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完离校手续,乡下的爷爷奶奶便来电催着趁成绩没出来先去陪陪他们。
一道残阳横铺了整个江面,瑟瑟地摇晃着。
虽然是丰水期,但没下几场大雨,水位并没多少提升,汛期淹出的两道灰白的旱道,曲曲折折地沿两岸延伸,直到被山的拐角吞没。
山路上偶有人影,闪一闪,又消失在山影树影之后。
养殖的网箱浮在水中,一只狗趴在边沿,朝水中的倒影吠上两声,不见凶悍,倒有几许讨好或嬉戏的成分。
一艘小艇分开江面,从天水相接处施施驰来,靠在简陋码头上,跳下一个壮实的青年。手里提着编织袋,嘴里哼着不知名的小曲。
抬头看见欧阳,点头笑笑,嘴里的小曲一刻不停。
却突地转过头来,上下一打量,竟爽朗地笑出声来:“这不是欧阳吗!”
欧阳也回过神来,细看这突然叫出他名字来的青年。
“我是李尚啊!”一段尘封的往事就这样破土而出,重又在阳光下绚烂。
“这些年都是怎么过的?”欧阳问。
“初中一毕业,我就跑广东去了。本以为能干点什么,可那三年连养活自己都困难,有时候还得跟家里要钱。想想不是滋味,和老爸商量了一下,干脆跑回来承包这片网箱。”李尚边说边指着眼前的水面,“这不,下个月可以出一批。”
小狗回应似地晃着尾巴汪了两声。
“你呢?过得还好吧?”
“我啊,还不就是读书,都快夹死在书里了。”
“高考不是结束了嘛,正好透透气了,有兴趣坐上我的船,去看看万峰湖啊。”说着,递上一罐滴着水珠的冰镇啤酒。
两个人就这么坐在水边,聊着那些童年往事,回忆那些年少轻狂。
不知不觉天已擦黑,水鸟低鸣几声,贴着水面划向暮色深处。
“又下到水边了吧!”阿莲解下腰上的围巾,半斜着脑袋看着欧阳,语气里有无意的撒娇。
“是啊!还碰上一个老朋友。”欧阳爽快地应着。
阿莲这才注意到欧阳身后的李尚,正在揩水的手停了一停,头低了下去,“怎么你也来呀?”
“不可以吗?欧阳邀请,不来不行啊!”李尚说着,大大方方地跟爷爷奶奶打招呼。爷爷奶奶也亲热地应着,一副熟识的样子,倒让欧阳有几许疑虑。
“你们早就认识了吗?那不麻烦我介绍了哦。”省却一番手续,却也乐得逍遥。
似乎只消一夜,原本不知深浅的酒量就显示了惊人的潜力:喝翻了久经沙场的李尚,而欧阳本身并不觉得什么,除了话说得多些,眼睛有些朦胧。
一觉醒来已经日上三竿,什么都不记得了,头有些发沉。
高考像泡过三道水的茶叶,肿胀地沉淀下来,记忆的茶水也已经无色无味,远不及床头新煲的醒酒汤那么熨贴。
端起那杯清醒的时候,欧阳如是想,渴极地一饮而尽。
阿莲在一旁默默地看着。
电话响起,却是消失了仿佛几个世纪的肖然,说话的当口,断断续续地**几句温琳的撩拨,还未完全清醒的细胞不自觉地兴奋起来。
以为死去的记忆,翻了一个身,又活蹦乱跳。
最新的消息,是没有消息——试卷还未评完。
“房间都打扫干净了,要来就快些,要不我租给小强住了。”欧阳开起玩笑。
“我们马上滚过去。”肖然依旧半点不正经。
没想到,最先到达的,居然是也同样音讯全无了几天的子卿,还有巧笑嫣然的蒋浩洁。
“想不到吧!”子卿得意地看着瞪目结舌的欧阳,一把把他移开,把蒋浩洁让进屋里。
“呀——,怎么不声不响地就跑过来了,别是假的吧。”奶奶乐呵呵地叫了起来,宝贝地看上看下,一张嘴合都合不起来,让人担心下一秒涎水就直挂下三尺来。
爷爷和先生的棋,正紧锣密鼓地厮杀着。
子卿跟他们打招呼,他们只应付地应了应,目光锁定棋盘,再无旁骛。
欧阳倒来两杯绿茶,便有一句没一句地和俩女闲扯起来,奶奶自去张罗卧室。
只差着前后脚,温琳和肖然也到了,一下子热闹起来。
“来得这么齐整呵!”爷爷从棋盘中抬起头来,跟新到的两人招呼。
“欧阳说爷爷这里房间闲着,怕给蟑螂霸了去,请我们过来帮他赶赶呢。”肖然一屁股坐下来,咕嘟下子卿还来不及喝的绿茶,没脸没皮地跟爷爷打趣。
爷爷被他说得一乐,还想跟他逗,却被先生一个藏着的马后炮将军逼得一悬,赶忙收敛心神,全神贯注地上士走车,解招设套,杀得难解难分。
欧阳饶有兴味地观战,在班里一向难逢敌手的温琳也津津有味地看着,不时**惊艳的表情,有几次险些忘形地叫出声来,低低地说:“姜果然是老的辣,看傻了我。”
一局既定,两位老人额头都现了汗星,和了。
观战的两人心醉神迷。
“换两个小伙来下。”先生轻摇蒲葵扇,笑着说,“观棋而能不语的年轻人,我想看看他们的道行。”
爷爷愉快地把棋子交到温琳手上,先生也腾出个位子,亲昵地拉过欧阳坐在他身侧。
“《十八岁的天空》!”画面闪过,又被子卿给调了回去。
“不是看过了吗?”蒋浩洁不解地问。
“昨晚睡着了,错过了这一集。”
电视里,石延枫正对蓝菲琳说:“你身上有我所没有的温暖,我不想看着它消失。”
阿莲进来,看着坐了满满一屋的鹰莺雁燕,抱着两个小姐妹的脸蛋看了又看,嗔怪地数落欧阳:“小逸,他们要来怎么也不告诉我?”
