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这次落榜不光父母意外,我也是这样。无边的沮丧和郁闷淹没了我,连续三天躺在**,不想吃饭,连澡也懒得洗。满怀悲痛的父母还有惶然无措的妹妹轮番过来劝我,把饭菜端到我床头,生怕我出什么差池。他们小心翼翼低三下四的样子就像他们犯了错误让我受了什么委屈似地;他们一句怪我的话都不曾讲过。真的是这样子。
第四天,我父亲掀开门帘走进我的睡房,坐在我的床边的木椅上,沉默了一会儿,轻言悄语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口吻说了他的决定:
“再上!”
他说出这两个字正是我意料之中的。我知道我父亲(和母亲)望子成龙的决心之大与泰山有得一比,可我实在不愿再做中学生了。再念就成痞了。我认为读“高四”尚可原谅,读“高五”就是耻辱了。虽然我在鲁中复读时班上不乏“高六”、“高七”的,甚至有一个号称“八年抗战”的老兄,居然上到“高十”:从七九年考到八六年。他头一回高考时他大姐十二岁的儿子才读完小学五年级,他就这样一年一年地等,直等到和小外甥一起考大学。这样的情况在里下河不是孤例。为了跳出农门脱离苦海拿上国家户口红本本吃上商品粮,哪怕消磨掉整个青春也是值得的。可人跟人是不一样的,两度高考均告失利,我的耐心已经到了极点。我决定提前走上社会了,都八六年了,改革开放的东风吹遍神洲大地,计划经济正向市场经济可喜地过渡,考不上大学也并不意味着就要“面朝黄土背朝天”嘛,一样可以创业致富、为“四化”建设作贡献嘛,条条大道通罗马、成功之路万万条嘛。我面朝床里头也不回地干干脆脆地说:
“我不上了!”
我想父亲这时候的脸色是相当难看的,肯定是吃惊、失望、气恼甚至愤怒等表情的什锦菜和大杂烩。但我不怕他发火,朝我后脑勺搧出巴掌来。从小到大我们兄妹俩再淘气、再顽皮、再不听话,父亲都没对我们动过一根手指头,父亲实在是一个很难得的好父亲。我听到父亲说:
“你不能不上。我是当教师的,我不能总看着我教过的学生成材而培养不出自己的儿子。这说不过去。”
我承认父亲说的这话是有道理的。我的反复落榜让他脸面塌尽。如果他的儿子天生愚钝也就罢了,恰恰相反,他打小就是那么聪颖过人,二十年来把家人的自信和梦想一步步带到一个相当了得的高度。我的父亲承受了多么大的心理落差啊,我怎么不能体会到他无边的艾怨和失落呢?
他又说:“你要是不当大学生,你妈就不会唱曲儿了——你把她喉咙扎起来了。”
谁都知道我妈妈王映荷是十里八乡有名的金嗓子,天生的百灵鸟,走路做事都哼着歌儿。我的父母就是在县里参加新时代新风尚民歌比赛大会时认识的。大会是在县体育场举行的,十九岁的我母亲以她甜美嘹亮的歌喉唱了一曲填了新词的栽秧号子。她的歌声从毛竹搭成的大舞台上蓦然升起,如一条灵蛇在黑压压的人群头顶上方盘旋,游走;鲜淩淩,活泼泼;百啭千回,久久不落。体育场里万人侧耳,鸦雀无声。二十二岁的我父亲如同中了魔咒,浑身筛糠般颤栗不已,魂飞魄散,双目觑紧台上娉婷玉立的我母亲,疑为仙女下凡。师范文科毕业、生性浪漫的父亲立时不择手段展开绵密的**,最终掳得美人归。——确实是好长时间听不见母亲唱歌了。
父亲还说:“你要是不当大学生,你妹妹就不会笑了。”
我坚持着不吭声,任父亲用蘸着亲情的温柔的拳头一记记地打在我的心上。我是铁了心不想重读了。我不能动摇。父亲见我这样,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唉……”
这一声深沉浑厚的喟叹带着积郁、无奈和悲伤,从他的胸腔里水一般汩汩而出,绵绵不绝。我心生恻然,就开口安慰了他一句:
“你莫叹气……妹妹成绩好,你培养她考大学一样的。”
“不一样!”父亲突然激愤地嚷起来,吓了我一大跳。他说:“她是女孩子,考上了也是人家的人!——传宗接代要靠你,你是我的儿子!”
