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三星村有两所小学，一所是星火，一所是燎原。

　　星火小学与村委同在一个院子里，向阳门第，自有三分春色，当捐资助教的浪潮席卷全国的时候，三星村的领导也坐不住了。他们东奔西跑，多方筹措，一年之后，与村委“衙门”连为一体的星火小学新校舍便崭新地面世了。不久，一条蜿蜒如蛇的山间公路也从星火小学通向了外面的世界。

　　由于通了公路，所以隔三岔五，那些外形丑陋而声音却特别响亮的拖拉机就会冒着黑烟，在山路上挣扎给大半天，然后在山谷轰鸣中，摇头晃脑地驶进了星火小学，惊飞了树枝上叽叽喳喳欢叫的麻雀，却招来了一大群好奇的小学生。他们围成了一大圈，指指这里，摸摸那里，有的甚至还用脚踢几下轮胎，好像想试试这家伙到底有多结实。这时，遍身油腻的驾驶员就会跳下地来，冲着小学生像雄狮一样吼叫几声，孩子们也就像麻雀一样给惊飞了。----物以稀为贵，在城里，这个人们唯恐躲闪不及的破玩意儿，在这闭塞的**村，却风光得如打鸣的公鸡。作为拖拉机主人的驾驶员，更如鹤立鸡群，甚至是百鸟中没有开屏的孔雀，满身尘土的凤凰，有一种连自己也不能全面体会的优越感。

　　当然，小学生还发现，比拖拉机还要尊贵的吉普车也会屈驾光临，车上跳下来的便是大小不等却同样前途无量的官员。他们当然不会毫无教养地大呼小叫，而是一脸的庄严，简直就像庙里的塑像。下车以后，首先用清水洗脸，然后就拿笤帚把衣服认真地扫上几遍，还要用毛刷子狠刷亮得几乎照出人影子的皮鞋，仿佛是从域外来的王子，或者是下凡的天仙，把三星村连绵的群山给照得透亮，像沐浴了春天灿烂的阳光。

　　星火小学的教师就跑前跑后地和村委领导一起接待贵宾，在陪吃陪喝中增长见识，甚至还可以营造鲤鱼跃龙门的捷径。每逢这些时候，他们的脸就会激动得花红柳绿，好像姹紫嫣红的春天。

　　相形之下，燎原小学可就没那么幸运了。当初，为了让周围几个村的孩子能就近上学，把学校修建在这个前不着村、后不挨店的荒山野岭。它偏僻得连鸟儿也不常飞来，即使是迷途而至的老鼠也会在寂寞中摇头叹气。只是到了夜晚，那盏几乎彻夜不息的油灯，给茫茫的夜色燃起了如梦一样朦胧的希望，人们才会想起：哦，那儿就是燎原小学！

　　也许三星村的领导给这两所学校取名的时候，就希望山里的孩子带着如星火一样闪烁的希望，在大山外燎原成熊熊大火。现在，星火早已闪烁了起来，而燎原却依旧在孤独中沉默着。

　　北方的春天就像懒散的婆娘，邋里邋遢的没有一点精神。已经是阳春三月了，桃花和杏花早已迫不及待地开满枝头，泛青的柳枝也绽开了嫩绿的细芽，然而碧蓝的天空不知什么时候蒙上了厚厚的尘土，被裹在里边的太阳变成了白亮亮的一团。整个世界一片昏黄，看不见春天的生机，留给人们的只是与风沙相伴的凄凉和失落。

　　白志文站在校园里，凝望着远处曲折的山间小路。他是燎原小学唯一的教师，也是一个有二十年教龄的老民办教师了。山路上尘土飞扬，一个熟悉的身影渐渐远去，终于消失在层层的山峦之中，他的心里升腾起如沙尘一样深浓的惆怅。

　　再见了，我的朋友，再见了，我的兄弟！

　　五年前，也就是这样的早晨，与白志文朝夕相处了十年的民办教师王亚东，由于忍受不了作为民办教师的贫穷和屈辱，含着热泪背起铺盖卷走出了大山。五年后的今天，他组建了自己的建筑公司，发了大财，专门回来，想让白志文和他一起干。可是，白志文思前想后，还是谢绝了。他不想离开自己的岗位，再者，通过后来的几次接触，他觉得亚东在人生的道路上似乎走得偏了，心里常常为他感到不安。唉，人各有志，不可强求，原谅我吧！