“我都不知道他们要来的。”也顾不上争辩,正被温琳步步紧逼着,穷于应付。
擦掉脸颊上的汗珠,欧阳有那么一点庆幸。
“不如我们去钓鱼吧。”居然趁着温琳得意而放松警惕的时机,艰难地赢了。目光落在屋角爷爷手工制作的渔竿,黄黑的节段似乎讲述着些遗落多时的词语,拾起一份往昔的情怀来。手中玩着的棋子,交到先生的手上。
江面和风徐徐,波光粼粼;江岸翠竹摇曳,一派水乡景致。
船头女生俯身拨弄着水,观看水里的光影。
手里握着渔竿,欧阳笑问一左一右的兄弟:“雪玲呢?你们都不请她过来吗?”
温琳上好饵,把钓钩远远地甩出去,**动了动,看了看肖然,笑笑,没有说话。水波自钓钩的落点,一圈一圈漾开。
肖然也看了看温琳,眨眨眼睛:“兄弟,钓鱼!”
欧阳若有所悟地看着钓竿,水面的浮子毫无动静。
三人低低地交谈,不时听得船头女生的笑声,偶尔还捕捉到一个不小心传递来的眼波,似乎在讨论什么与他们相关的话题。
见不得风的鼻子,猛地打了两个喷嚏。欧阳捏了捏鼻头,朝那边斜瞟了几眼,嚷道:“是谁在说我坏话啦!”
女生们听见喷嚏声,又听见欧阳的叫嚷,笑得东倒西歪,相互揉捏着不知道嘀咕些什么。笑声滢滢地铺满水面,轻轻地拍打着船舷。
温琳甩上来一尾红河鲤,在舱面蹦着跳着,猛然被抽离的惊惶显露无遗。
肖然见温琳已有斩获,不耐烦地提起不见任何征兆的竿子,却发现他放的是秃钩。
欧阳大笑:“想学姜太公啊,连饵都不放,钓谁呐!”
肖然抢白:“明明放了,是你偷吃的,别想赖。”闹腾得小船剧烈地晃动,女生们惊叫着**抓住扶手。
“你们知道吗?这‘天生桥’其实有一段凄美的传说。”欧阳迎风展开双臂,有些慵懒地问一船游兴正炽的人。
“说来听听,我都不知道呢。”
李尚操纵着游艇分开碧绿的江面,拉出一条棉白的浪道。
擦身而过的船只,相识的便打声招呼。粗犷而简短的对答,像一尾尾鲜活的鱼儿,钻入江水里游远了,只留下一层层细浪。
大客轮长啸着,消失在长风里。
“这条红水河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开始灌溉着这一片土地。
河的这边,有一户人家,生了七个男娃,可天灾人祸,最后却仅剩大哥和小弟兄弟俩相依为命。
哥哥迎娶了一个毒辣的女人为妻,弟弟就过上了衣食无靠的日子,还得天天为他们放牛。
弟弟是个极有爱心的人,虽然嫂嫂对他不好,他仍然天天把牛牵到水草丰茂的河滨,把牛养得壮硕剽悍,每天黄昏又把它洗的干干净净。
那牛也很通人性,弟弟每次受到嫂嫂的虐待后,牛就帮他舔拭伤口,安静地听他讲述。
河的对岸,有个和他同样遭遇的女孩,也每天放牛。
两人隔河相望,随着日月推移,每天看不到对方就觉得缺了什么。
姑娘唱得一嗓子好山歌,一日为他唱上几首。
弟弟这边,也常常把采到的野果,包好了扔到对岸去,让姑娘一饱口福。
两人偷偷地相恋了。
弟弟破了的衣服,就洗好了包块石头,扔到对岸去,让姑娘帮他补贴。
补好后,又包块石头扔回来。
这是两人交流的唯一方式。
后来,弟弟采下河边的水草,编成草席,浮在水面上,叫牛把他拉到对岸去。
两人终于有了更亲密的接触,感情也与日俱增,只想和对方天长地久地相依相偎。
嫂嫂看着日益高大威武的弟弟,开始担心他来分他们的家产。
又打听到弟弟有了相好的女孩,那种担心更像一把钝口的刀,日夜磨得她心口揪痛,浑身不舒坦。
为了把弟弟和姑娘隔开,嫂嫂偷偷地叫人把牛卖了,又打了一把二十斤的锄头,叫弟弟没日没夜地在地里干活,不准他到河边。
