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时,正赶上吃晚饭。吃完饭后,天不觉已黑了下来,门外风势却渐渐小了。两个妹妹莲莲和珊珊一放下碗,便到邻居家玩去了,母亲则一如既往地到厨房去收拾。我将自己关在房间里,用手不停地抚mo着书包,班主任下课时所讲的那番话,这个时候反复在我耳边回响,我的心里乱成一团,不知如何是好。老实说,我是不甘心就这样下学的!可是——不管怎样,我还是准备耐着性子和母亲商量一番。
虽说是想和母亲商量,可我知道希望只是微乎其微。因为母亲的脾气一向都很暴躁,她一向就不是个好商量的人。更何况,父亲已外出了一礼拜,现在全无半点音讯,全家的重担都压在她一人身上。她忙得连气都喘不过来,又如何有时间来关心我读不读书的问题?即使她想要我继续读下去,也不可能拿得出学费来,不然,莲莲、珊珊也不会去年夏天就辍学的。这是再也清楚不过的事实。但我抱着一颗不死的心,决定还是去问问她。谁知道呢?或许她自有她的办法。
母亲已经四十三岁的模样了,她身材削瘦,平素老穿一件打着补丁的蓝布衣服。她不像别人的母亲那样,热衷于打扮、装饰自己——应该说,她根本就没有时间来考虑这些问题。这时,母亲的唠叨声又从厨房里传来,因为她的嗓门挺大,所以我听得字字清楚:她一时抱怨父亲的不务正业;一时抱怨眼下的日子难过;一时又抱怨天气不好;甚至一时不小心闪了下身子,也会嘀咕一句:“日姐姐的,今天不晓得是冒犯了哪位活菩萨?!”其实这也难怪她,换了别人来理这个乱麻似的家,也不见得会比她更有办法。她生性急躁,说话噜嗦,但做起事来却是一丝不苟的,每天早出晚归,勤扒苦做,一年年的就这么熬了过来。
听到她上前来的脚步声,我忙从房里走了出来。母亲将厨房里的那枝白蜡烛搁到堂屋里的八仙桌上后,瞟了我一眼说:
“还不去睡?明天早晨又爬不起来!”
“明天是元霄节,学校放一天假。”
“哎!”母亲叹了一口气,“那个老家伙明天还不晓得死不死回来?”愣了一会儿神,她便去拿了一把筛子,在堂屋里借着微弱的烛光(村里早就牵了电线,但晚上变电站却很少将流电送来。)筛起米来。在筛米时,我听见她自言自语地说:“这人为么事要活着?活的世上真是受罪哟!”这些米,都是她今天下午雨停后一袋一袋扛上板车,然后又是她一个人把它拉到碾米处碾出来的。我还未进门时便听隔壁的婶娘说,当时她一个人累得汗流夹背,却来不及用袖子擦擦脸。现在,她大概想趁这个晚上筛一部分出来,好明早在镇上卖掉,换点活用钱。
“米价一直提不起来,菜价又总是很贵,随便一样小菜都要花上块把钱。哎,穷人要想活命真不容易啊!”这时她又喃喃自语道,“种几亩鬼田,收成又不好,连承包款都不够交。这些狗日的大小队的干部,把我们枯老百姓的血都喝干了,叫别人还怎么活?”
她的话让我产生了无穷的压力,心情也迅速变得沉重起来,我轻轻走过去,“咳”了一声说:“妈妈……”
“叫么事,你怎么还不去睡?”她迟钝地仰起那张显得有些麻木的脸,“哦!对了,你们明天不用上课。——你看我这记性?要是这样的话,明日帮我一起到街上卖米去吧?”
我不知在此时该不该对她讲学杂费的事,因为她为操持这个家已经够为难了,如果我再把这件烦心事说出来,无疑会令她雪上添霜,然而除此之外,我实在又没有更好的办法了。正踌躇着,竟忘了回答她的问话。她终于失望地扎下头,一边筛米一边说:“哎,我明晓得你是不肯,算了!你脸皮又薄,要你去卖米也是把难你为。嗯——那个老不死的,为么事到现在还不晓得归屋?”
见她再次提到父亲,我于是抱着一丝侥幸的心理,小声问她:“爸爸到底几时回来呀?”
“我哪个晓得?又不是长期跟着他!”这个暴躁的母亲答道。
“他走的时候应该对您交待过呀?”我猜母亲还是知道的。
“你莫提那个老东西,一提起他我浑身都是气!”她说,心里的火苗也不知不觉随着煽动起来,“听他的!说出来的话几时算过数?走的时候说得蛮好听:‘哎呀您放心,我正月十五之前百分之百会赶回来的。’——今天都十四了,连个信都没有!难不成他明天突然从地底下冒出来?每次从外面回来,都说不愁不愁,说外面的钱好赚,要不了两年就能还完债,砌楼房。哼,说得蛮好听!‘今年望着来年好,来年还是件破棉袄’!”
“妈,”我蹲在她身边,吞吞吐吐地道,“班主任逼着我交、交学费……他还说,还说后天不递钱过去,就、就不准我进学校门了……”
“这么办呢?”母亲放下筛子,整个人都僵住了,“屋里马上还要买棉籽、谷种,你二舅舅的小儿子下个月又要过生日,还要愁钱去赶情。家里实在没得半分钱,我正愁得要死,你这又说要交学费,我到哪里去生一个钱来?”
“帮我想想办法吧,妈妈?要不然——”
“说得容易,你叫我到哪里去想?”
这种回答可真叫人绝望,我急得眼泪都快要流出来了,想了半天才给她提出了一个建议:
“您看像这样行不行?先找大舅舅借钱垫一下,等以后我们有钱的时候再还的他,还不是一样?”
母亲在额头摸了一把汗说:“‘亲戚是把锯,你有来,他有去。’一来像我们这样穷,他们明晓得你没有钱还他们,哪个还舍得拿钱出来?二来,那个老家伙扯了一屁股债,莫说没钱,就是有钱他也不想还,亲戚朋友们哪个还敢信他?不是我心狠,我实在是没有办法可想!”
“那我怎么办?!”我心里的一股气直往上冲。
“去,把这间破屋卖了,看还能不能值几个钱?”母亲似乎故意要气死我一样,淡淡地说道。
我尽量耐着性子,小声央求她道:“随便找哪个借一下,未必都不行?妈——”
“我的小祖宗哦!”她将筛子里筛好的米倒进身旁的一只蛇皮袋里,显得极不耐烦地嚷道,“你光求我有个么用?你不是总说你这行那行?自己不晓得想办法?”
“算了,我从今以后再也不去上学了!”我憋着满肚子的气说。
“管你哟!你读好不读也好,与我无关!”她额上的青筋在烛光中凸现着,声音忽然提高到了八度,“日姐姐的,紧接着我吵鬼呀吵?!人都被你弄得晕头转向,还不如拿把刀来一刀把我杀了,省得心烦!”
我顿时感到一股透骨的寒冷,整颗心就像掉进了冰窟窿一般,我紧咬着**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想到反正是没指望了,便打算回房休息,就在这时,门外响起轻轻的剥啄之声。我不知道这么晚还有谁会来,如果是莲莲、珊珊回来,她们早就会在门外连拍带嚷,闹得不可开交了;如果是父亲回家,老远就能听到他的一阵咳嗽声。——那是抽多了烟的人的象征。我相信母亲一定认定是那些讨债的人又寻上门来了,只听她没好气地说道:“到底是哪个?你要进来就进来,门又没拴,用手一推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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