　　再见了，亚东，我的兄弟！

　　白志文收回湿漉漉的视线。孩子们已开始来校了。他们排着整齐的队伍，唱着欢快的歌曲，特别是胸前迎风飘扬的红领巾，像火一样燃烧。宁静的校园又热闹了起来，就像贫瘠的黄土地上忽然绽放开漫山遍野的鲜花，热情的笑容像一道道水纹在他的脸上荡漾起来。新的一天开始了！

　　“同学们，我们的祖国幅员辽阔，物产丰富，风景秀丽如画。当大兴安岭还是雪花飘飞的时候，长江两岸，柳枝已经发芽，而海南岛上，早已是鲜花盛开，争奇斗艳。下来请同学们集体朗读一遍课文！”

　　“大兴安岭，雪花飘飘；

　　长江两岸，柳枝发芽；

　　海南岛上，鲜花盛开。。。。。。。。

　　孩子们的声音像鸟鸣一样清脆，教室里也充满了融融春色。可是门外依旧是尘土飞扬，真正的春天离他们还是那么的遥远。

　　突然，白志文觉得一阵眩晕，眼前就一团漆黑，孩子们的声音渐渐远去，接着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正朗读课文的孩子们还没有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只看见自己的老师在讲台上摇晃了一下，就一头栽倒在地上。

　　“老师。。。。。。。”

　　孩子们惊慌地呼喊起来，哗啦啦地围了上去，有的孩子早已吓得哭出声来。哭喊声惊动了隔壁的高年级学生，他们慌忙跑了过来，一边呼喊，一边七手八脚地将白志文抬到办公室的炕头上。

　　“老师。。。。。。”

　　“老师。。。。。。”

　　。。。。。。

　　这是一群幼稚的孩子，他们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事情，一时间惊慌失措，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围在白志文的身边，一边哭泣，一边呼唤，希望能把他们的老师从昏迷中唤醒过来。

　　但是。白志文却昏迷不醒，细密的汗珠浸润着苍白而消瘦的脸庞，浸润着额角上如月牙儿一样细长的疤痕。他看上去真是太虚弱了，虚弱得简直就像一支即将燃尽的蜡烛，那微弱的火苗恍惚如梦，哪怕是一丝轻微的颤动就会让他化作一缕轻烟而瞬息飘散。

　　四年级班长张小凡年龄稍大一点，再说他父亲也长年生病在家，所以相对懂事一些。他二话没说，噙着热泪带了几个孩子，飞也似地跑着找医生去了。

　　时间在焦灼的期盼中缓慢地流淌着，校园里一片宁静。孩子们虽然无人管束，但他们敬爱的老师病了，谁还有心思嬉闹呢？几个女孩子拿着毛巾，轻轻地擦去老师脸上的汗水和摔倒时沾上的尘土，有的干脆蹲在窗台下无声地哭泣，而更多的孩子则含着热泪，目光越过层层山峦，凝望着蛇一样盘环的山间小路，心急如焚地盼望着三星村唯一的乡村医生，能突然出现在山路上。

　　过了好长时间，山路上连个人影也看不到，几个大一点的孩子实在等不下去了，又准备出发。他们知道，这几十里方圆只有一个医生，谁知道他在哪里呢？就在这时，山路上终于出现了匆匆奔跑的身影。医生来了！医生来了！孩子们连忙跑回去报告。

　　很快，背着白色药箱的张小凡像风一样卷进了校园。他头上冒着热气，脸上的汗水像小溪一样哗哗地流淌着。接着，那位身穿黑衣、老态龙钟的乡村医生才在孩子们的搀扶下，气喘吁吁的走进了校园。但是，在孩子们的眼里，他就是救星，他就是可爱的白衣天使！

　　老医生一边喘气，一边用衣襟擦去劈头盖脸的汗水，连忙打开药箱，给白志文简单地检查了一下，就吊上了液体，然后，装了一锅旱烟，慢悠悠地抽了起来。五十多岁的人了，一上午跑了三个村子，少说也走了四十里山路，也真是累呀。一锅烟抽完，他也轻快了许多，看见孩子们还满满地挤了一屋子，眼巴巴地看着自己。他知道孩子们不放心老师，连忙安慰说：“娃娃们，你们不要怕，老师是累着了，吊上几瓶子液体就好了。你们，你们还是上课去吧！”他又看了一回白志文。小伙子头发都乱成了鸡窝，脸白得就像一张纸，病成这个样子还在学校上课。唉,真是个实心人呢！不由得摇头叹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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