姑娘不见了弟弟,整日以泪洗面,家里人又把她卖给地主家的痴呆儿当媳妇,不日便要过门。
消息辗转传到弟弟耳中,他不顾一切地扔下手中的锄头便往河边跑,边跑边呼喊着姑娘的名字。
天色变得阴暗无比,重重地**来,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姑娘正在河边哭泣,听到弟弟的呼喊,也顾不上其他,就朝着声音的方向跑。
两人呼喊着,摸索着,都忘记了中间隔着一条湍急的河流。
两人终于抓到了对方的手,便**地抱在一起,生怕彼此再度分离。
人们发现,河上不知什么时候冒出一座美丽的石拱桥,两人在桥心**地相拥。
后来,起了一团雾,把桥上的两人围得密密实实。
雾散了,两人也不见了踪影,只留下那座拱桥。
人们把那座凭空而生的桥命名为‘天生桥’,默默地祝福那对苦命人。”
“你怎么知道这些的?”大伙静静地听完他的故事,努力地想从万顷绿涛中寻找一些“天生桥”的遗容,却只能失望地问出这么个问题。
“是一位到这里来采风的师姐告诉我的。后来,我在我们的县志上也看到相关记载,只是也不知道具体在什么地方,说的也没那么生动。”欧阳抱歉地大家笑笑。
“什么师姐?怎么没听你提起过?”肖然像抓住了什么似的,**地发问。
“就你那样子,什么事都想知道。”温琳故意呛他一口。
“民族大学来的。”欧阳说,“那天我在码头边呆坐,来了一组人,在那里等船。其中一位长头发的师姐,看我一个人,过来问路,就随便聊了起来。”
“那后来你们有联系吗?”
欧阳看着幽蓝的天空,笑而不答。
“对这个传说,你们怎么看?”子卿问。
“八成是为了附会杜撰出来的。”肖然不以为然。
“我倒愿意相信是真的。”蒋浩洁看着淡然地望着天空的欧阳,“爱情是任何时候都有可能发生的。”
一句话赢得普遍的共鸣。
“爱情,原来是长在天国秘密花园里的一株植物,却被爱神不小心种到人世男女的心上,就着了魔似的疯长。天帝发现后,下令剿灭人世所有的爱情,爱情却越长越茂盛,甚至在没有空气,没有阳光的绝地,也仍然不屈不挠地生长着。天帝也无可奈何地顺其自然了。”子卿满怀憧憬地补充,“直到今天,爱情在世间仍然是一则无法查禁的传奇。”
所有人都听得呆了,湛蓝的天空,焕发着神的圣洁。
船不知什么时候悄悄地停了下来,周遭安静得只剩浪花安抚船身的呢喃。
玩累了的人,都躺在船上睡着了。
浮在江心的小船,仿佛一颗流浪许久的心,又回到母亲的掌中,一阵抚慰后也沉沉地入梦。
“啪”的一声惊醒水面的梦。
翻身坐起,却见李尚正惬意地抿着**,一罐“万峰啤酒”搁在跟前。
“该起来了,吃午餐啦。等会就得准备晚上的烤鱼了。”说着,推过一袋装满零食的食品袋,又从船尾捞起一个网着罐装饮料、啤酒的网兜来。
归来,已是深更。
一弯月牙挂在水上,弯弯地似乎也在垂钓。
“那月亮,我摘下来给谁剔牙!”肖然笑呵呵地说,伸手做一个摘取的动作来,却险些掉入水中。
四野的蛙鼓,直把容易满足的耳朵撑的满满当当。
听着身旁绵长的呼吸却翻覆不能入睡的时候,寂寞也浓烈得折磨神经。
轻手轻脚地上了天台,满天的星星像节日的烟花,簇拥着倒垂下来,仿佛地面的人是它们的寄托。
蛙鼓停止了喧嚣。
偶尔一两声低低的虫唱。
风过处,树影婆娑。
夜,真的如水呢。
突然有一点感动。
刚刚沁入一种记忆的氤氲里,肩头却被轻轻地揽住:“怎么?睡不着?”