唉,叫我说什么好呢。从我父亲这句话里你就可以晓得我们里下河水乡农村重男轻女的封建习俗有多严重和根深蒂固了。越是交通不便的僻远所在,越是历史久远民风淳朴的地方,往往越是守旧封建。在我们这儿,即便是在“文化大革命”闹得最欢腾的时候,暗地里修家谱、吃祖会(同一宗族的人祭祀先祖并聚餐)、烧香拜佛从没停止过,除夕时满村庄笼罩在鞭炮的震响和檀香的青烟之中,元宵节(注:里下河地区大多以正月十六为元宵节;这天称为“十六夜”)夜里家家院门前仍然点起熊熊的篝火,大人们在上面跨来跨去,指望把所有的晦气和不幸都从裤裆里掉进烈焰中烧得灰飞烟灭,野旷的田间垄埂上游动着一条条绵长的火龙,那是各个村落的孩子手举火把倾巢而出,呼啸着,奔跑着,在圆如银盆的月亮的清辉中欢庆着几千年传承下来的新春民俗……如果哪家当了“造反派”或者“红卫兵”的子孙胆敢冒犯这些民风习俗的核心部分,那简直是这家的奇耻大辱,做老子的能用铜烟锅把儿子头上敲出十八个鸽卵大的疱瘤来,九十岁的老奶奶半夜三更会像乌龟一样悄悄爬进屋后的河浜里,化成一具仰躺的浮尸,以死谢罪乡亲。结婚生子延续香火是人生天大的任务,女儿是上不得家谱的。女儿再多是“赔钱货”,儿子才是家的底气和希望。百年归天后要儿子摔瓦盆、孙子打灯笼的,连烧钱化纸女子都不能染指,否则币值十元的纸钱到了阴间只值一毛,祖宗亡人会在九泉之下(急得)跺脚嚎啕的。没有儿子吵架吵不过别人,哪怕你家有万贯对方分文全无,他一句“绝后代!”就把你顶到南墙了:你家有万贯又怎样,临了还不是都给了外姓人家?他分文全无没什么,有儿子不愁来时咸鱼翻身!……在没有结扎、放环、避孕套、避孕药、计划生育法的年岁里,会生丫头的母亲即便生到五十岁也要贾起余勇坚持战斗,直到经绝血枯方才死心。多少女人的一生就是生孩子的一生。多少女孩刚生下来就被溺死在马桶里,或送到荒郊野外成为野兽的点心,或者有病不治让她活活地死去。男孩要送去上学,肚里有学问将来做大事可以荣宗耀祖,女儿无才便是德,会写自己名字能记个账就行了……想不到我受过高等教育贵为人民教师的父亲居然也扔不掉老祖宗传下来的重男轻女传宗接代光耀门楣的封建思想,这让我吃惊,又让我感动。我父亲终究是一个地道的里下河人啊!
“我……让你失望了……”我嘴里咕哝了一句。
父亲把声音低沉下来,掏心捧肺地说:
“金龙啊,从小到大,我们从来就不曾有过让你种田的心理准备呀!”
我说:“爸爸,我从小到大,也从来没打算过种田呀!”
“那你打算做什么?”父亲说,追问了一句:“你不肯复读考大学,出来能做什么?”
我不吭声。诚然,我现在还真的没考虑好打算去做什么;能做什么。
父亲说:“我们暂不谈这个;你先起来吃饭吧,别再躺在**了。”他嘟囔着打了个比方,“又不是做月子。”
当然不是做月子,我又不是女人。我于是一骨碌爬了起来。我是躺够了。不就是没考上大学嘛,又不是天要塌下来。我伸了个懒腰,浑身的骨节“咯咯”一阵乱响。我要到外头去散散心了。走出院门口时,我转身把试图跟上来的妹妹和小花狗一股脑儿轰了回去。
我在村庄里转来转去,没走多远就遇到一帮吃中饭的乡亲。乡民们喜欢捧着饭碗出来进食,坐在哪户人家的屋山墙下面,那里往往堆着公家未竖起的水泥电线杆,或者这家建新房准备着的预制板和剥掉皮的大树;当然如果什么也没有,他们便蹲着,蹲成一排边,或围成一个圆圈。(夏天他们逐着阴凉,冬天则迎着阳光。)他们蹲着吃饭和蹲着屙屎是一个样子,只不过一进一出而已。人类从猴子进化到现在其群居的原始本能还没有消退殆尽,这在农村人吃饭时毕露无遗。他们就喜欢簇在一起,像南极洲的企鹅们,亲亲爱爱,热热闹闹。
我在乡亲们旁边走过的时候发现他们脸上浮现出诡谲的神色——相当丰富,复杂;让人意乱心慌。就像突然关掉收音机一样,他们的集体谈笑嘎然而止。他们有的嘴巴还在蠕动是因为嘴里咀嚼着饭菜,如同卧在树荫下的耕牛,机械而安定地反刍着胃里的稻草。
然而当我走过乡亲们顶多二十步的时候,他们的声音却集体苏醒,飞蝇似地从后面赶了上来。
“庄上又要多一个二流子了。”
“是啊,上学上到能结婚,落个文不像秀才、武不像兵!”
“哪个丫头嫁(给)他倒一世霉!”
“望子成龙的,不想成了一条虫。”
“小畜生啊,怎么对得起他娘老子的!”
“学手艺也迟了。——学个木瓦匠三年才满师。”
“学漆匠快,半年就能单干了。”
“说不定啊——说不定人家出去刻章、卖草药呢?”
“代课!读了四年高中,教教小学还是可以的。”
……
我觉得这些或大或小的议论声不仅仅像飞蝇了。简直像飞矢流石,纷纷往我的脑袋和背脊上招呼。我咬着牙承受,脚步越走越快,实际上是落荒而逃了。
我慌不择路,窜进了庄西一片树林子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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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再度落榜(5)』
5.庄西的这片林子,占地十几亩,树高叶茂,蓊蓊郁郁。~~杨花簇拥着悬~枝头的时候,那贞洁的莹白真的欺霜赛雪,~树林都~动着~人的馨~,常常看到有老人柱着拐棍~巍巍来到树~,或盘桓,或伫立,或静坐,仰头看花,埋首闻~,叹息,呢喃,沧桑的老脸~涂~了牵人心动的~情和忧伤。苦楝开花~树紫,~孩子举着碧绿的芦竹来打,用~摆或~帕兜着拿回去,采~~中圆柱形的蕊儿,用针线缀成~环、~镯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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