当地找赤脚医生打
针吃药,又是托人在外面去买外用药来搽,然而却全都没有一点效。于是他也就只好
捱着,忍受着这难熬的恶痒,一面自叹倒霉。
不过,虽说有了这份不快,但是挨家挨户去作客那种新奇生活本身的乐趣,却并
没有因此被冲淡。这些天来,连日春雨濛霏,山风卷动着沟壑里的松柏,日夜都在发
着低沉而峭劲的呼啸;靉叇的湿云积压在苍绿的山原上,峰岭翠碧浑厚,草木润泽华
滋,四下的山路一片泞泥油滑——在这样的环境中,跟在一个引路的农家少年身后,
戴着他拿来的斗笠,或者还披上他带来的蓑衣,再拄上一根细竹棍,然后朝着烟雨迷
离的山野人家走去,那情味,真是妙不可言!为此,甚至于有好几次,洪波竟然都情
不自禁地产生出了一种自甘归隐的念头……
尝遍诸家的饭菜之后,便该是独立过活了。这天两个知青回到了文家湾里。陆队
长为他们在文家先借了几样最基本的粗笨家具,然后又带着文谢天下云台去了一趟,
为他们买回了一些必备的东西。这些所谓心备的东西是:一口铁锅,一只盆子,一把
火钳,一把菜刀,一只锅铲,一个筲箕,一副土碗,一把竹筷和一床粗篾席,另外还
有两副锄叶锄卡和两把镰刀。此后,陆队长问文家借了一捆干牛草,亲自为两个知青
铺好了床。在决定床位的摆法的时候,他同洪波发生了一点小小的争执。洪波觉得自
己设计的摆法既美观,又节约地面;可是,他抬头看了看屋瓦,坚决不同意这个意见
。他说,要那样,就顺了瓦槽的方向,而在这塌地方,那是停摆死人的摆法。自然,
他已把问题提到了这等样的高度,洪波,连同方春庭,当然都只好尊重“这塌地方”
的风俗了。
当晚收工后,陆谷登又把本队的木匠刁全福、石匠陆老二和“二杆子”泥水匠于
八荣以及房东文谢天都叫到知青屋里,准备安排一下进一步给知青添置用具的事。鉴
于知青还没有煤油灯,文谢天暂时把他家的油灯端了一盏来。这件事提醒了洪波。他
想到他和方春庭也总得有盏灯,并且还该去打上一点煤油。陆队长也意识到自己忽略
了这一简单却又紧要的问题,于是他一面告知两个知青大队代销店的地点,一面也指
着文家的这盏同样是用墨水瓶做成的煤油灯,说:
“那,谢天,干脆就把你屋这盏灯让给知青,你各自再单做一盏。我叫谢华给你
记两个工分,就算是在搞安置。”
大队代销店就设在程志山所在的六队。洪波二人在朦胧的暮色中访到了这儿。他
们准备用来装煤油的瓶子,是洪淑贤在儿子临走前硬塞到他行李包里来的,当时洪波
还笑她太罗嗦了,可现在哩,他却简直不知该是怎样来称颂她的这份精细才好。
按规定,在初下乡的半年内,知青享有如下权利:每月三十五斤商品粮,一斤猪
肉,四两菜油;这所有的购买费用按月平八元钱计算,在随同本人拨向队里的那笔安
置费中累计扣除。依照这项政策,称盐打油的费用勉也可以冲入那八元钱之内。因此
,打油后洪方二人在那代销店里开下了一张准备拿回生产队报销的发票。办完这事,
见时间尚早,且因顺路的缘故,两人又访到了程志山那儿,打算玩上一会儿再回去。
程志山住在一间破烂得不能更破烂的板壁屋子里。这屋看上去的确很叫人伤感:
几乎每一块木板都是腐朽了的,而板子之间的缝隙,全都裂开有一指至两指那么宽,
有些地方,还干脆烂有脑袋甚至脸盆那么大的窟窿,月光就从这千疮百孔之间挤进屋
来,象是毫不留情地在讥笑着程志山,并窥视着他在这屋里的一举一动。屋子里空空
如也,除了不能再精简的那几件东西之外,什么也没有。地面高低不平,且十分**
。在靠近墙根的那些板壁的破口处,室外的野草蓬蓬勃勃地蔓延进屋来,象是一支大
刀阔斧、破城而入的队伍。蟋蟀们就在这片没有“内外之别”的草丛中肆无忌惮地跳
跃歌唱,不时又把朽木墙板碰撞得嗒嗒地响。
三个知青闲谈了起来。两个新知青四下打量着老知青已住上了三年多的这个“家
”,不胜感叹。但那个老知青本人对此似乎倒还并不特别觉得什么。他一边抽着烟和
喷吐着烟圈,并清点着那串串烟圈的个数,一边笑着对两个新知青说:
“其实这倒没啥!我刚来的时候,还不是跟你们一样,但过久了,当个毬不疼!
