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父母亲终于拗不过我,接受了我的人生选择:做一个开汽车的驾驶员。
我知道他们是一万个不甘心。出世神童,天生异秉,不走上大学的金光大道,而自愿沦落为一介车夫,辗转于尘灰飞扬的乡间土路之上,实在是暴殄天物啊。但人类就是这样一种富有理性善于说服自己的动物,能够在初始和预期的理想遭到挫败之后退而求其次,转而求其他,寻找、组织、形成另一种层面的目标追求而达到新的精神落脚点和心理平衡点。更何况我的父母都是知书达理的人,有豁达之风,懂得容忍和宽恕,善于化解和说服自己——他们甚至很快就被我要求学驾驶的点子激动起来了:水乡刚刚才通了公路,驾驶员短缺,金贵、体面、威风,受人尊敬和羡慕,工资大得吓人(是公办教师的五倍以上),学成之后,帮人家开个三年五载就可以自己买个旧车开开,到时候还不是钞票河水似的直往家里淌……条条大河奔东海,上大学也是为了荣宗耀祖显名扬姓富裕安康,现在看来孩子学驾驶开汽车也一样能达到目的嘛——说不定还更实惠;更快捷;更显赫。
他们赶紧行动起来,分头出门筹集学驾驶的学费。6个月的学费两千四百块,对于乡下人实在是个天价,我们四口之家除了种几亩责任田,每年出圈两条白猪,开支花销就全靠父亲每月那一百几十块钱工资,母亲前些年患肺结核借的一屁股债刚刚还清,又有我和妹妹两个上学,家里哪能有什么积蓄,全靠借了。父亲把能借钱的亲友的名字和估量能借的数目列成表格,对母亲说:“众人抬一人,两千多块钱好借——金龙一出来,两个月就还上了!”
然而几天过去了,一共才借了八百块钱。许多列表对象不是无钱可借,就是数目不足。清贫教师,亲友也少腾达富贵,无可奈何!昨天下午父亲撑起面皮到竹泓镇一个多年没会过面的开家具厂的老板家去,说这人是他高中同桌,上学时两人好得合**穿,现在发财了,跟他拿个千把块钱应该是没问题的,“这可是我最后的资源了。”他说,穿一身好衣裳坐汽车赶去了。竹泓镇在大顾庄西偏南五十里。
老同学热情洋溢地接待了父亲,好吃好喝侍候着,晚上还抵足而眠回顾年少时赏心乐事,但是却对父亲的告借婉转地拒绝了。生意人当然随便就能找出一百条钱不方便的理由。晓得今天上午父亲肯定携款如愿而归,心里欢喜的母亲特地备下几个他爱吃的下饭菜等他了。父亲悻悻不乐。饭桌上的沉闷是可以想见的,愁云在每个人的头顶上荡漾。对我而言,除了失望,又怀着自责:是我让家人烦神了;如果今年考上了不是万事大吉么。这就是我吃完常规的一碗饭还想添却有些踌躇的原因——考大学有欠本事,吃起饭来倒凶(方言:行;厉害),岂不是个饭桶?但我还是端着空碗去了厨房。桌上的小菜是那么鲜美可口,我应该把这顿饭吃得饱饱实实的才对。
就在我开始盛第二碗粳米饭的时候,不远的外边传来了炒豆似的鞭炮声。我知道这是怀田老汉家的客人入席了。怀田老汉放了大半辈子鸭子,老两口扁担倒下来认不得是个“一”字,地道的文盲,生下三个孩子倒是争气:老大建军初中毕业考上高邮师范,老二建红是个姑娘,初中毕业考上淮阴卫校,小三子建兵在大垛中学读的高中,今年一回头就考上了江苏农学院。家有“两龙一凤”,怀田老汉如今成了方圆几十里精于培养子女的典型——连他的鸭子都跟着变得金贵起来,鸭蛋比人家卖得高一角钱一斤,买的人还是趋之若鹜:孩子吃了他家的蛋聪明!建兵今年正好二十岁,生日本来在腊月里,现在提上来和“中举”(乡下人对考上大学的戏称,认为考上大学就跳了农门,脱了苦胎,从此步入锦绣前程)一起贺,亲戚朋友挑着送礼的盒担络绎不绝走进他家的院门,庄上的大小干部也请到了,堂屋、厢房和院子里整整摆了十桌,真是喜庆洋洋,热闹喧天,风光无边。跟我家眼下的落寞沉闷景象对比真是冰火两重天啊!其实这样喜庆洋洋热闹喧天风光无边的场景也是应该发生在我家的呀!炒豆似的鞭炮的炸响像是无数人对我的集体数落和无情嘲笑,听得我面红耳赤,心慌意乱,抓饭勺的手簌簌发抖,像得了帕金森氏症似的。我无颜再盛饭回堂屋去了——我想象得出爆竹声中父母和妹妹的脸色和心情——从厨房朝外的侧门悄悄溜了出来,钻进中午的明晃晃的炎阳中,抄着奇形怪状的小路僻径往村外狼狈逃去。
本章已完结,下一章内容更精彩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