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秋雨淅淅沥沥下了两个星期,终于放晴了。
气温却下降了许多。
我时常惦念那些回归自然的兔子。它们适应岛上的生活吗?听说仔兔产下来浑身没毛,不会冻坏吧?
但我不敢在陶乐刘凯面前说出自己的担心。男孩子们往往过分热心,我惟恐他们为那个“远大规划”耽误功课。
星期六下午“知心话”结束后,陶乐在夹竹桃后面冲我拍了拍巴掌。我忙绕过去。
刘凯和邱琴,还有黄江都在那儿等着。
“这两位是咱们特聘的高参,”刘凯解释,“你想,‘狩猎村’计划一旦实施,少不了要步入正轨,所以我们邀请了正牌船工和邱画家……”
“我四自告奋勇的。”邱琴说。
黄江腼腆地笑笑没有吱声。
“湖心岛——那些兔子,都好吗?”我早忍不住了。
“总数超过一百!”陶乐喜滋滋地报告,“小东西都能飞跑了!按其中一小半是母兔计算,二十五只母兔在一年内至少可产仔二至三窝每窝按六只计算就是四百多只;第二批的二十五只母兔还可产一至二窝;另外第二代仔兔八个月后成熟,它们之后第二代的第二批十一个月后也开始产仔……”
他滔滔不绝又算起了他的“糊涂帐”。
“有完没完?”刘凯捂着耳朵告饶,“咱们今儿的紧急会议不是讨论这个……”
“哦,对对对,你说你说。”陶乐连忙打住。
“是这样。”刘凯那神气活象一名游击队司令,“我们村的那位海外华侨黄老先生明天回村。老先生早先在这一带拉起一支游击队,打过日本鬼子,后来还在什么‘远征军’里当过团长……”
“我们想邀请这位抗日英雄成为咱们‘狩猎村’的第一个游客,”陶乐抢着说,“这是一个提高知名度的好机会!”
“可惜现在除了兔子什么也没有。”刘凯说。
“我可以捐献一支汽枪,”陶乐说,“汽枪比不上弓箭刺激。可是我说什么也弄不好那劳什子,做了十把,不是射不远,就是拉不开;再使劲,嘣!弦断了?!”
“就算汽枪可以,岛上也太那个那个……太没得‘旅游胜地’的排场了——”
“所以刘凯里建议咱们今晚开赴现场!”
没说的,我们在天黑之前赶到了刘家。
夕阳把水库映得通红,连回湖心小岛,都迷蒙在玫瑰色的烟蔼里,有一种说不出的美。
“跟上回看到的相比,又别是一番神韵了!”邱琴赞叹说。
“这算什么?美景在岛上!还有下雪——那才叫美呢!”刘凯说。
“雷雨交加的夜景更美!”陶乐说,“可惜兔子胆小,没福气享受,雷电一来,全都钻了洞……”
“你见过?”刘凯顶他。
“干畜牧出身的,还能没体验过大雷雨?”陶乐骄傲地说。“牧场上不光有兔子,还有狼……”
我们在刘凯家忙到深夜,扎好了两座“猎人小屋”的顶蓬,在刘凯他爸撒虾网的小木船上用油画颜料描了“原始图腾”,还写上“猎舟——001”的字样。最后,拟了十条《游猎须知》,让邱琴用工整的仿宋字写在一块刨光了的白木牌上。
“人家不愿上,咋办?”刘凯忽然提出这么个问题。
“不愿上,我们就说:老先生,这是一个即将开放的旅游新点,务必请您参观指导!”邱琴乐观地说,“再不然,咱们用计,也要把他引到上面去玩玩。对了,还得准备笔墨,瞄准时机请老人题词留念,扩大影响力!”
我们一致赞成邱琴的建议,当即,又合计了十来着“计谋”。这“第一回合”,只许胜,不许败!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就乘船上岛,把一切都安排妥贴了。回到刘家,我们正吃早饭,就听见汽车引憼声——一红一黑两辆小轿车已经开到了村管会门口。
我们仍了碗筷一齐迎出去。
客人共是四个,被几百村民族拥着。村长按讲稿结结巴巴地致欢迎词,就领黄先生去参观由他捐资兴建的“育人小学”和至今空空如也的“规范化养猪场”,还有按“城建规划”修建“村街”的测量线。
“变化太大了!”那位满头银发的老华侨感慨万端,“五十多年前,我领着一帮兄弟用猎枪打鬼子时,村子还在原始森林的边沿。出村,就是一条黑咕隆咚的山坳,到处是蛇、野猪、豹子,还有豺狗……”
“山坳现在被水库淹了!”村长很得意地介绍。
“森林呢?”老先生问。
“炼钢铁,后来又闹文革……反正吗,让‘极左’给毁光了……”
“文革不是过去十多年了吗,这山,咋还光着?”老人不悦地皱起眉头,“可惜可惜!青云山徒具虚名……我的感觉,这儿不象山区,没有树木,没有鸟语兽鸣,没有了猎人……”
“猪狗都光了。”村长不知趣地证实,“待村街建成,这儿成了商业中心,咱们山里人也过上城市生活啦!”