明说,这屋本来是个孤老汉的;我来之前,他刚死了。我一住进来,有些农民就开我
的玩笑,说是队上又有了个‘五保户’。我呢,——哼,还不是当个毬不疼!我说,
只要你们真的舍得工分口粮,把我当个五保户那样供起,他妈五保户就五保户!那个
敢断定,程哥儿这辈子,就硬是该断子绝孙?……哈,后来,我把耕田耙地、栽秧搭
谷都一学会,他们,还不是就没说的啦。”说着,他下意识地挽起衣袖,**了他那
两条红褐色的、极为健壮的胳膊。
“你都没要求队上多给你买点东西吗?”洪波问他。
“我才懒得去呢。买那么多有屁用!——只怕我还当真想在这地方安家乐业?”
程志山冷笑了两声,说。说着他便换上了一种劝导的口吻。“我说,其实你们最好也
象恁个,可以将就的,就将就了,反正都只是个过路人。再说,乡下的事,只要他们
打定了主意,就算你一天都去挽住他们说,他们不来你的气,还不是照样不来!”
洪波和方春庭都觉得程志山说的话不是没有他的道理。不过,他们同时却也觉得
,在可能的情况下,能把自己的这个“窝”弄得稍微象样一点,又有啥不好?而至于
程志山最后说的那句话,两人听了,都感觉得有点不以为然。他们一齐说:
“那怕也不都象这样呦!我们队长,就很主动地在给我们搞安置哩。……现在,
他们就正在商量安置的事。”
大约程志山在这个问题上有着他独到的见解,或许他还不屑于把这见解过早就告
诉两个新知青,反正,听了洪波和方春庭这颇为自信的话,他光是撇着嘴角笑了笑,
却没有再多说什么。
洪、方二人回到自己屋里时,那儿的商议早已结束了,几个匠人正在围着方春庭
的小提琴匣子作一场激烈的争辩,——有的说这叫“弹琴”,有的说该叫“杏胡”,
有的甚至于开玩笑地说,这该莫是重庆那个武斗窝子里的一种啥新式机关枪呦!陆谷
登队长在一旁以一种内行的口气解释说,那天他去石垭接知青的时候问过老方,只不
过他把老方告诉他的话忘记了。看来他这人在社员群众中并没有多大的威信:几个匠
人都懒听他的,照样在那儿争论不休。
方春庭把那天对陆队长说过的话当着大家又说了一遍,证实了这洋玩意儿的准确
名称。陆队长见两个知青回来了,也就当着他俩的面,正式宣布了先前他已经作出的
那几项重要决定。
“二哥喃,”他先含笑对陆老二说,“从明天起,就到文家沟去给他们打个石头
水缸。刁全福:你带好谢天,把大毛沟第三块枷担田边上那两根桐子树锯了,解好;
等干个水气,你嘛,就开做——反正是那一架大床,一担水桶……”
“队长,我们是两个人呀,”洪波插嘴道,“能不能做两架床?稍微小点,都可
以。”
“哎呀,这就明说,”陆谷登抿着他的乌红大嘴笑了。“我们队上缺料得很;本
来,那两根桐子树,早就说好了,还是拿来做保管室仓板用的喃!所以呢,就只有请
你两个克服一下了。这也是怨不得的事呀。”
见他说得这样艰难,洪波不便再说啥了。于是队长继续吩咐匠人们:
“眼目下这两天,刁全福,你先给他们镶块菜板,削两根锄把。镶菜板,我说了
,就用前次交大队剩的那点边角杂料;锄把喃,横竖就只有用洋槐树儿罗。……于八
荣:你明儿个尽早些来,把屋角这灶整好,估谙让他们办得上饭那个样子。——嘻,
谢天,你是他们说的‘业余篾匠’,抽空编两个背篼和一个碗篮篮儿,该还是没得啥
问题嘛。工分喃,队上还是就按市价给你记。”说到这儿,他换上了一腔很郑重的口
气,面向方才一一点到过的所有匠人:
“大家做事都当个事来做。工分嘛,是那老规矩:跟出农业工的人走!”