“你也是吧!”温琳笑了,深夜愿意陪他到楼顶来看星星的欧阳让他觉得什么都没必要隐瞒。
“在想什么?”沉默了一会,欧阳小声问道。
“我在想,黄秀群玉兰最后那个表情是微笑吗。”
那个僵死在嘴角的微笑又抽动起来;那块猩红的疤痕愈加清晰;空气中又流动着血的气息。
“也许我们该做一次远游,温琳。”欧阳看着温琳闪亮的眼睛,“那段时间你一直避免和我单独相处,我就知道有一天你会问这个问题。都过去了,不是吗?九月份,我们都应该在大学校园里了。”
相对无言。
“现在我比较感兴趣的是,为什么这次雪玲没有来?”欧阳仍然是一副平静的腔调,含笑等待一个应该会让他满意的说法。
“我和肖然,都不想让她为难。一切都交给时间吧,希望我们这兄弟做得久些。”温琳说着,涩涩地笑了两声。
“是兄弟就不应该把我搁在房间里闷着,两个人偷偷跑到这里来凉快。”肖然带着睡意的声音从楼梯口传来,两人回身相迎,正接下两个来意温善的拳头,在胸膛上靠了一靠,化成掌抓住两人。
不知何处传来叶笛的悠扬,心事随风飘渺。
次日,欧阳提出趁高考成绩还未出来,不如放开来好好地游玩一番,把境内所有数得出名的景点都游览一遍,以后出去了也好向人家介绍自己的家乡,并把三人商量好的路线摆了出来:金钟山—马岭—兴义—南宁—板坝。
去南宁,欧阳的理由是不管以后去那里,南宁都是个中转站,而且作为省府,怎么样都应该看看。
还有一个理由:在座的从小到大都没坐过火车,这回有机会去体验,不能轻易放过了。
路线基本上没有问题,虽然漏掉了县城周围几个有名的景点,仍是所能想到的不可多得的选择。
可子卿却不太想参加,长途旅行她还没有过,怕受不了车船颠簸,也怕父母担心。
子卿如果不参加,那蒋浩洁多半也不会参与。
至于阿莲,家里和爷爷奶奶都需要,同样走不开。
李尚更不必说,他的那些鱼和他闹别扭,不少两斤大小的鱼翻着肚子浮在水面上,眼睛鼓鼓地,腮帮一张一合诉说着病痛,都把他忙得恨不能三头六臂,看着帮不上忙的也干着急。
蒲飞已经跑到深圳了。
方乾家里里外外都是他。
一番统计下来,三个发起人都觉得意兴阑珊,且按下不提。
“雪铃刚刚给我电话。”子卿半真半假地说。
“都说了些什么?”见男生都没开口,蒋浩洁善解人意地问道。
子卿就着蒋浩洁的耳朵低声地说了几句,两人便一脸坏笑地看着温琳和肖然。
后者四只眼睛求助地望向欧阳。
欧阳第一次发觉他的表姐顽皮起来也是这么能折腾,故意对两个最挂心的人隐瞒消息,害得两人在那里干着急,又不好意思问得太明显。
“表姐,别折磨某些人了,我看也不是什么秘密的事,你就爽快些说吧,也让人家有些准备。”
“雪玲请我们去她家,后天是她生日,想叫上我们去给她庆祝庆祝。”
“我差点忘了!”肖然拍了拍脑袋,迷梦方醒。
“你怎么知道的?”温琳顿时紧张起来。
“高考报名的时候我偷偷记下来的嘛!穷紧张什么,真是!”
一伙人饶有兴味地研究温琳的表情,弄得他不自在地找个借口,出去了。
太阳极尽热情。
人们却不理解它的情义,颇有微词。
竹叶卷成一支支长针,要擢破什么谎言似的。
天边飘来一片乌云,酝酿一场风雨。
江边的竹笋都长在外围,爷爷说今年的冬天不太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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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涯明月』
生日宴会设在“老地方”茶楼——名副其实的老地方——不少人生平~醉酒的地方,老板的脸看着都那么亲切。~总让人~不住地怀念和回味。天长日久,累积出凭吊的心情。包~了最大的一间包厢,大门一关,便是一个歌舞升平的世界。觥筹~错中,青~就那么升华了,似乎伴随着快乐。一群相识的陌生的面孔,在~接着~的欢呼嬉闹中不分彼此,频频举杯相庆。为毕业~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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