“商业——人家上你这儿买卖什么?”老先生不客气地问。
村长红了脸,语塞了。
黄老先生摇摇头,对旁边那跟他十分相象的中年人说:“咱们的猎枪,白带了……”
我和邱琴同时推了刘凯一把,刘凯嗖地蹦出去,冲老人行了个鞠躬礼:“黄先生,您的猎枪带得正好,这儿新建了一个狩猎村!”
“哦?”老人颇感意外地看看刘凯又回头望望村长。
“去去去,别来捣蛋!”村长虎着脸,来搡刘凯。
“你才捣蛋呢!”刘凯没好气地甩开他的手,又转向老先生:“我代表江山口中学狩猎村,欢迎您成为我们的第一个游客!”
他把食指弯扣在**上,冲水库打了一声响亮的唿哨。
陶乐和黄江一前一后一篙一桨,从绿荫深处荡出那条装扮得花团锦簇的小船。
在村民们惊诧的议论声里,我们把客人们扶上了小船。
村长还在嚷嚷,刘凯凑上他的耳朵啼咕几句,他才半信半疑地走向小船。“能承载得下吗?”邱琴担心地问。
“没问题——上吧!”黄江老练地说。
小船平稳地荡向湖心,靠上我们用锄头草草挖成的“码头”。
“……购票上岛……猎物按数计价:每公斤定价5元……”老先生念着“码头”边的《游猎须知》,“不错,很有些商品意识了,”他说,“只是价格定得太低了。你们不怕城里人蜂拥而来吗?”
刘凯告诉他:“猎物是人工放养的,将来发展了,要多少,有多少。”
“是吗?”黄先生兴致勃勃地往一支轻型猎枪里装子弹,三个年轻人早钻进了灌木丛。
“哇,好多的野兔呀!”那边传来惊喜的叫喊。
黄老也循声赶去,但迟迟没有响枪。
我们莫名其妙地对视一眼,撒腿向那边跑。
情况完全出乎我们的意料——寒霜初染的草地上,兔妈妈们领着各自的儿女在客人们面前满不在乎地追逐嬉戏,啃食着青叶和蘑菇。
幸亏,友善的客人没有向这些不设防的“野兽”**,否则,几分钟的战斗就会使我们苦心经营的“兽群”全军覆灭!
“我们来打猎,却误入了一个牧场!”黄老慈祥地取笑,“孩子们,看来,你们还得学会培训猎物……”
我们原以为让家兔回归自然,就会回复它们的野性,却没想到,这些在人工环境里养懒了的小动物竟已彻底丧失了自然竞争意识,它们不懂得逃避不懂得争斗,甚至连捉迷藏都不会。……
幸而岛上的自然美景令客人们满意。黄先生说,早先这儿是山顶,除了几个熔洞并未显得怎样的特色;现在被湖光山色一衬托,便格外玲珑、秀色可餐。就连那个最普通的“金鸡洞”也成了水库的天然泄洪洞,别具一番奇异了!
我们便充当了临时导游,领着客人们走遍了小岛的每一角落。累了,客人们回到“码头”边的草地上,逗弄那些没有敌意的小兔子。
客人们玩得尽兴,我们却扫兴极了。丧失了野性的小动物,无论有着怎样强盛的繁殖力,也不可能从人的枪口下逃逸而免遭灭族之灾。
看来,“狩猎村”只好办成牧场了……
刘凯却没忘记他的使命,趁老人兴致极高,他拿出早准备好的纸笔,恭恭敬敬地请黄老题词。老人沉吟片刻,挥毫写下一行刚劲的魏体字:
花盆难养万年松
——与故乡中学生共勉。
又拿过一张纸,写了龙飞凤舞的几个大字:
湖心狩猎村
“是不是……改成畜牧场?”陶乐红着脸说。
老先生哈哈大笑:“怎么,碰上困难想改造啦?这湖心岛条件确实难得,你们的构思也很不错,只是方法上有些欠妥。比如这一条——”他指着《游猎须知》关于消灭野兔天敌者有奖的款项,“我建议去掉它。非但保护‘天敌’,而且有意识地在岛上放养一些其它野生动物,如黄鼠狼、蛇、猫和狐狸,让它们自然地形成‘食物链’,而让家兔成为这链中的一环,这样,兔类才会变得机敏活泼,有资格成为‘猎物’!”
我们齐声叫好。老人不说,我简直忘了——我们从影视从书本上见识到的“禁猎”和“保护区”,不都是对区内动物不分青红皂白一视同仁,让它们在生存竞争中存活下来的吗?“无敌害环境”无疑会造成类退化!