匠人些都散去后,陆队长还在这儿待上了好一会儿。他很关切地对两个知青谈到
了吃和烧这两个最为具体的问题:
“吃的,放心,队上不得跟你们一是一、二是二的见劲。眼下你们还没买供应粮
,先找保管员称点来吃就是了。明天我就先给你们弄点米来。……烧的也是恁概。现
在你们还没分柴,明天我先给你们拿点来;等过一两天木匠活路一煞割,横竖就又要
捡点罗。”说着他便又把话扯回到“吃”这个显然是更为紧要的问题上,而且不觉还
有些自豪地笑了:
“我想起你们城头人吃那点儿定量,也硬是造孽!嘻,现在好了,你们可以把精
米饭吃个够了。——你们也尝到了,我们这塌的新米做饭,有多好吃!”
见队长这样关心他俩的生活,尤其是得知今后他俩在这方面还有着那么光明的前
景,决不至于会象有些老知青所说的那样会在正二三月饱尝饥饿的滋味,洪波和方春
庭自然都感觉得非常欣慰。于是,他们都带着三分腼腆的神情,同声地向眼前这位一
队之长表示了自己由衷的谢意。
陆谷登队长谦逊地摆了一下手。他一边把老方递给他的那支香烟揣进上衣口袋,
一边又掏出一只土烟锅来把烟草装上了。接着他摸出一个式样粗劣的打火机来点燃了
烟锅。这时,他忽然象是漫不经意似地向两个知青问道:
“唔,你们有法整到打火石不?”
“我正带得有,”方春庭没等洪波回过神来,便一口回答道。说着,他打开他的
皮箱,取出了一个小纸包。“这里正带得有三十颗!——现在,重庆有时候也买得到
这家什了。”
他一边说,一边打开了纸包。那里面还有两个崭新的、式样新颖的打火机。他很
慷慨地把一个打火机和全数打火石都送给了陆队长。
从方春庭开箱起,陆谷登队长就很留意地打量着那箱子里的物件。当老方把那赠
品递给他的时候,他的一双眼睛笑得只剩下很窄的一条缝,而那张乌红色的大嘴却咧
得远比平常更加宽大了。“这……啷个要得,老方?”他推辞说。话虽如此,他却早
已伸手把东西接了过去。
“这个算啥!”方春庭做了个满潇洒的手势,同时又模仿着云台人的口气豪爽地
说:“只要人对了头,啥事,好说!”
一时陆队长对这老方的态度果然要“对头”得多了。见此情景,洪波突然感觉心
中有所触动。他不由得想道,要是长期象这样下去,自己给队长们的印象不消说必然
赶不上方春庭,因为自己压根儿就没有想到过,还需要时常都备下这么一点儿小礼物
去送给别人。“再说,”他有些犯难地暗自说道,“我也没有这么多闲钱。——本来
,我还打算要尽量为家里节约一点开支呢!”
