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八年的夏天,也就是西历1939年的夏天,刘庆春二十一岁,微胖的身躯摇曳在青纱帐中。他从早晨开始就在等待一个人的到来,郭五是他的把兄弟,也是他唯一的把兄弟。这算是本故事的引言。
日本人已进了中原,早些年是洋行,开在东关口上一个青砖院落里,那地方之前开的是窑子。几个五短三粗的汉子收拾了一阵,让南街的齐拐子写了个牌匾“长久洋货行”,专卖洋布、杂货和不知名的玩意。于是澶州大街上就多了三三两两有着嫩白小脸的日本女人,头顶挽了奇怪的发髻,走起路来脚上呱叽着澡堂中常见的木趿拉板儿,双手抱在小肚子上,还把头低垂下来,目光所及之处绝对不超过身前五米,更让国人诧异的是,这些女人背后竟绑着一个花布枕头!难道日本女人不管是在任何地方都随时准备躺倒睡觉吗?不然总带着枕头干吗?这么看来日本男人可够开眼界的,因为随处可见睡着觉的陌生女人,那岂不是眼福不浅?由此一路联想开去,本地不管男女都窃笑不止,想得少的人暗骂小日本愚蛮,联想稍为丰富的让自己的猜测和情色扯上了关系,不免多看了小巧的日本女人几眼,心尖有了跳跃的感觉。但异国风情没过两年就又变了,不多的几声枪响之后,戴着大檐帽的国军在一夜之间忽然没了踪影,街上从此便站定几个穿了土黄色军装的日式矮个子,手里攥着装好刺刀的大枪,小眼睛乌溜溜地专看身旁走过的大姑娘。有一部分在人们印象中原来是国军模样的人穿上了比日本人稍深颜色的军服,号称“黄协军”,也在一旁摇旗呐喊、站脚助威,骂骂咧咧地呵斥澶州百姓。洋货行改名叫了宪兵队,门口架上了机关枪,旁边墙上书写了斗大的白字标语:建设大东亚共荣圈。日本女人多了不少,但面容惨白而憔悴,被大汽车拉着,不分昼夜的来回出没在宪兵队大院里。
刘庆春的岁数没赶上到保定上师范的同学,不然“红二师”的学潮会让他先一步成为英雄。不过虽与大革命擦肩而过,他毕竟按原计划到保定念起了中学。时代造人,上了私塾、又经西式教育的他注定会成为革命先驱。日本人来了,先是“参谋长”后是“总司令”的冈村宁次也到了保定。刘庆春固然爱好学习,但终究没学好上了,回到家里,依照父母的安排,和早已定亲的姑娘结了婚。他二十岁,女人十八,一辆驴车把他和她送进一座属于他自己的小院落。他排行老四,他的妻子从此忘却了家中的名字,被称作“老四家的”,直至解放。
刘庆春原来并没见过未婚妻,所以从陌生到熟悉是个美好过程,是值得让外人按各自品位胡乱猜想的。但这个过程往往很快,到第三天的早晨,尽管羞涩未尽,“洋学生”刘庆春还是和新婚妻子一起走出家门,回了娘家。
抗战初期,澶州还不是游击队频繁活动的区域,日本人控制的不是太紧张。新媳妇骑着灰毛叫驴,让丈夫引领着很顺利地出了南城门。娘家离城里有十二三里,出了城还要走上两个多时辰。
青纱帐已很高大,没了头顶,庄稼叶子上挂了星星点点的露珠。说实话,解放前的庄稼地才算是真正意义上的青纱帐。窄窄的土路宽度超不过四五米,象大平原身体上的毛细血管,在茫茫绿色中时隐时现,若有若无,蜿蜒着摇曳,通向被遮挡了视线的远方。路两边,高大的植株不是玉米就是高粱,密密麻麻地昂扬挺立,如同高举着无数杆大平原特有的旗帜,竖立着一望无际的万里丰碑。有风吹过时,青纱帐荡起的声音嘹亮而高亢,象万马奔腾,又似群松怒吼,还如雄狮咆哮,气势汹涌澎湃,让人领略到发自心底的震撼。登高远眺,景色更是豪迈奔放,青纱帐巨大的起伏如大海一样的波澜壮阔,一波接一波的绿浪翻滚着、跳跃着、激荡着,其壮观磅礴的场景绝非世人所能想象。青纱帐举世无双的特质让生于斯长于斯的平原百姓也感染了这荡气回肠的雄浑,打造出北方汉子宽厚伟岸的铮铮铁骨,历练出了刚直不阿的豪爽性情和善良团结的美好品格。