让我们在岛上建立起真正的“自然保护”秩序!
“黄鼠狼可以用陷笼抓活的!”刘凯跟陶乐说悄悄话。
“还要乘冬眠时把蛇弄上岛……”陶乐说。
男生们一旦茅塞顿开,在这方面是特别足智多谋的!
黄老先生给江山口中学的十万元的捐赠把我们的“秘密”彻底泄露了。
那位镇领导占去我们整整一节“知心话”时间。首先他肯定了47班同学为学校分忧,勇于开拓的积极性。他说正是这种精神引起了社会“广泛的同情和关注”,从而解救了学校改校舍资金紧张的燃眉之急。
“但是,我坚决反对学校去经营什么‘猎场’!”镇领导话锋一转,语气变得严厉起来。他说学生就该埋头读书。前次抽调教师经商,已经在社会上引起不良反应了。往后,宁可让学生搞些纯劳务收入,甚至宁可再拖欠教师工资,也决不让商业潮冲击教学。
“中学生难道不应该关心和参与社会活动,不应该从实践中增长才干和学会独立思考吗?”陶乐站起来问。
“应该。陶乐同学!”镇领导说,“但是,作为学生,首先应该学会解决自己的问题,没有必要过早地为社会为天下大事操心——理由很简单:你们还不具备那样的能力!”
“您没有说服我!”陶乐固执地说。
“我必须说服你!”领导寸步不让。
陶乐被留校了。
没说的,最终是我们的“构思”和初步成果无偿地转让给刘凯他们村了。
那个一无所出的贫困小村,会因“湖心猎场”而出名,并且富起来,如果梅雨回来,一定不会再嫌弃它的。
我和邱琴并没有觉得什么不好,几个男生却一直忿忿然。我只好提醒他们该去帮黄江查核水文资料了,以此分散他们的注意力。
江山口镇上好几个酒吧、饭店都忽然挂起“新到野味”的招牌,有的还悬起一张棕麻色的兔皮作幌子。
怎么一下子来了这么多的猎人和野兔?
陶乐在菜市拦住一个卖死兔的人。那人挎着鸟统,一再声明他出售的是打来的野兔。
“野兔的嘴根本没这么尖!”陶乐说。
“你能打什么?这鸟统都快锈穿了!”刘凯不客气地揪住那个“猎人”。
如果不是我及时赶到,他们准会打起来。
陶乐说他总感到一种不祥之兆。他担心有人上湖心岛猎兔。
我宽慰他们说村上会好好管理猎场的,这将是一笔不小的收入。
但他们坚持要上那儿去看看。我也想证实一下陶乐的“糊涂帐”,就跟他们一起去了。
暮色中的小岛熹缩在霜风里。此刻的兔子们最活跃的寻食时刻。但我们没有碰到一只。
“白菜!”刘凯大惊小怪地拾起一片绿叶,闻了一闻,“岛上根本没有人工作物,这说明有人放了毒饵!”
再往前,又发现了兔子啃剩的箩卜。我说也可能是村长担心兔子吃不饱,派人送来的食物。但一分钟之后的发现完全证实了刘凯的推断——
一只尺许长的小兔,直挺地躺在一个土洞口,头部已被山鼠掏空了……
我们一起来到村长家。
“什么猎场?哦哦哦,那些兔子也,”村长恍然大悟地拍拍脑袋,“是有人上岛去打。喝止不住呀……村长工作又忙。实话,谁也没闲空去管那档子事……”
“得天独厚的条件呀,”陶乐恼怒地喊,“就是办牧场,也能发起来……”
“没那么简单,同学。”村长说,“实话,村委会都忙不过来。快到年底啦,远远近近,都听说黄老先生给咱们村投了资,要是明年够不上‘特困’村,老百姓不骂咱无能吗?这才是中心的中心!‘狩猎村’吗,咱早说过,弄不成的。除非你四路装电网。没得几万元投资,谁敢做那个梦?”
“黄先生干实业也是白手起家的!”我忍不住说,“人家能干的你们为什么不能干?”
“条件不同,同学。”村长涵养极好,“那是在外国。人家有发财的条件。外国的土地比咱的养人些……”
不顾刘凯父母一再挽留,我们连夜走回江山口。
“这种人……”陶乐咧着嘴,牙疼似的大摇其头。
对这种一心巴望明年又够上“特困”吃救济的人,我们能说什么呢?薛老师说得对,关键是人的素质,不抓这个根本,创业难,守业更难……
“育人学校”高耸的校舍极不和谐地高耸在低矮陈旧的村舍之中。“读书育人”,黄老先生题写的大字在暮色中闪着荧光。我忽然冒发一种冲动,想把这一切原原本本地讲给同学们听,我想让他们知道,我们肩上,将要承受多重的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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