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一年的秋天，那年我刚刚毕业。我是学农业机械管理的，当时都是对口分配。我被分到一个叫大甸子的乡政府做了一名农业机械管理员。踏向社会，一切都是新鲜的。我成了一名国家干部。在学校，我亨有每月八块钱的助学金，加上我仔细点，基本上就不用向家里要钱了，我能自供自足。参加工作以后，我就是三十块零伍毛了。可以说，我拥有属于我的一大堆钱。真是一大堆钱啊。我没扒瞎，从我读小学读中学读中专，我从来就没跟钱打过交道，不像现在，小学你要拿多少钱，中学你要拿多少钱，大学你要拿多少钱。那时候根本就没有这个钱的概念。考上了你去念就是，到乡里起了户口，转了粮食关系，团员证明，有了这些你就齐了。那时的三十块钱都快赶上现在的三千元了。三十元能养活一大家子人呢。我在大甸子住宿。同时住宿的还有我的同学李湘。我跟李湘同乡同学同事，这一辈子我们俩是分不开了。我和李相都是九月一号报到的，九月三十号开了第一个月的工资。

有些事这一辈子你不用记也不会忘记的。

李湘第一个月的工资怎么花的我不知道，我这三十块钱着实让我们家吃了一惊。

我给我爸买了一条儿“迎春”牌子的烟。我爸抽“勤俭”的，“勤俭”的九分钱，又叫“经济棍儿”。我爸抽“经济棍儿”的时日也不是很多，旱烟接不上了他才奢侈一把。往上还有一毛五的“握手”，二毛的“蝶花”，再往上才是“迎春”。“迎春”烟二毛八，我一下子给我爸提高了好几个档次。我又给我妈买了一瓶雪花膏。我妈的手老是裂口子，从指关节到手背，裂开的芝麻口就像小孩儿的嘴，红艳艳的。我常看见我妈捧着她那双手直哈凉气。我妈是疼啊。我四姐随我妈，手也皴的厉害，可我四姐有噶喇油，我四姐让我妈也搽一些，我妈说什么也不搽，我妈说，搓也不管用的。怎么不管用啊，我四姐的手不就好点儿了吗？我妈是心痛钱。我四姐搽，我妈再搽，那得多少钱啊。我三姐和我妹妹（大姐、二姐已经出嫁了）肉皮子好，怎么弄手也不皴，油红似白的，她们基本上都不怎么搽。我们姊妹八个呢。

剩下的钱我就开始买好吃的。我要让我姐姐我妹妹我弟弟他们好好吃一顿。买菜买米买面的活我没干过，都是我爸我妈他们去买。我不知道哪个是好的哪个是坏的，哪个贵哪个更便宜，反正只要我看好的就把它们买下。我买了很多。我都有点提不动了。最后，我又给我妈买了一串香蕉。