就是这里,也只有这里,才拥有无数新旧传奇,才造就了伟大壮丽的人民战争。在大平原青纱帐中进行的一系列艰苦斗争,把中国共产党自己的队伍锤炼得更加顽强,,不仅在青纱帐的保护下完成了革命战争必备的休养生息,充分地壮大了自己,有效地打击了敌人,而且让广大老百姓进一步认识了共产党,从而为全民族解放打下了坚实的群众基础和充沛的后续力量。从某种角度思考,青纱帐的完美演绎成就了中国革命,成就了万世伟业。现在再一次行进在平原的路上,车轮下是高等级的柏油马路,宽阔顺畅,侵吞了无数曾经挺立过青纱帐的土地。路两旁仅剩的庄稼地被割裂成了无数的小方块,象给大平原的肌肤粘了数不清多少的创可贴。方块里种植着叫不上名字的经济作物,低矮参差,颜色各异。玉米嶙峋在其中,被硕大的果实压弯了腰杆,显得老迈而无力,没了过去的风骨。而高粱呢?不知道。这种庄稼虽对土壤的营养成分要求极少,但产量低价格更低,恐怕已让农人忘却,在地里寻找它如同寻找童年时的天真率直,难觅其踪了。养育过无数代人的青纱帐家族逐渐淡出舞台,在天地间风流的大多是新鲜的杂交作物,成长期极短,而经济效益明显,好吃看得见,不能不让人们倍加青睐。青纱帐风景不在,就连这个词,也快成了将要忘却的记忆,而关于它的那些传奇,教科书中都难以找到,就别责怪孩子们的摇头不解乃至深深疑惑了。虽说已到了诗人艾青所说的“甘蔗林”时期,但“青纱帐”的壮观在今天不应该只从《红高粱》里找到,因为它不只教会了我们打仗,更重要的是它教会了我们祖祖辈辈怎样做人。
这是题外话,暂且不表。
但此刻革命先驱刘庆春并没意识到青纱帐会让自己的后人有如此多的感慨,也没预料到今后会与这无边无尽的庄稼地产生不解之缘,他反而害怕从其中一下钻出一两个鬼子来,端着亮闪闪的长枪刺刀,冲他的新娘大叫“尤希,花姑娘,大大的好”,然后一把撕裂老婆的洋布衬衫,使他从此羞愧得无法做人。鬼子的好色早已传遍了沦陷区,令老实巴交的国人常常毛骨悚然。
小业主的家境养成了他谨小慎微的性格,夹起尾巴比起张扬自得来,在乱世之秋要安全得多。刘庆春非常明白这一点,所以他在平时就很注意自己的言行,这次回娘家,他也刻意把新娘装饰了一把。自幼手巧善写画,于是为防不测,他干脆就家里的各色颜料调出了一个比皮肤深些的颜色,精心地涂抹在老婆脸上,让生人猛一看去赫然在目的就是眉眼不丑的小媳妇脸上,有一道自上而下的贯穿伤疤,心里不免一抖,不忍再细看。虽是这样,他内心还是空落落得发慌,假的终究是假的,不可能放宽心。最后还是不放心,又找了块大毛巾,满头满脑地蒙在老婆脸上,只**眼睛。
到娘家村里要经过两个炮楼,每个里面一般住着四五个鬼子和十几名伪军。还好,过第一个炮楼没受什么刁难,走到第二个的时候,一个**军服的中国人却拦住了两人。
“唉,干什么的?”开口的中国人从他们走过来,只见他油亮亮的飞机头脑袋,身穿黑绸短衫,下身着日本马裤,足下蹬功夫布鞋,他的脸上虽没写着字,一身的装束却清楚地透出光闪闪的标签。澶州人一看便知道,这位,小名叫“二鬼子”,学名“汉奸”。
刘庆春心里一颤,赶忙迎上前去,脸上堆出了笑容,老总,我们是去走亲戚。
什么他妈老总,国民党才叫老总,叫队长。汉奸斜瞪了刘庆春一眼,又扭头去看驴背上的小媳妇。回娘家吧你,挺有福气呀,这年头还能结婚可不错。
是,老总……总……队长,刚结婚。刘庆春结结巴巴地答应着,想挡在汉奸身前,不让他太靠近老婆,脸上却响亮地爆炸了一个耳光。
妈了个#,看看新媳妇还不行吗?好,你拦着老子,老子就让皇军也过来看个够!说吧,汉奸扭头冲炮楼站着的几个鬼子喊起来,太君,过来看新媳妇,大大的漂亮。
尤希,尤希……几个鬼子听到汉奸的招呼,纷纷兴奋地跑过来。
刘庆春吓得心都要从嗓子眼里迸出来了,赶忙给汉奸解释,队长队长,我老婆不好看,千万别让皇军过来看,求求你了。
不好看也得看,谁让你不识抬举!妈的,别挡着太君。汉奸一把把刘庆春推到了一旁,手伸到了新媳妇脸边,猛地扯下了她头上的毛巾。
呦,呦,嗬,嗬……新媳妇脸上长长的疤痕顿时也让汉奸吃了一惊,倒退了两步。
几个鬼子也到了近处,一看驴背上女人的模样,立时大怒。其中一个走到汉奸跟前,抡圆了巴掌狠狠地打在他脸上,巴嘎,你敢骗大日本皇军,良心大大的坏了!丑女,丑女,你的有珠没眼!