于是他暗暗地叹上了一口气。
不过,既然发现自己已被命运推到了一种时时事事都得同别人相比、并且不论正
确与否都还得同别人竞争的场合下,且别说这么一点小事,就是更加了得的事儿,也
都只好咬着牙上前了。因而接着他就转了个念——
“唔,在这种情况下,还讲什么‘礼让’,恐怕是不行了。而且也不能再过份考
虑‘节约’啥的。一切都得为前途着想啊。至少,也不能把眼前的日子弄得不好过。
看来,我是得暂时收起我的傲气,尽可能显得随和一些。当然,这是违反我的本性的
事,但是,……唔,谁叫我要当上这知青呢?”
闲谈中,陆队长又说起重庆出的那种铝质大水瓢很好,还说他早就安心买一个,
只是一直还没有这样的机会。自然,明摆着眼下本身便已正是一个所谓“机会”,于
是洪波接上他的话头,说自己可以写封信给家里,叫先买上那瓢,以后或是寄来,或
是得便找人带来也行。大概是还太不在行的缘故,说这话时,他直感觉得脸上火辣辣
的……
然而陆队长和方春庭都不甚介意。陆谷登含笑点了点头,然后略一沉吟,又显得
挺随便地信口说道:
“嘿,我那老丈人,他也喜欢这种瓢……”
“这一个,就我买吧!”方春庭正准备把一支刚燃上的香烟往嘴里送,一听这话
,他忙说。听他的口气,就象是有人要从他手中抓走一件什么东西似的。
这情景使洪波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不过,他也并不怪方春庭;他觉得这都是很可
理解的事,而且都是事出无奈。他心想:“只要我们平常能互相帮助,也互相体谅,
以后若有被推荐的那一天,谁有福份谁先走,不要勾心斗角伤和气,这也就算是尽了
同伴之谊了。”
夜深后,陆队长挺满意地离开了这儿。两个知青收拾完毕,也一边闲谈着,一边
朝着床前走去。只是,两人都绝口未谈刚才的事——不知是他们都觉得这样的事不值
一提呢,还是出于一点别的什么原因。
尽管两条大汉睡在一张**显得有些拥挤,尽管蚊帐内饿蚊多得难以赶尽,但是
睡在自己的**,毕竟比前几夜要舒服得多。上床后,方春庭坚持要和洪波同睡一头
;他说象这样两个伙伴也好亲亲热热地吹吹牛。可事实上,还没有过上十分钟,他却
就早已呼呼地睡过去了。
一上床,洪波身上的那些红癍便又开始剧痒了起来;每晚刚上床的时候,它们被
冰凉的篾席一激,都总是这样。他一面狠狠地抓搔着它们,一面也觉得旁边的这个伴
儿还是挺好——因为他并没有为他的这种举动流**什么厌烦的神情。不过话虽如此
,他还是很自觉地穿着一条长布裤睡觉,以免引起方春庭生理上的不快。
好一阵他都睡不着。他忽然想到,此时此刻,自己正置身在一片月光照耀下的浩
瀚山原上,蜷伏在一间四下都是水田包围着的乡村板壁小屋里,犹如驾着一叶小舟,
正在无边无际的沧海之间荡漾……然而,就是这样,莫约大半个钟头之后,那在夜风
中渐起的远处的林涛声和近处久已响成一片的啯啯蛙声,还是不知不觉地就让他进入
了一种物我两忘的境界。
(待续)
“童山雷BLOG”地址——
http://blog.sina.com.cn/u/12706449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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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心蜕》第二~《乡中苦斗》长篇连载(5)江南达人童~雷五陆队长倒也很讲人情。第二天早~,于八荣刚开始为~知青修灶的时候,他就已经为他俩把米打了回来,并且收拾得~~净净的送过来了。接着他又到保管室去给他们~来了一大~柴草。他说,这原是遮盖幼苗用的,现在不需~了,~给他们对付着先烧~几天。~知青都对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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