我爸我姐姐干活还没回来。我弟弟我妹妹也没放学。就我妈自己在家。

我把这些大包小裹拿到我妈面前时，我妈愣愣地看着我。

你买这么多好吃的干啥？

妈，我开工资了。

你个狗呆呆，开工资了就这么花钱。不过日子了。

妈，不就这一回嘛。我再也不买了就是了。

你个狗呆呆。

我妈把我好一顿骂。我不知道“狗呆呆”是什么，肯定“狗呆呆”不是什么好东西。

我妈一边骂我，一边收拾我买回来的东西。

我把那串香蕉藏起来。我说，这个不能吃。

我妈没看见，我妈问，你说什么？

我说，吃完了饭我再告诉你。

我妈说，你个狗呆呆，日子是一天过的啊，也不想想。

我妈骂我，我弟弟妹妹们可不骂我。他们放学回来，看见一桌子好菜，都笑着对我说，哥，这么多好吃的呀。

我爸没说话。我把那条“迎春”烟递过去的时候，他就说了一个字：好。

我爸是自豪啊。

自从我拿到入学通知书的那天起，我爸明显地跟以前不一样了。我们大甸子乡也不是很小，二十多个村了，才考上我们三个。况且那两个都是乡政府的人。真正农村考出去的就是我自己。洞房花烛夜，金榜提名时。我不知道我算不算金榜提名，我仅仅考了个农业中专啊，这要是放到现在肯定啥也不是了，哪个孩子读完了高中不去读大学呀，招考的名额一加再加，各式各样的院校比比皆是，考上的去读，考不上的也能工巧匠读，只要有钱，你想去清华都成。我考的是中专，可我们村子没有一个说中专的，刚刚恢复高考，一切都是新鲜的，中专大专这些词在农村根本就没听说过。我跟我爸去赶集，平时说话的不说话的，都跟我爸打招呼。他们用那种羡慕的目光看我爸。

你儿子真厉害，考上大学了。

这回你们行了，吃皇粮了。

咱们村就数你儿子最有出息了。

你看，那就是张瑶，就是他考上大学了。

。。。。。。

我爸也不说什么，他总是微微一笑算是回答。我爸的喜悦是在心里头。那些天，我爸听尽了他这一辈子都没听过的恭维话。我爸领着我上山，领着我下地，领着我逛街，领着我走亲访友。每到一处，我爸的感觉特好。我爸一辈子没读过书，连自己的名字都认不下来，生产队在场院分苞米，一家一堆，插着标签，我爸经常就认错了。他的儿子居然能考上大学，他就是想不高兴都没有理由。

我二叔家四个孩子，我三叔家四个，我四叔家六个，我姑姑家也是六个。我们都比他们家多。这也是我爸引以自豪的一点。孩子多是福气，要是你家只有一个两个的孩子，那就算抬不起头来了，人丁都不兴旺了，你还能干什么。不像现在，让生都不生，听说在大城市，有的小两口干脆就是两个人，他们的父母让他们生个孩子就像要了他们的命一样。社会发展了，人生观改变了，也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我爸有时候就说，现在的人啊真会享福。我觉得我爸就挺会享福的，我爸可不像我妈，有东西不舍得吃不舍得喝。我爸有吃就喝，能喝就喝，没钱买酒的时候，拿苞米也去换二两，那时候粮食是按人口来的，有一口人就有一份儿口粮，孩子多的挣工分少年底分不到钱就是了。粮食还是有的，我们家年底分的钱就少，没有几个能干活的。穿的衣服，吃的浑腥，就比我二叔我三叔家少多了。我们家每年都是一大缸咸菜，，我二婶没事的时候，就来家跟我妈说话，我二婶看着我妈腌的那缸咸菜，来一回说一回，就说腌的多。可我们年年都能把它们吃光。我们一年到头就是吃咸菜的。我爸喝酒就是咸菜。现在想想，我爸才是真正喝酒的人。换了我我是不会干的。那么苦那么辣，一点下酒菜都没有怎么喝啊。

钱能买来很多东西，可一个家庭的热闹用钱是买不来的。我们家就热闹。天天啊。家里就像过年一样。我二叔家的孩子，我三叔家的孩子，我四叔家孩子，没事就愿意往我们家跑，我领着一拨，我弟弟领着一拨，我妹妹还有一拨。鱼找鱼，虾找虾，乌龟找王八。我妈说，你们这些狗呆呆，窜过来窜过去，没个正型儿，不会老实坐哪儿学习呀。

尤其是吃饭的时候，我爸坐在正中的位置，我们这些孩子依次排开。满满一桌子。我妈给我们每个人盛上饭，看着我们吃。反正桌子上撂不下，我妈索性不上桌子了。她就蹲在锅台边，胡乱吃一点东西。天长日久，我妈也就成了习惯。

我妈看着我们一天天长大。

我们像刚刚拱出嫩芽的禾苗在春天里成长。

我们长大了，我妈却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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