这位大日本皇军把成语也进行了一番改造,成就了一只瞎眼猪。鬼子回头对刘庆春说,你的,带着丑女快快地离开,不要让我们看到。鬼子那急迫的劲头,充分印证了刘庆春对书画的研究已有了很深的造诣。
偷鸡不着蚀把米,汉奸捂着脸不甘心地看着刘庆春夫妇牵着驴从身边走过,意犹未尽。
忽然,他又尖叫起来,站住,把驴撂下再走。
刘庆春刚刚松快点的心又提兜起来,这头驴可算是他的一大半家产了。急得他赶忙再次求告汉奸,队长,您高抬贵手,我这有一块大洋,您打点酒喝。说着,把从口袋里拿出的大洋递到汉奸眼前。
汉奸毫不犹豫地接过大洋,在嘴边吹了一下就顺手塞进裤兜里,妈的,老子钱也要,驴也要。
听到声音的鬼子又回过头来,明白了汉奸的意思后,情绪调动起来,啊,驴肉,驴肉火烧,好的,大大的好。扇汉奸耳光的那个鬼子看来是个急脾气,把手里的枪托起来,用刺刀抵住了刘庆春的胸脯,你的,放下毛驴,马上和你的丑女离开,马上,不然,死啦死啦的。
刘庆春一旁的新媳妇早吓出了浑身哆嗦,用手使劲拽丈夫的衣角,眼泪也在眼眶中打转。刘庆春轻叹一声,转身搀着老婆离开了伤心之所。
汉奸的报复终于得逞,和几个鬼子一边摸驴脊梁背,一边竖着大拇指,咧着大嘴不停地说“尤希”“尤希”。
此处距离岳父家仅三里地。
北方早先穷人的房子多是自己家打的土坯垒砌而成,虽难挡大风大雨的长时间侵蚀,但在平常日子里却是冬暖夏凉。新媳妇娘家并非富户,所以也是同样的房子,间架很小,窗户和门都不大,墙壁也很厚实,这样就容易保持住适宜的室内温度。
新姑爷初次回门,乡人历来极重视。贫穷是肯定的,但面子还是要有。老丈人在窄小的屋里早备好了席面,在当时看来无比丰盛。澶州土肥千里,灌溉丰富,自古多河流,被称做“九河末梢”。丈人家村边就有条河,美丽的传说和它的名字一样令人回味,孝义河静静流淌,讲述着祖辈传流的美德和善良。天还黑的时候,就有青年到河里奋力撒网,替新科老丈人忙活了。所以,一时间破旧的磁碗横竖成行,装盛着朴素的真诚,闪亮在新姑爷的视野里。
刘庆春面对佳肴,却味如嚼蜡,表情木然。
丈人老胡大是不解,想这兵荒马乱之际,还能够结婚娶妻是何等幸事啊!虽说刚刚被鬼子敲了竹杠,但碰到鬼子纠缠仍能够安然脱身已算天大幸事了。除了这件事,难道这个文人模样的人还有别的难言之隐?
也读过几年书的老胡不禁问道,庆春,我看你好像有什么心事,如果还为丢驴的事烦恼,就大可不必了。能苟活于乱世,没出大灾大难已万幸之至了。你要是还有别的心事,不妨说出来,现在大家都不是外人了,我们也给你分析分析。
没有,大叔。刘庆春说。
北方平原有着古老的传统,女人进了婆家门,算是成了一家人,必须给公公婆婆叫“爹娘”;而姑爷不然,他绝不能给老泰山、老岳母叫“爹娘”,只可按乡亲辈称之“叔叔”“大伯”,否则将令人耻笑。因为他不算是女方家的一员,只能称之为“高客(北方读音,客读作“qie”)”或“贵客”,意思是尊贵的客人,和丈人家并非是一家人。实是有“嫁出去的姑娘拨出去的水”之意。话说回来,虽说此风俗助长了男尊女卑的习气,但也无形中巩固了传统家族意识,促使家族凝聚力在跌宕起伏的历史风雨中保持了完整性,同时警醒女性从心劲到意识都往婆家一处想,不令其两面分心,使本就残破的家庭经济不至于分崩离析。一家勉强糊口,总强于两家同时受罪。当然这种意识在某些方面可能有失公允,但基于古往今来老百姓穷怕了的心理,也算是生活所迫,没办法才为之的。这恐怕还是原来约定俗成时人们的初衷,同样成为了中国历来重儿轻女的一个重要原因。
回到故事。
刘庆春当然有心事,而且这心思已在他心里有些时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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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个故事(2)』
面对老丈人的狐疑,刘庆~不愿说明,也不好意思说明。他是在曾经~了大~味道的省城保定读的中学,早已初步接~了~战主张,不当亡国奴的思想时时在脑海中翻滚,甚至让他寝食难安。但他不是个爱自己作主的人,小业主的家庭熏陶让“谨慎”二字常鸣响在他~边。当父~看到时局动~,怕出去惹是生非让他尽快完婚时,顺从长辈的习惯使他没有多~反驳。而且新婚的~让他差点忘记了所~的环境和曾有的~动,准备~父~的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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